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鵬
寫作有很多盡人皆知,不成秘密的秘密,比如:寫作絕對不是學好技術就行了;比如:發現是作家最高的道德;比如昆德拉說過的:“作家位于他的時代、民族和思想史的精神地圖上。”
作協創研部的李朝全老師說:寫汶川地震,何建明以“生命第一”為標題,反映了時代的轉變,尊重生命,為救一個人不惜代價,這是執政理念的變化。“生命第一”,這是這個時代的強音之一種,以它為中心來寫作算是“以人民為中心”。因為以前,封建時代,普通老百姓命如草芥。汶川地震這個題材,何建明取這個點來寫,是把作品建立在一種我們民族發展的思想脈絡上,體現的是政府執政理念發生變化,朝代的變化。
時代的強音,卻需聆聽,聽得見便是一種發現。
文明、法治、和諧、富強、愛國、敬業、誠信、友善……這都是應該得到反映的時代主題——都是時代強音的一部分,它反映了祖國現階段,群體的、人民的,共同的價值取向。它是我們這個時代,區別于既往時代的顯著特征。在封建社會,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統治階級承認的內涵極其有限,五四時期打出德先生和賽先生這兩面旗幟,它在當時是一種呼喚,也體現了廣大人民的向往,因而這兩面旗幟打出來后,一呼百應。
這些大詞都非常好,但我們在寫的時候,有人會覺得這些詞太大太空——是這些大詞被講得太多了。我們要做的是,重新把力量還給這次大詞。文明、法治、富強、和諧、愛國、敬業等,被刷成標語、印成傳單,隨處可見。每一個詞最初都是一個新鮮的隱喻,用得頻率高了,受眾就麻木了,感受不到其中的力量。古今中外,多少好作品表現了人民對自由、民主、平等的追求和向往?可是今天,我們這個時代,這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五四的時候這種內容,并不被當局提倡,今天它們寫進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被政府肯定的,是被承認并倡導的。自由、民主、平等的內涵和外延,在我們的時代持續不斷地擴大。我們的作品,如果能涉及這種富有時代特色的大主題,如果能為這些常見的大詞重新賦予力量,描述這個偉大的時代,自然就會把自己放到一張大的精神地圖上,放進時代、民族、思想史的坐標。
王國維曾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是真理。上古多神話,唐詩有唐詩的氣象,宋詞有宋詞的味道,明清小說里面有自己的朝代。文體可以變化,人文精神可以傳承,但是,里面投射的時代精神卻大不一樣。上古先民要生存,主要和自然斗爭,他們崇尚偉力。唐宋在歷史長河中相對強盛,生計問題之外,文學多出許多大氣魄、多了玄思、從容、婉轉。時間掩埋了無數作品和作家,留下的主流和非主流作品,共同構成了一個個朝代的文學。作家寫作,應該會、一定會不由自主帶上時代的印跡。生活內容,思想方式,表達方式,無不在時代特色內,或許只有那個時代,才會出現這種生活資源、思想資源、表達方式的資源,無論作家的寫作是主流還是非主流的。時代,這個詞在漫長的時間線上,它是歷史與未來的一個點。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過去和現在,也就沒有未來。
我期待的文學,要站在時代、民族、思想史的坐標上,能夠找到自己的位置。作家本身就是站在時代,站在民族、站在思想史的精神基礎上寫作的。如果是這樣,你就不會覺得自己沒有位置,你在寫東西的時候就不會亂了。找不到位置,找不到點,寫出來的作品也沒有立足之地。意識到了,帶上這種立場,作品就會特別鮮明。意識不到的話——你可能遲早會意識到,你寫著寫著就會發現——不管是我們謳歌我們這個時代,還是來批判它,你都是站在這個坐標上的。
無論是謳歌還是批判,它都要貼近時代,貼近生活,而且它要面向未來。謳歌是一種價值判斷。有句話說得好:“小姑娘可以為失去的愛情歌唱,守財奴卻不能為失去的金錢歌唱。”這里面就有價值判斷。批判也是一種價值判斷。批判是在一種否定之中,所進行的價值肯定。畢飛宇談莫泊桑的小說《項鏈》,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兩條項鏈》。他發現,如果把《項鏈》發生的背景放在我們這個民族的今天,這篇小說就不能成立,會顯得虛假。由此,他講了莫泊桑所在的時代,法國對契約精神的信奉。《項鏈》明顯是一篇批判現實的小說,可是,里面有堅固的價值立場——對契約精神的堅守,無論窮人還是富人,對它的堅守別無二致。可以說,莫泊桑,他就是聆聽到了自己時代最強音的一位偉大作家。時代精神,也是這篇小說《項鏈》得以成立的基礎。恐怕在今天,《項鏈》的故事放在法國,也不一定成立。

《項鏈》
我們古代有很多流傳至今的典故,放在今天也不能成立。有個故事叫《買櫝還珠》,類似的故事今天同樣不會再發生,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個盒子不過是個包裝品。我們都知道,即使再過度的包裝,它也就是一個包裝——是商業時代下人們共同接受了的,是人們的普遍經驗。我們不會把盒子留下,把里面的珠寶退給商家。這個故事的發生,它只能是在古代,它不能發生在現在。
李敬澤在《致理想讀者》一書中有一句話,這句話和昆德拉說的意思差不多,他說:“文學創作需要一種思想背景,一個作家需要為自己建立廣闊的對話場域,文學要把自己放回到一個時代的思想前沿上去。作家終究要和具體的活生生的心靈對話,但是如果他不是同時和這個時代最前沿的頭腦對話的話,他可能根本不知與面前這一個的對話如何開始和如何進行。”
我期待著保持文學天性的文學。什么叫保持文學天性?文學的第一天性是真實。不管是荒誕小說還是現實主義小說,都不是寫到看起來真實為止,而是要求寫出深層次的真實。卡夫卡寫的小說,雖然荒誕,但里面有人生本質的真實。一篇小說,當然我知道它是虛構的,但讀的時候我發現寫得虛情假意,它就不能讓我對文本和作者建立起信任來。如果作家這樣忽悠讀者,讀者就會拒絕閱讀他的作品。
劉再復說,寫作只有這兩個對象:“見證人性,見證人類生存環境。”文學的真實,最重要的是見證人性真實。人不能變成甲蟲,但人會異化,卡夫卡的《變形記》見證人性,表現人的生存受到生存環境擠壓,產生異化。過去我們常聽到生存的困境,其實生存本身就是一場困境,活著就是困境,活著本身就是個巨大的難題。就像哈姆雷特說的:“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不是說你家里有錢,官居高位就沒了困境,有時恰恰相反。人生活在困境之中,偉大的作品總是揭示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生存環境是人的外宇宙,浩瀚無邊,描述人類生存環境的作品因而無窮無盡、千姿百態。人性是人的內宇宙,它和外部的世界同樣豐富和廣闊。這兩種描述對象,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外部世界的變化翻天覆地,但人性的變化,千百年來卻不大。我老家湖北的公安三袁,性靈派的代表,我比較推崇,因為世事翻云覆雨,人性千年不變。在古代,父親比較喜歡女兒,現在依然還是——這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把人性的真實抓住了,你的作品歷經千百年后,人們再來讀它,它還是可以打動讀者。外部世界的真實你抓住了,一個時代便會誕生一個時代的故事——就像我先講到的《項鏈》,它只能發生在那個時代和那個民族那個法國。
寫作者作為創作主體,要真誠。寫作者掏心窩子,不說假話,不做經驗的二道販子,作品中的每一個細節得經過了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然后才流淌出來。一個作家的誠實,是自己去觀察生活細節,寫出和他人不一樣的對生活的感受。對文學真實的要求,最終會變成對作家的要求,會變成一種創作的倫理道德。不欺騙讀者也不欺騙自己,你不是為了寫作品而寫作品,你是為了把你的發現寫出來。
作家高行建說:“作家把握真實的洞察力決定作品品格的高低,這是文字游戲和寫作技巧無法替代的。誠然,何謂真實也眾說紛紜,而觸及真實的方法也因人而異,但作家對人生的眾生相是粉飾還是直陳無遺,卻一眼便可看出。”寫作不是玩一下文字游戲和技巧,就能打動讀者的。打動讀者的法寶,正如巴金說的:講真話。你能不能發現真相?你發現了真相的時候,你敢不敢說真話?發現需要能力,寫作需要道德來支撐勇氣。
寫出了人間真相、人性真相的作家,對世界的看法和意見,有時會和大多數人相左。作家觀察生活時,角度不一樣,會產生與別人不一樣的看法,因此,眼中的真相與人殊異。這里我想以新聞事件為例,來說明不同視角下,同一事件,人們可能出現的不同意見。
王寶強跟馬蓉離婚的時候,網上吵得就很厲害。大眾和精英群體,意見分歧特別嚴重。精英群認為,王寶強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發布這樣的消息是不對的,說他有封建思想,吊打奸夫淫婦。大眾同情王寶強,覺得老實人遭到了妻子的背叛。這個事件如果讓作家來寫成小說,該怎樣寫?事件發生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和思想背景下?體現了人性的哪種面貌?可能一個作家會想這樣的大問題。
精英們說,“艷照門”事件發生后,謝霆鋒對張柏芝并沒有過多指摘,以此批評王寶強素質低下。香港,道德環境和內地不一樣,來自道德上的壓力,謝霆鋒承擔的遠不如王寶強大。因為“綠帽子”的巨大恥辱——這種壓力,使得王寶強對馬蓉進行了公開指責。這種壓力來自男權社會,來自封建思想。大眾的價值立場,王寶強本人的受害者姿態,讓大眾倒向王寶強這邊,馬蓉便被稱作了“馬金蓮”。這體現的是,大眾處在一種封建殘余思想之下。精英和大眾立場的分野,是價值觀的分野,體現的是中國社會現階段價值觀多元并存,遇到相應的問題便猛烈碰撞。麥基說:“故事事件創造出人物生活情境中有意味的變化,這種變化是用某種價值來表達和經歷的,并通過沖突來完成。”
每個人都可以重新選擇生活,每天都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這并不意味著誰一定有了錯,這才能促成一項新的選擇。如果我們站在“自由”這個價值立場,所有人都有選擇的自由,那馬蓉憑什么就沒有選擇的自由?我們不能剝奪一個人選擇的自由。如果一個人過著自己不滿意的生活,并且像個木頭人一樣,忍受一輩子——這樣的人生活中有很多——我們只能說他們是自己剝奪了自己的自由。心靈像一潭死水,毫無活力,這樣的人對“家庭穩定”或許有用,對個性解放而言毫無價值。
一個穩固的家庭在蠻荒時代,或許更利于組織勞動生產、養老育兒、抵抗外辱;在帝王將相時代,或許可以用來集聚權力、奴役人民;在今天,一對男女強忍著在一起過日子,有什么意義?我們可以贊美木頭人嗎?我們一定要批判馬蓉的話,是否也應該肯定她靈魂所具備活力?包法利夫人、蘩漪,大師們筆下的女性,如果把她們拿來和馬蓉比,我們是否更能看見世情的真相和人性的真相?我們不能不重視人性,文學不能不重視人性的需求和力量。
人可以因為人性而墮入泥淖,也可以因為人性而進入天堂。我們面對的王寶強和馬蓉,不過凡塵中一對普通的男女,他們擁有普遍的見識,他們過的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他們的人性是普遍的人性,毫不特殊。和高尚不靠邊,離猥瑣也遙遠,他們無法擺脫大多數人所承接的環境的影響,精神質地庸常——如果拿文學來對照,如果我來尋找真相,我覺得這才是真相。
20世紀80年代,《小說選刊》每期的發行量曾經高達150萬份,當時,很多刊物都能發行幾十萬份。目前,《小說選刊》是從130多家刊物上選稿的,我算了一下,即便全國每家刊物平均發行2萬份(實際上很多刊物才發行幾千份),全國所有刊物的發行總量,也不超過260萬份。區區260萬份,在一個超過13億人口的國家,你不敢相信——但這就是事實。
文學期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小,另一個現象是,通過電腦、手機等介質看小說的人越來越多。據說,現在僅手機終端的小說讀者,每天的上線人數高達500萬。網絡小說家靠讀者點擊閱讀自己的作品來賺錢,一年收入過百萬的為數不少,上千萬的也不罕見。讀者并沒有拋棄小說。小說的讀者分流了:一小部分繼續看純文學期刊上的小說,一大部分去看網絡小說。
讀者是作品的受眾,讀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無論你覺得他是你作品合格的受眾或是不合格的受眾。網絡上的小說有一大部分——哪怕它能幫作者賺得盆滿缽滿——純文學期刊也是不愿意刊載的。純文學期刊上的作品,換一個媒介,把它放在網絡媒介上,閱讀量依舊拉不上來。純文學作家的趣味,不同程度地脫離了大眾;網絡作家的作品則因為不同程度的粗糙、水分重,入不得文學精英的法眼。大眾不管你是網絡作家還是精英作家,和誰的作品趣味相投他們就選擇誰。
如果把大眾為作品的接受對象,網絡作家的作品接地氣、有人氣,需要提高的是藝術水準、思想含量;純文學作家的作品則藝術性較強,需要注意的是接地氣以聚人氣。真正的文學精英,可以僅僅是小眾的寵兒,為少數精英讀者寫作,為時代打造精神殿堂的穹頂。為小眾寫作,可以視為事業。為大眾寫作,不僅可以作為事業,還可以形成產業。面向小眾的文學,并不比面向大眾的文學高尚。如果說媚俗是一種寫作病,那么,還有一種寫作病一定可以稱為“媚雅”——而“媚雅”是現在不少純文學寫作者的病癥。
哈金曾套用“偉大的美國小說”,給“偉大的中國小說”下定義:“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其中,“中國經驗”,我理解為接地氣;“認同感”強調的是人氣。“認同感”前面加上了“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也就是說,讀者要多,而且都能產生“認同感”。反過來,要讓中國讀者達成這種“認同感”,就得寫“中國經驗”,就得把人物和生活描述得深刻、豐富、真確,寫的時候作家要富有同情心。我認為,哈金的“偉大的中國小說”論述,是從接地氣開始,到有人氣結束的。
現在有一小部分小說家不看重故事,他們覺得故事是小說的羞恥。實際上,選擇如何做小說,都是無可厚非的。小說的故事性強,并不是什么讓人難堪的事情;故事性不強,也不能說一個作家的小說就是“有毛病”。然而,談到敘事文學我們就會想到小說,想到紀實文學,還會想到戲劇。如果我們把《史記》也當作文學作品的話,我們還會想到故事是一種進入歷史的方式。在小說中消滅故事的種種努力,我覺得是頂著碓臼唱戲,頂著碓臼唱戲是一件很吃虧的事,當然你成功了,那也是很了不起的。
故事有什么樣的重要性?如果我回憶我的一天,我今天干了什么?我很快就會想到今天是多少號,我來到山西的原平——這是時間、地點。我見到了哪些人物,我們在一起是怎么交流的,我說過什么話。這樣一種回憶,它就是一種故事的形式。我不會去用其他的方式來表達。小說,它恰恰可以擁有這樣一種故事的形式,是便于傳播和記憶的。失去了這一點,小說傳播起來會失去一定的優勢。
我們再想一下,如果追憶一個朝代,也是會想到很多人物,在哪些時間,在哪些轉折點發生了什么事。就是說,如果拋開故事,我們甚至失去了歷史。那還有一種寫法,就是像霍金,他寫《時間簡史》——這也是一種“史”。《時間簡史》是一部很少有人能看懂的書。如果放棄故事,小說極易混在其他的文體當中,失去文體特征。
我期待的文學,是接地氣有人氣的文學——我特別希望小說能接地氣有人氣,期待小說里面能有好故事。當故事被一部分小說家嫌棄時,影視圈里的人卻非常重視故事。幾乎所有的好電影中,全都有一個精彩絕倫的好故事——好故事是最能帶來人氣的。故事是接地氣的,它直接來源于生活,它和生活的關系異常親密。好故事為電影帶來了人氣,讓電影瘋狂“吸金”。
我偶爾會感到擔憂,偶爾會感到沉痛——我擔憂的是,唐朝的詩、宋朝的詞、元朝的曲、明清的小說——各種文體發展到高峰后會衰落。小說會不會被電影取代?電影相對小說而言,是一種新的敘事形式,電影通過音畫敘事。電影在新的傳播介質的支撐下,會不會取代舊的敘事形式,取代語言的敘事?我希望我是杞人憂天。我堅信,小說不會死,但小說的沒落遲早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可能是100年后,可能200年后——我怕的是50年內它就迅速衰落。真到了那個時候,寫小說想不成為一個“私人化的事情”都難——我不希望小說重蹈詩歌迅速被邊緣化的舊轍。
經常在各種場合,各種純文學期刊,聽見、看見作家們的觀點,諸如“我不在乎有沒有讀者”,抑或“寫作是私人化的事情”,我便愈發想喊出自己的觀點:我期待接地氣有人氣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