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禧乾
對外傳播在一定的時空條件下發生,是國內國際各種因素不斷博弈的行為過程,它形塑著國家間的相互關系,并推動世界史的動態演進。歷史地看,伴隨著國內外政治經濟局面的縱向流變,中國對外傳播思想的演變路徑,與國家身份認同模式相適應,經歷了由“意識形態訴求”到“民族主義訴求”再到“命運共同體訴求”三次話語權訴求模式的轉變過程。在此過程中,由國際政治經濟所反映的國際傳播語境,始終是中國進行對外傳播的情景依據與功能導向。在不同時空條件下所給定的不同語境中,作為政治實體的中國,一方面不斷以國際格局作為自身定向的宏觀參照系,爭取廣泛的國際話語權;另一方面在此參照系不斷位移變幻的情形下,不斷界定作為民族國家主體的行為邊界,在感知與“他者”一系列差異性的同時,通過集體內部與外部的對比,使得此種對比所形成的矛盾性后果激發了根源于集體內部相似性基礎上的身份認同感、歸屬感的意識根基。在國際傳播語境生態歷史性流變的過程中,作為國際傳播場域中的一個“矢量”,中國對外傳播的“方向”與“速率”無時無刻不受國際格局中其他能力各異“矢量”的疏離排斥與影響牽引,基于國際傳播以時空為轉移的流動性特征,劃分時空兩軸,關于中國對外傳播的考察研究應兼顧“歷時性”與“共時性”兩種方法論視角,在對國際傳播語境的歷史延續以縱向手法進行切分厘清的基礎上,將中國對外傳播的思維實踐模式置于全球語境生態的流變中采取橫向分析的方式,聚焦于兩者之間相互建構、辯證發展的歷史特征。
1945年,雅爾塔體系主導下的國際政治格局劃分了以美蘇兩國為首的意識形態陣營。基于當時對內鞏固維護新生革命政權的統治根基,對外抵制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封鎖歧視的基本考量出發,中國執行“一邊倒”的外交政策,加入了社會主義陣營,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彼此對抗的冷戰格局中,“中國的對外宣傳機構秉承著從戰爭年代沿襲下來的對外宣傳體制和外宣理念”[1]55,對外傳播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話語模式,即樹立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元理論依據,訴諸社會主義的正義性、優越性、合法性,資本主義的罪惡性、腐朽性以及必然滅亡的對照話語體系。并在此一過程中凸顯集團內部的相似性及其與集團外部的差異性,致使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共同體認同得以形成。集體認同是指“個體對與自己有相同背景的他人(即我們)的相似性感知,同時也是對我們與其他群體或類屬成員(即他們)的差異性感知,與他群的差異性凸顯了我群的相似性”。[2]通過此種方式,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完成對認同性資源的高效整合,中國對外傳播的話語實踐模式“直接反映國家或政府利益,是國內宣傳的延伸,同時受到國內宣傳紀律的約束”[1]112。鑒于意識形態對壘的兩極化國際格局,中國以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為根基,運用一系列行政手段,從“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兩個維度進行辯證整合,由內而外,從意識形態以及可能由此產生的心理接近性,從生產關系以及可能由此產生的經濟皈依感兩個方面排斥西方資本主義勢力對華的影響,繼而建構起對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集團產生強烈意識形態認同的,一整套政治、經濟、文化、宣傳等自我參照系統,全面向社會主義陣營靠攏,國際傳播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簡言之,兩極格局之下,僅存在兩種話語形態,即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話語和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話語。國家話語權的取得,被安置在與整個社會主義集團利益相關聯的某根軸線上,在與集團內無差別成員和集團外相迥異“他者”的對照中,確立起國家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認同性基礎與話語實踐形式。
20世紀60年代,中蘇兩黨“由意識形態分歧公開化到關系破裂,兩國關系由逐漸惡化走向敵對”[3]。中蘇交惡使得原先基于社會主義集團內部生長起來的“意識形態認同”方向感失落。查爾斯·泰勒認為,認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視界的承諾和身份規定的”,并且是“某種給予我們根本方向感的東西所規定的”。[4]由于社會主義集團架構的分崩離析,原先以意識形態為主要導向的話語權訴求模式旋即瓦解,“認同性危機”顯現。與社會主義集團內部疏離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首先將原先視為不可分割的集團當作一個獨立的完整客體,逐漸意識到與之存在并將持續存在矛盾差異的過程,是一個民族國家本位意識從集團意識形態認同的混沌中分裂,并逐步走向獨立的過程,最終是一個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認同殘留從民族國家意志中剝離、清除并在國家實踐中達成它自身終結的過程。這種轉變的完成,致使話語權訴求模式也從原先涇渭分明的兩種話語規定性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并首次以民族國家為定向基點,在謀求國際廣泛共識的前提下,進行國家話語權的開拓,以國家民族利益為交往行動的根本指南,理性考察國際交往場域中的利弊要素,立足于國際成員主體間的“最大公約數”,形成了在民族國家主體性認同的基礎上,話語權謀取的廣泛性與靈活性。
蘇聯解體,兩極格局土崩瓦解,釋放了國際間交往的活力。1978年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成為驅動國內發展的兩大支柱,“兩個中國特色”,形成既區別于“原教旨式”的社會主義國家,亦區別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運行模式,認同性資源的排他性,使得民族國家身份認同得以確定并走向深化,對外傳播的話語模式也隨之轉變,“對外宣傳的主要任務是‘糾偏’、‘反左’,恢復曾行之有效的方針、傳統”。[1]58表現為以民族國家利益為鵠的,以經濟實力增長為主要依據,對既定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突破,以及要求對“游戲規則”進行制定乃至主導,以爭取國際話語權再擴大的訴求與努力。
依照不同時空條件下所給定的對外傳播語境,中國作為單一政治實體在力量對比各異的國際勢力之中斡旋,著眼于國際格局所提供的客觀參照系統的不同形態,并在受其所囿的范圍內謀求話語權最大化的旨歸,歷經了從“意識形態認同”到“民族國家認同”的轉變過程并與話語權訴求模式相互建構而辯證發展,并在此過程中達成對本民族國家獨特性的認知。
隨著改革開放向縱深推進,國家機器運轉的功能導向也從原先國內狹隘的“純潔性”訴求向“世界、現代化、未來”轉移。在以經濟發展作為國家重要議程的前提下,在解決社會主義性質所引發的“資”“社”理論矛盾后,國家動員所產生的強大整合能力向內沖擊長久以來意識形態所形成的壁壘,使其在社會層面上的結構性束縛進一步松動;向外由經濟體制改革融入世界經貿體系,廣泛參與全球經濟合作,使西方國家對中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妖魔化”的刻板成見有所改觀。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中國在全球經濟領域的地位不斷攀升,意識形態圈層結構以內外相交的形式被逐步消解,經濟訴求隨即在很大程度上占據了原先由意識形態繁衍盤踞的一系列社會土壤及間隙,帶來意識形態領域內的部分真空。在傳媒的職能上表現為媒體從國家意識形態的宣傳機構,從作為服務于社會主義國家斗爭建設“齒輪和螺絲釘”的職能中部分地脫離出來,相當程度上被賦予企業化自主經營權,對媒體機構績效能力的評價也隨其社會角色的分化而變化,表現為“一方面要看它完成國家賦予的宣傳職能的履行質量,另一方面則取決于它的經濟效益”[5]。在國際語境中淡化懸置意識形態敘事類型的普遍共識下,中國對外傳播用于塑造話語權的思路模式面臨再構造的可能性。在國內經濟體制改革所導致的產業結構性升級以及所釋放出來的經濟活力的促進之下,中國的話語權也在不斷提升。“物質的成功帶來了對文化的伸張,硬實力衍生出軟實力。”[6]89“軟實力”一詞,1990年首先由美國學者約瑟夫·奈提出,他認為,“軟實力”是指“一種依靠吸引力,而非通過威逼或利誘的手段來達到目標的能力。這種吸引力源于一個國家的文化、政治理念和政策”。[7]但僅當建立在強大的經濟、軍事實力構成的“硬實力”基礎上的“軟實力”才成其為實力,“當它們被看作是根植于物質上的勝利與影響時,它們就是有吸引力的”。[6]72因此,在中國經濟持續增長的快車道上,實行“經濟建設—文化傳播”雙軌并行的發展理念,并在此基礎上將兩者有機協調結合,在此框架內將自身行為模式納入國際和平發展的時代定義之中。通過傳播中國獨特的傳統民族文化,并依靠其本身所具有的深厚民族心理基礎,一方面取代國內意識形態部分程度消解后所引起的認同性資源的真空,另一方面將民族文化內涵納入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之內,繼而進一步夯實了政治合法性基礎,深化了民眾對民族國家的主體性認同。在以績效考核作為衡量國家發展的標準,以民族文化為有機團結紐帶的基礎之上,用經濟與文化兩者相互驅動并行的形式,對內深化了民族國家認同感與凝聚力,對外累聚了國際吸引力與號召力。
以推廣傳播本民族文化為基本手段,在展示差異的民族國家形象的呈現樣式主導下,話語權訴求模式以提升國家“軟實力”為行動指南。在“硬實力”與“軟實力”兩相呼應、互相辯證而構建的主導結構范圍內,實現了以“中國特色”為本質標志,區別于世界其他各國的道路、理論、制度、文化四大自信原則,獨特的民族國家身份結構漸趨完善并走向成熟。
21世紀以來,伴隨著網絡通訊技術的不斷更新進步,全球范圍內進行交往的時空界限日益模糊,在全球化媒介傳播機制的促成下,“空間距離轉化為時間參數,時間與空間(比如時空壓縮)的去物質化過程越來越快”。[8]國家間進行持續性互動的成本走低,推動國際政治經濟聯系向縱深演進。“對話成為范式。各民族之間活躍的、多向的相互作用取代了單向的相互作用。”[9]在國際格局中,隨著剛性意識形態話語訴求模式的淡化,民族文化成為身份性差異的表征形態,促使諸多民族國家釋放文化活力,以全球化媒體為介質進行“一對多”的文化傳播。以文化接觸求政治認同的傳播策略,成為民族國家的話語權訴求模式必然選擇。在國家間逐漸演變成有機協調、相互鏈接統一體的情境下,除建構政治經濟等以客觀利益為主軸的集體化默認形式之外,以單一國家為基點,對外開展良性的國際互動關系存在一個基本的預設前提,即兩者或多者需具有共通的意義空間。中共十八大之后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這是以本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為根基,從國家利益出發,話語權訴求模式的又一轉折點,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開展國際交往、處理國際事務、應對國際問題的新型思維模式,從這一理念的本質規定性出發,擴大對外傳播中國民族文化成為這一理念的基本旨歸。從“民族文化”本體論視角分析,文化作為一套復雜的符號體系,以各種可認識的知識形態呈現出來,盡管由文化衍生的知識結構包含民族國家的本土性特質,并指向不同地域民族的風俗習慣、思維模式和心理結構,但“知識的各種形式總是顯出內在的統一性和邏輯的同質性”。[10]302相異的本土文化之間的共通意義空間才是國際傳播的基礎,并經國際傳播在意義共享區間內實現彼此的價值融合。基于多元文化心態所建構的共通意義空間,各個國家主體的參與性特征明顯,從而使“兩個或更多有機體共享一個符號體系,這個符號體系使他們可以分享并協商傳播的含義,形成手段或方法,分享同一場景、行為和目的”。[10]17互聯網時代的來臨,使文化傳播速率呈“幾何倍”的形式增長,“新型媒介以更符合傳播要求的潛質更快地被傳播接納并帶領傳播進入全球化時代”。[11]媒介技術的日新月異,很大程度上是對麥克盧漢所謂“地球村”形態的超越,“不同于村莊或村落這個比喻,正在崛起的是全球大都市”,[12]在形式和體驗上不斷提升的媒介接觸方式,“人體延伸”以更具真實,乃至“超真實”的感受性予以呈現。交流的擴張,使全球共享同一個網絡公共社區成為可能,在國家間本土文化相互傳播反饋、不斷磨合的過程中,國際范圍內將逐漸形成以對外傳播為主導方式、以文化上的情境共通為心理根基、以利益重合為協商訴求的共同體意識。
在國際間各個民族國家對本土文化進行傳播并認同理解吸收別國文化的多向互動模式中,“共通的意義區間”將在時空維度上整合擴大,并在全球范圍內輻射擴散。在民族國家主體間對確定的政治經濟利益有共同追求的思想指導之下,對非本土文化的各個方面進行分析之后,將有選擇性地認同理解其中所具有的普適性價值理念,追求在心理層面上的接近性并與政治經濟的實踐表現相和諧,實現國際間相互合作的“協同增效”。基于上述,在全球化語境中,中國對外傳播機制的發展運作,將中國對外關系的交往互動以“對話”的形式推上前臺,在外延上體現為中國在國際間尋求政治經濟領域的共同項從片面單一向全面多元推進,在內涵上體現為心理層面的文化認同與理解共通。在以民族國家范圍劃分物理地緣格局的基礎上,借助于“一帶一路”倡議等新型國際關系,“中國故事”借助全球媒介系統和蓬勃增長的國家綜合實力,開始作為一種可資借鑒的現代化替代方案,內化于全球化的過程之中,世界在搭上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列車的同時,也分享中國推進現代化建設的成功經驗。通過新媒體技術的傳播效果直達心理層面的特殊優勢,在普遍民族國家觀念上確立“命運共同體”認同也成為可能。
本文著眼于國際傳播格局的歷史演進流程,以國際語境生態的嬗變為切入點,梳理分析作為政治實體的中國在國際語境切換轉移的過程中,進行身份界定與話語權訴求的思維方式與實踐模式,并認為以經濟、軍事等“硬實力”提升為后盾的“軟實力”建構,在全球化向縱深發展、全球化媒介機構日漸成熟的當今,作為“軟實力”的呈現形式之一的文化,具有在全球范圍內形成合意的優越性,以及具有減輕傳播障礙、傳播隔閡的功能性。隨著全球范圍內普遍淡化以意識形態宣傳為主的傳播指向,基于國家民族文化的對外傳播被作為一種在經濟價值上具有可創造性、在心理認同上具有顯著接近性的易操作模式被廣泛采納。與此同時,由于國家間政治經濟利益聯結的不斷深化與相互間文化的廣泛理解是一體兩面、辯證建構的關系,使得以共通意義空間為心理基礎、共同利益為本質追求的“命運共同體”認同成為可能。但理應指出的是,從歷史實際發展來看,將中國對外傳播的身份認同及其話語權建構模式進行三階段的劃分存在過于武斷的危險,但邏輯推理是為了學理的需要,模式的劃分亦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研究的目的,以如此的操作手法剖析當代中國對外傳播的歷史實踐,具有方法論意義上的合理性。故而以此觀之,中國堅持對外輸出傳統文化的踐行理念,是中國在全球化語境下進行民族國家主體性認同以及話語權訴求模式的邏輯交點。從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本質特征出發,它素有兼濟天下的時代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以“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基本文化態度海納百川,承載不同文化之間所具有的矛盾張力,懸置差異而共存,提倡融合而創新,由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提煉和發展而來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應為世界各國所認同的。另一方面,從以文化傳播為導向的對外傳播模式上來考慮,在全球傳播格局日益錯綜復雜,他國文化滲透的手段途徑日益靈活便利的當今,更要加大力度傳播中國聲音,講好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