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戰略實施以來,中國電影在海外傳播之路上順風加速。2015年9月,“感知中國—中國西部文化澳新行”的“影像西部”中國西部電影展映活動在墨爾本舉行,紀錄片《第三極》在墨爾本聯邦廣場大屏幕和澳大利亞移動放映中心影院同時展映。2016年7月,中國西部電影展映周亮相第38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集中展映了《紅高粱》《郎在對門唱山歌》《東北偏北》《康定情歌》以及《遙遠的天熊山》。2017年4月,布達佩斯舉辦“匈牙利2017中國電影展”,展映了《功夫瑜伽》《大唐玄奘》《湄公河行動》《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及《山河故人》。2018年4月,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市舉辦“中國西部電影展映周”,放映了中國西部題材電影《血狼犬》《塬上》《百鳥朝鳳》《我們誕生在中國》和《功夫瑜伽》。這些旨在深化電影文化交流與合作的展映活動都是在“一帶一路”戰略背景下開展的,舉辦地向傳統歐美文化國家集中,展映主題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中國西部電影。有學者曾經指出:“中國電影對中華文化的傳播和國家整體形象提升方面還未起到應有的作用。中國電影國際傳播的理想目標,應當是既體現藝術價值、又體現商業價值、并最終體現民族文化的魅力和價值。以此為目標,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就最近中國西部電影再次引起世界集體關注的現實來看,中國電影在國內票房發展以及世界傳播影響力方面都在不斷崛起,面臨新時代的良好發展機遇。

電影《大唐玄奘》劇照
中國西部電影作為現代中國電影中的一派或者一種類型,經歷了宏大的文化轉型和全球化浪潮,其流變更迭與社會時代主潮基本保持了同步,在30余年堅持文化反思與民族化發展并舉的歷程中,也呈現出在地化美學發展及嬗變的階段性發展特征。
20世紀80年代,鐘惦棐先生提倡“面向大西北,開拓新型的‘西部片’”前后,《人生》《黃土地》《獵場扎撒》等第一批中國西部電影集體登場,可謂一炮打響。接著,《老井》《野山》《盜馬賊》《紅高粱》《菊豆》《雙旗鎮刀客》等作品緊隨其后,在國際電影舞臺上刮起一股強勁的中國西部旋風。這些作品表現出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的深刻反思,以迥異前人的視覺圖譜表達了強烈的“厚土觀念和歷史滄桑感”。幾代中國電影人“在同一歷史時期處于同步共振的時代和藝術語境之中,體現出了群體的特征和優勢”。肖云儒等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就對中國西部電影的審美特征作出了精彩的提煉:“透過濃郁的鄉土生活畫卷捕捉深層的歷史文化價值……西部電影通過形象、意象和意境,以各種電影手段,對中國西部生活進行了雄性精神的審美創造,給新時期正在復蘇和高揚的民族精神、藝術意識注入了剛氣和力度。”誠如學者所言,正是由于對這種民族生活及美學特征的不斷追求,中國西部電影才始終浸染著豐厚的文化內涵和人性關懷,深深扎根于中華民族文化的土壤,從而帶動中國電影有力地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成為中國電影史上能夠走向世界并有所影響世界的屈指可數的經典流派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的文化傳播價值影響,其實比普羅大眾可能更為歡迎的中國武俠影片要好得多。
20世紀90年代,商業文化和大眾文化大潮滾滾而來,意識形態的多元走向、社會心理的個性化趨勢、政治經濟體制的變革等因素造就了中國電影的新語境,中國電影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挑戰,中國西部電影幾乎是首當其沖,當然也確實暴露出這樣一些羸弱之處:“文化姿態過高,對生活是一種俯視性關懷,造成過分冷峻而溫情不足;題材比較狹窄,總是農村和悲劇濃重的題材”。鑒于此,創作群體在題材選擇、文化內蘊、審美意識等方面既注意保持既有的中國西部電影美學趣味,又適應轉軌后市場化的特點。代表作《秋菊打官司》《站直啰!別趴下》《新龍門客棧》《二嫫》《秦頌》《黃河絕戀》等,雖然在創作數量和質量上尚能保持較高水準,但是大多數作品在國內外藝術影響和市場反應都有所減弱。
2002年,《美麗的大腳》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等四項大獎,在國內電影理論界和文化界引發了對西部電影的再一次關注,被莫言評價為“可能成為新西部電影的第一部作品”,開啟了中國西部電影的新時期。隨后,《小武》《站臺》《天地英雄》《英雄》《可可西里》《圖雅的婚事》《血狼犬》《百鳥朝鳳》等影片再次達到了國內一流創作水準。這一時期的作品與此前的中國西部電影相比較,在創作上繼承了以往中國西部片類型化的成功基因,淡化甚至摒棄了部分中國西部電影側重道德評判、反思傳統文化、流于奇觀展示等特點,在思想內涵上長于挖掘人性和人物心靈深處,從平視和客觀的敘述角度看待個體困境,以富于想象力的藝術思維和行動,表達了當代創作群體對于生存境遇的思考,使中國西部電影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現代電影工業離不開商業電影,而商業電影幾乎都是類型電影。饒曙光先生對類型電影的含義曾經做過非常精彩的分析闡釋:“類型電影在本質上是電影工業化機制及其商品化的產物,是為了滿足觀眾的娛樂消遣需要而創造出來的具有某種可復制性,甚至批量化生產的電影系列產品。”邵牧君先生也曾分析過類型電影有三個基本要素:“公式化的情節、定型化的人物、圖解式的視覺形象”。毫無疑問,類型電影在藝術特征上具有最大的辨識度,成熟的類型電影能夠迎合大眾在觀影經驗中形成的既定認知和心理期待,以極具性價比的方式培養“粉絲”、消費“粉絲”,因而類型電影往往具有很強的票房號召力。
在百年中國電影實踐中,能夠得到公認的原創類型電影大概非“武俠片/功夫片”莫屬。盡管與美國經典類型電影“西部片”在表面上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中國西部電影始終在思想文化內容表達和類型探索方面一直擁有自己的特色,這種特色就是文化上的民族性和美學上的在地性。從歷史發展脈絡和美學嬗變過程來看,無論是敘述結構、人物形象塑造,還是主題的挖掘、影像風格,中國西部電影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了不同的風格特征。中國西部電影體現了鮮明的中國西部地區文化生態特色,積淀了豐富的中國西部文化生態元素,并且在創作和傳播實踐中互相生發,不斷改進和補充,使得中國西部電影很快不斷走向成熟與豐厚。總體而言,早期的中國西部電影在類型探索上的成就,突出表現在其風格獨具的符碼系統,即對于中國西部地區自然風貌的原生態呈現、對于西部厚重歷史文化的樸實映現以及對于西部社會關系和民族性格的生動表現。但是,中國西部電影其實離“公式化的情節、定型化的人物、圖解式的視覺形象”這三要素還有一定距離,所以中國西部電影更適合被視為一個有關西部文化的電影思潮或流派的概念,而并非一個商業類型電影的概念,或者說它是一種具有超越類型的類型。隨著中國西部片的與時俱進,它延續了對于中國西部歷史文化和現代西部社會文化問題的關注,在擴大中國西部電影地理空間的同時,積極融合大眾商業文化,形成具有全球視野的電影文化形態。《英雄》和《天地英雄》在保持中國西部電影美學意象的同時,初步顯示出成熟商業類型電影氣息,與理想中的類型電影快速接近。
中國西部電影在面世之初,還處于計劃經濟指導下的電影管理體制,并沒有以市場的產業運作為商業目的,而是在有著明確的理論倡導、共同自覺的美學追求的大背景下進行創作和生產。當時的中國西部電影作者群體在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驅動下,依托深厚的歷史文化,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判斷力向社會深層探尋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況,用現代人文意識和藝術觀念剖析了傳統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展示出民族內在文化的原動力。這種富有民族情懷的時代精神,是中國西部電影的重要精神財富,并且完全可以歷久彌新。
在中國西部電影的經典名作《人生》中,高加林這個人物對于愛情和新生活的追求,彰顯了生命個體崇尚自由與張揚青春的氣息,他的奮斗悲劇喚起的是觀眾對人生意義的思考。《老井》中的孫旺泉,為了群體、家族利益而放棄個人愛情,釋放了舍己為人的英雄氣概,大團圓的故事結局能夠有效激發觀者的社會責任感和集體奮斗意識。王富仁先生曾對《老井》的精神要義有過十分精彩的解讀:“中國人民真正的內心要求是什么呢?是要為自己打一眼‘井’,是要從這眼‘井’中汲出水來以滋潤我們干渴已久的軀體和靈魂,是為了我們自己的溫飽和幸福,為了我們自己的存在和發展。這種愿望和要求,是自然地存在于我們自身的生活實感和心靈實感之中的,正因如此,我們甘愿付出全部的努力,甘愿去做最艱苦的斗爭,甚至犧牲,因而我們也能夠團結一致、奮發圖強。它是從我們內在感受中生發出來的力量,是為了自己開辟生存和發展的道路,而不是為了壓倒別人、稱霸世界。”面對苦難頑強抗爭,堅守底線敬畏生命,經典的中國西部電影展露的這種可貴的中國情懷和民族精神,散發著永恒的時代價值,在波詭云譎的當今世界,無疑能為身處復雜境遇中的生命個體和家國組織帶來思想啟示與精神動力。
《絲綢之路沿線國家電影大數據白皮書(2017)》顯示,截至2016年,支持和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國家已經達到69個,其中11個主要國家的電影票房近140億美元,占全球電影票房35%以上,是世界電影產業格局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力量。“一帶一路”倡議發出后,“絲路”沿線國家間互辦文化年、藝術節、電影節、電影周等活動,圍繞“民心相通”開展文化交往,為中國電影尤其是中國西部電影“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提供了全新的時代機遇。
“絲路”沿線的印度、伊朗、泰國等國家電影已經形成了很高的文化辨識度和藝術影響力。以“寶萊塢”為代表的印度電影,在歌舞敘事的基礎上發展出了豐富的電影形態;泰國電影通過極具宗教氣息和地域風情的影像書寫獲得世界性關注;伊朗電影則憑借質樸的情感和真誠的態度在世界藝術電影領域占有穩固地位和較大影響。中國電影作品在贏得國際贊譽方面,除了武俠和功夫電影,更為有影響力的類型就是中國西部電影。20世紀80、90年代的《黃土地》《野山》《老井》《紅高粱》《菊豆》《雙旗鎮刀客》等作品所展示的民族文化、民俗特色及文化隱喻,喚起了世界對中國東方文明的重新想象。新世紀以來的《英雄》《站臺》《圖雅的婚事》等作品,又將新時期以來的人性主題注入影片并推向深人,向世界打開了中國現實生活的一個展示窗口。中國西部電影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成功放映案例充分說明,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發展和影響世界的傳播能力都必須憑借自身思想文化藝術特色。“沒有自身的一體性,沒有本土的精神氣質的電影,總不是中國電影的追求目標”。文化交流作為“一帶一路”倡議中“民心相通”的應有之意,在本質上也要求參與交流的國家能夠堅持特色并尊重特色,只有獨具一格的本土風情和民族特色才能產生相互感染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國西部電影由于其比武俠電影更具現實感和現代性,更有資格代表中國當代電影。
在“一帶一路”倡議及實踐并不斷推廣深入的偉大進程中,只有中國西部電影繼續堅守已有的品牌特色,堅持呈現有容乃大的民族品格、內斂堅忍的民族精神、注重秩序的人倫情感和天人和諧的哲學思想,才能在積極倡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交往圖景下呈現并傳播更好的銀幕中國形象,為世界文化的豐富多彩添磚加瓦,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錦上添花。

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