婁立原,劉佳卉
《人間世》與其說是一部以客觀地角度展現真實的醫患生態現狀的紀錄片,不如說是一劑重塑觀眾生死觀念的良藥。其實,生命的意義在于終結,讓病人有體面、有尊嚴地離開人間,才是醫生和家屬該做的。作為一部表現“告別”的紀錄片,通過多元化敘事語言的深度詮釋,[1]一段段感人肺腑的臨終故事,一個個自然流露的情感音符,文學性和藝術性兼備的解說詞,是對生與死的客觀表達,更是對死亡這一人們懼怕事物的人文渲染。
即將終結的生命有太多的遺憾。《人間世》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從生到死、去往天堂路過人間的過程,而路過人間的這段路程將會是最精彩難忘的回憶。生是偶然,而死是必然。突如其來的死亡讓生者措手不及,也讓逝者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影片中王學文、梁金秋、張麗君等都讓觀眾看到即將被疾病判了死刑的他們面對生死的坦然,對余下生活樂觀的心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對親人愛人的情感和遺留在心中無法釋懷的遺憾。影片讓觀眾看到了生與死的距離,警醒人們生固然重要,但也不可忽視死。
故事化敘事風格的可觀賞性更容易引起觀眾探索故事背后真正的價值。格里爾遜的《紀錄電影的首要原則》中說到,紀錄片應該是“從對自然素材到對他們進行組織、再組織以及創造性剪輯的階段”。[2]《人間世》采用的就是這一模式,在符合客觀真實性的原則上將素材根據創作者的目的重新編排,加入故事化的情節,讓影片的可觀賞性有了很大的提升。片中除了不含添加的紀實方式、人物采訪、攝像與被攝者之間的交流,其中故事案例的選擇和平行蒙太奇的運用也是亮點之一。王斌和劉靖是第一集《救命》中的兩個對比案例,他們同樣患有馬凡綜合征,卻因命運的不同導致了一生一死的悲劇結果。觀眾不得不承認生命的脆弱和醫學的局限性,治療不等于治愈。第三集《團圓》講述了兩個命運完全不同的家庭,一個走向死亡,一個走向重生。焦俞被判腦死亡,醫生建議他的父母捐獻出他的器官給需要的病人。這就意味著捐獻者的家庭面臨的是放棄治療和身體的不完整,而獲贈者的家庭則迎來生存的希望和生命的延續,鏡頭在兩個家庭中不斷切換強調生與死的現實意義。第八集《堅持》中李娜和吳偉同樣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但兩人的病情都讓他們的手術難度加大,相似的手術是否會有不同的命運,是同生同死還是一生一死誰也無法保證。這一段的剪輯充滿懸念,手術過程中的起起落落、危機四伏不僅讓醫生為此心驚膽戰,也讓觀眾為他們的命運擔心不已。這樣具有故事情節的敘事手法讓觀眾感覺到極大的視覺沖擊和精神刺激,繼而使紀錄片的內容更令人印象深刻,主題得到更好的升華渲染。
鏡頭語言的豐富多樣呈現出一個客觀完整的醫患狀態和真實動人的情感故事,拍攝者通過鏡頭來向觀眾表達他的創作意圖,引發對畫面所蘊含道理的思考。紀錄片運用遠景奠定整個情感基調,神圣肅穆的醫院大樓、顏色鮮紅的急診二字、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都給人壓抑急躁之感,同時也可以告訴觀眾醫院內的病患眾多、醫務繁忙的現實背景。第六集《信任》中,范翌澤在醫院和家人共度中秋等待治療,鏡頭從窗戶向外拉到整棟樓,夜里病房內的燈光是溫馨的,盡管醫生和家屬都無法預測手術的結果,但此時家人相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安心。全景主要拍攝了醫院內環境、手術室狀況、外景搶救場景,把被攝對象與陪體環境進行對比襯托,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性和說服力。第一集《救命》一開始就全面介紹了醫院的內部情況和醫生們的工作狀態,鏡頭從門外往里推入大量使用全景拍攝,觀眾看到的是接踵而至的病患,到處奔波的醫護人員和不停運作的醫療器械,無疑這是個拯救人生命的地方。中景能清楚表現被攝對象的面部表情和行為舉止,所以展現人物性格時多半用使用中景。第八集《堅持》中,葛均波醫生連續進行手術五個多小時,手部兩次抽筋都是用中景來表現,呈現給觀眾的是以葛均波為代表的一群堅守崗位、恪盡職守的醫務人員。近景相對中景能更加細微地觀察人物的表情活動并反映出他的內心世界,讓觀眾有交流感,較好地融入進畫面內的情感中。第五集《選擇》中的陳莉莉面對可能會被切除的子宮,對于一個年輕的女性而言這是令人崩潰的,采訪中利用近景觀眾可以清楚看到陳莉莉一直在隱忍自己激動的情緒,但顫抖的面部和閃著淚光的眼睛告訴我們她的內心早已是悲痛萬分,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特寫在視覺上起到一種強調突出的作用,具有在生活不常接觸的新鮮感。該紀錄片中的手術鏡頭均有用到特寫,醫生熟練的技術操作、機器上冷冰冰的數字、沾滿鮮血的紗布將如此殘酷血腥的畫面就這樣放大展現在觀眾面前,在引起觀眾些許不適的同時,也讓人們從中意識到醫生的偉大和生命的脆弱。
文學性和藝術性兼備的解說詞,自然流露的情感音符是對生與死的客觀表達,更是對死亡這一人們所懼怕事物的人文渲染。面對瀕臨死亡的病人黑子明醫生從開始難以釋懷的心理壓力,到后來逐漸看淡一個個逝去的生命、看透死亡的真正含義。“當生命走到盡頭醫學手段也無力回天。”這句解說詞傳遞給觀眾的不僅僅只有痛苦和無奈,其更多的是對死亡的客觀表達,強調了生與死的必然性,希望人們能夠理性地看待死亡。“五年間他只能通過窗戶分辨白天和黑夜,靠窗外的樹來看到春夏秋冬的輪回”,面對不知何時會到來的離去,王學文漸漸看淡了生死,用樂觀積極體面的生活態度去過好每一天。去往天堂,路過人間,安適告別。影片沒有過度使用煽情的音樂來引發觀眾的共鳴,更多的是真實反映當事人的感情。在王龍的父親與世長辭時,片中響起了《父親》,這首歌唱出了王龍與父親之間難舍難分的親情,也唱出了他想要對父親說出卻再也沒機會說的話。在重陽節當天,飽含情感的歌聲是老人對節日氛圍最真實的表達,而輕柔悲傷的背景樂是對老人內心情緒的深度刻畫,體現了病人和家屬對未知命運的困惑和對現狀的悲嘆。低沉哀傷的鋼琴曲出現在王學文用手機記錄生活狀態的照片展示中,誰也不知道這些照片什么時候會變成最后一張,這無法言說的悲痛與嘆惋用音樂表現得淋漓盡致。
紀錄片是以現實生活為素材,以真實發生的人和事為記錄對象,對其進行藝術性的編輯,用以展現真實性的本質,并最后引發觀眾思考的一種影視藝術類型。中國現階段正處于特殊的社會轉型期,轉型期間有許多的社會矛盾正在顯現并且愈發嚴重,《人間世》主要聚焦的就是醫患矛盾。近年來,醫院與患者之間的矛盾越來越頻繁,嚴重破壞了彼此之間的信任與理解,給醫療機構帶來不小的負面影響。新聞媒體現已成為社會上號召和傳播力極高的宣傳教育工具,影響著廣大人民群眾的價值導向。因此,國家政府鼓勵宣傳有正確價值導向的影視作品來緩解轉型期出現的社會問題。《人間世》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應運而生,該紀錄片用冷靜客觀的鏡頭、真實殘酷的案例、耐人尋味的主題展現了一幅較為現實的人間世態。在正確的價值導向下患者應該直面現有醫學的局限性,認識真正的醫學,理解醫務人員的無奈,醫生也該明白醫學專用術語太過晦澀,使患者及家屬對病情不能很好地理解,導致其產生焦慮和不信任的行為。只有讓醫患雙方從心底互相信任理解,醫患矛盾才能夠得到有效的緩解。
《人間世》攝制組采用多機位多角度拍攝,善于捕捉過程中的細節,編導在恰當時候對被攝者進行采訪問答,使觀眾能更進一步了解事件背后的真相。在第二集《理解》中,拍攝組跟蹤拍攝了在救護車上急救人員的救護工作和日常生活。為了搶救那些鮮活生命,救護車每天穿梭于各個街區、道路和家庭中,“與時間賽跑,爭分奪秒”。可與大部分醫療片不同的是片中所表現的救護車是慢的。由于城市交通堵塞問題帶來時間上的無奈,病患的無理取鬧導致壓床現象嚴重,病人家屬更相信權威教授而不遵循救護車就近送院的原則,無論大小事都呼叫急救車的無知群眾,等等,這些情況都是現實社會中救護車到達慢、資源短缺的主要原因。
醫生不僅要治病還要醫心,在急救的過程中不僅會遇到死亡,還有理不清的家長里短,歇斯底里的病患家屬和無理取鬧的醫患糾紛。在這樣惡劣的工作環境下,他們靠著救死扶傷的信念走過無數疲勞乏累的長夜。中國人口眾多,救護車一直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我們要相信當我們正在焦急的等待救護車時,他們一定也在以最快的速度尋找我們。絕大多數的觀眾在此前并不清楚問題背后的原因,所以導演展現出這不為人知的一面就是希望觀眾對急救人員以及醫院能夠多一分理解、多一分尊重。
西方對死亡的坦然接受來自他們“向死而生”文化傳統,而東方對死亡一直是避諱不談的態度,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正是在這樣的傳統文化的影響下,中國人對死亡是懼怕惶恐的,極少對生死的意義進行深入思考。《人間世》的播出能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表示人們逐漸開始接受并承認醫學上生死的偶然性和必然性,醫生不是神仙,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去挽救那些脆弱的生命。第一集《救命》一開始就把兩條搶救失敗的生命殘酷地表現出來,讓觀眾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直面死亡。一個是海鮮中毒的青年男子,一個是家有老小的頂梁柱,疾病總是來得那么突如其來,盡管醫生們竭力搶救,甚至調來大量血袋支援也沒能挽回他們的生命。
“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3],這是對醫生最好的詮釋。受到一些過度夸大醫生能力的影視劇影響,人們總是覺得進了醫院就能藥到病除,起死回生。所以當現實中有家屬沒能挽救回來時,很多人就會懷疑是不是醫生沒盡力、醫術不夠好、醫院在坑錢等,大多醫患矛盾就此產生。其實,現有的醫療手段只能治愈世界上的部分病癥,人們也在不斷努力破解一個又一個未知的病情。醫生也是人,誰都不能保證治療一定會成功,他們能做的就是盡量開導病人家屬配合治療方案,得到病患的理解和尊重。
人性是極為復雜的,大多數醫患矛盾解釋起來其實就是所處立場的問題。事實上,本來就沒有真正的黑白分明,善良邪惡的形象其實都是被人為地塑造出來的。在以往的大多數醫療劇中,醫生也總是以強勢高傲或是不務正業、粗心馬虎的形象出現在觀眾認知里,導致現實中醫務人員常常被病患猜測懷疑,對其打罵傷害的新聞更是屢見不鮮。如果學醫制藥將面臨醫鬧打砸,被游行的群眾潑糞,還要被影視媒體丑化,被社會輿論痛批,在連自身安全和為人尊嚴都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還有誰敢繼續賣藥行醫呢?因此,《人間世》為了讓觀眾真正認識到醫生現實的工作狀態,提高對醫護人員的信任度,深入手術室、會議室、救護車,對醫生多方位不遺余力地展現醫護人員精湛的專業技術和永不放棄的堅韌精神,運用以小見大的表現手法,通過具有代表性的醫務人員日常工作反映出整個社會醫療團隊的工作狀態。該片中以醫生的角度來展開的三個主題片《救命》《理解》《堅持》,分別講述了不同崗位的醫務人員對待工作、對待生命認真盡職的態度。急診室內48小時不斷救治的車在前醫生、救護車上不停與時間賽跑的吳慧瓊醫生、手術室里兩次手抽筋還要堅持“開心”的葛均波醫生都客觀地體現出現實中醫務人員工作強度大、工作時間長、超負荷運轉的工作狀態。
《人間世》的導演周全認為:“因為人生四苦集中上演的地方就是醫院,醫院也是各種矛盾的集中點。在醫院才能看到最真實的人性。”[4]所以該紀錄片以生存和關懷為主題記錄下這些驚心動魄的搶救過程、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撕心裂肺的生死離別。通過片中那一個個堅強、樂觀、渴望生存的病患和醫生、家屬為了挽救病人的生命而竭盡所能付出一切的行為,是在對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的追問。
第三集《團圓》講述當下在中國醫療中非常困難的器官移植話題:一方面是因為需要接受器官移植的病患越來越多,另一方面是愿意進行器官捐獻的人并沒有明顯增加,供給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量。本集首先將鏡頭對準了剛剛被判定腦死亡青年的父母是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抉擇與考量后最終同意放棄治療的決定,并代替兒子簽下器官捐獻書。當一對父母在巨大的悲痛中接受了兒子死亡的現實后,還能理性地將其器官捐獻給更需要的患者。但在社會上愿意獨自承受痛苦去成全其他家庭幸福圓滿的例子并不多,因此他們為社會器官捐獻事業樹立了一個積極奉獻的好榜樣,能不斷引發觀眾審視自己的生活狀況、思索生命存在的意義。器官捐獻給他人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給捐獻者一次繼續留在世上的方式,這在對生死的思考中無疑是具有啟發性的。
而在《愛》這集中,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張麗君被檢查出胰腺癌晚期,準媽媽為了保證孩子的健康存活而推遲治療的時間,拒絕了家人和醫生的引產建議,堅持在生下孩子后才開始接受治療。為了給孩子留下母親的記憶,張麗君還提前錄制了18年的生日祝福,就像自己還陪著孩子一起成長一樣。這個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就是我們的父母,尤其是這種愛是伴隨著疾病甚至死亡的考驗時,無疑更令人動容。用愛為生命播種希望,用熱情的愛去擁抱他人,用一顆感恩的心去面對這個世界,面對未來。
向死而生,我們從出生起,就是在奔向死亡的過程。人終有一死,如果長生不老,生命就變得沒有意義,正因為有了死亡,才能反襯出生的意義與價值。團圓和生存并不是人生命中的常態,分離和死亡才是,在世上生存本就不易,能健康活著,已經是幸運之至。我們都只不過是平凡的普通人,在疾病面前,我們會恐懼,會手足無措,會有強烈的求生欲望,但我們可以向社會傳遞愛、奉獻自己的力量,喚起他人對生活的信心,這也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