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

“我希望看到有一天,美國的國旗飄揚在英屬北美到北極的每一寸土地上。”這是1911年參與起草美國和加拿大自由貿易文件的美國代表錢普·克拉克的夢想。
在北美,美國如今的經濟總量相當于加拿大的12倍、墨西哥的18倍。然而,兩百多年前,美國還沒有像今天這么強大,只是從拿破侖手中收購了路易斯安那,擊退了英國的再度入侵而已。當時的美國政府卻自不量力,試圖“合并”加拿大。這個迷夢,一些美國人做了將近百年;而今,在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卻有不少人癡想所在州并入相對左傾的加拿大。
這兩個擁有世界最長邊境線的鄰國,關系介于“哥倆好”與“鬩于墻”之間,剪不斷理還亂。
美國的好斗成全了加拿大
早在1783年,在英國承認美國獨立的巴黎會議上,美國代表、大名鼎鼎的本杰明·富蘭克林就提出,要英國將現在的加拿大領土、當時的英國殖民地,割讓或者賣給美國,只不過遭到英國斷然拒絕。
1812年,趁英國忙于與拿破侖法國作戰時,美國急不可耐地開啟“第二次英美戰爭”,其主要動因就是試圖奪取加拿大。而且,這些美國人還一廂情愿地認為,加拿大人會歡迎他們的“解放”。
可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最終擊敗美國人的,主要是奮起抵抗的加拿大民兵,即不愿成為美國人的加拿大老百姓。幾個回合交手后,驕傲的美國人終于認識到自己在北方是不受歡迎的,只好服輸,只好調頭繼續向西、向南擴張。
當然,夢還是要有的。當“南北戰爭”結束后,美國國力大增。此時它向西已擴張到太平洋,向南已將墨西哥的一半收入囊中,簡直是所向無敵。于是,舉目四望,某些“使命感”特別強的美國人又開始眼睛向北。特別是從俄國那里購買了阿拉斯加后,議員拉姆齊就開始叫囂“南北夾攻”。而好戰的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到19世紀末都還在大言不慚地稱“我們將奪取加拿大”。
正是美國這個好斗的鄰人,促成了加拿大人的獨立意識。“第二次英美戰爭”雖以美國失利告終,卻令加拿大人強烈地意識到,要不被吞并,只能自己保衛自己。英國人也終于從美國獨立的教訓中認識到,強行管控只能造成分裂。于是,在內戰結束后的美國又開始威脅北方時,英國女王于1867年7月1日簽署了《不列顛北美法》,宣告成立“加拿大自治領”。后來加拿大將這天定為國家建立日。
不過,當時加拿大廣闊的中部腹地,還沒被開發出來,滿目荒涼;而初步開發的太平洋西岸,仍然在美國的虎視眈眈之下,當地的居民也在歸屬美國或加拿大的問題上,猶豫不決。此時,加拿大自治領政府不顧有可能的經濟破產,堅決修建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太平洋鐵路”,從而將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收入自治領。
這條連接加拿大東西海岸的鐵路,比之前美國橫貫大陸的鐵路,工程兇險倍增,因為除了地理地形因素,還要通過中部幾千公里的無人區。這條堪稱“世界工程奇跡”的道路,實質上是一種“防御性擴張”的產物。于是,加拿大國徽上的拉丁文銘文“從大洋到大洋”得以成立,也就成全了今日的加拿大版圖。
加拿大人為何抗拒合并?
其實,美加合并,基本是美國人一廂情愿。美國公民的源頭是:冒險家、清教徒、背叛“父國”的英裔人。加拿大公民的源頭:法國農民和商人、虔誠的天主教信徒、忠于英國的保王黨人。
當美國獨立戰爭剛一打響,革命者們就鼓動加拿大人一同起義,去爭取自由,卻遭到冷視。而且,當爭取獨立的美國人快要勝利的時候,那些站在英國一邊反對獨立的人,狼狽逃亡北方,逃到加拿大安大略省等地,即現在加拿大的核心區域。他們被追殺,他們的財產被革命人民剝奪,因而,他們與這些建國的美國英雄們,可以說有不共戴天之仇。加拿大著名學者諾斯羅普·弗萊就說:“從歷史角度講,加拿大人是拒絕獨立革命的美國人。”
加拿大1867成立自治領,1982年才獲得修憲權而完全獨立,這是一個談判、協商、妥協的漫長過程。多么保守、耐心、穩健的加拿大人啊!
當美國侵略的威脅,促使加拿大在1867年半獨立時,自治領的首任總理麥克唐納仍然宣稱:“我生為英國臣民,死亦為英國臣民。”這是他的競選口號,幫助他獲得了選舉勝利。
另外,加拿大的法裔農民,基本上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還在堅守傳統的,甚至是中世紀的生活價值觀,對美國革命更是反感。而當時的加拿大黑人,多半是通過“地下鐵路”從美國逃亡來的原黑人奴隸。除了“原住民”,這三類人構成了最早的加拿大人,他們怎么會認同美國的合并?
兩者的差異性是明顯的。從歷史看,美國的不斷威脅,促使加拿大進一步獨立;但是,這歷程也夠漫長了。美國1776年發表《獨立宣言》,1783年就取得完全獨立。而加拿大1867成立自治領,1982年才獲得修憲權而完全獨立,這是一個談判、協商、妥協的漫長過程。多么保守、耐心、穩健的加拿大人啊!
這是兩種民族性,雖然他們有很多的同一性,但是各自的歷史使得各自的特征逐漸鮮明。例如,兩國都有“西進運動”,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美國主要靠打出來的,主要是在印第安人的尸骨和逃亡中前進,是一種“攻擊性的擴張”;而且,是彪悍的民眾在沒有政府幫助,甚至不斷突破政府限制的情況下,去邊疆野蠻地生長。而加拿大則是在政府主導下,盡可能與遭遇的印第安人和解,主要是在談判、協商、妥協中前進。美國憲法的核心關鍵詞是:生命、自由、追求幸福;加拿大憲法的核心關鍵詞是:和平、秩序、良政。差異性一目了然。
在折騰一個世紀后,絕大多數美國人終于認識到,加拿大不可征服;而且,他們在有意無意中領悟到,有一個憨厚、老實的“農夫老哥”在北邊,有利無弊。于是,美國人開始大力鼓吹“哥倆好”,盡力去遮蔽、消解“鬩于墻”的一面。
而加拿大人則對南邊的這精力充沛的牛仔小子,既佩服,又不放心。于是,先固化邊境線,西邊基本上以北緯49度為界,地圖上是一條直線(只有溫哥華島,為了保持完整歸屬于加拿大,沒有依照49度線);中部五大湖中的四大湖,則構成天然界限;而東部,主要是加拿大的“新法蘭西”地區和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之間,由于各種原因糾結纏繞,所以邊境線曲里拐彎的。
加拿大西海岸的溫哥華島,如果按照北緯49度,就會一分為二。為了強硬表明此島的獨有,加拿大將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首府,確定在49度線以南的維多利亞市,而不是世界聞名的大城市溫哥華。還有,加拿大將首都從接近邊境的金斯頓,北遷到渥太華,也是預備美國一旦動粗,尚有緩沖回旋的空間。
美加經濟趨于一體化
20世紀以來,美國人反復大談加美之間的深情厚誼,似乎他倆是天下第一鐵哥們。美國總統肯尼迪稱:“地理使我們成為鄰居,歷史使我們成為親屬,經濟使我們成為伙伴,需要使我們成為朋友。”而加拿大總理特魯多(現任總理小特魯多的父親)則回應道:“與你們美國鄰居作伴,就如睡在一頭大象身邊。無論這個巨獸怎樣友善、平和,都會讓人在它每次抽搐和哼哧時感到緊張。”

其實,肯尼迪是實事求是的,而特魯多則是一種情緒反應。加拿大的人口與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相當,但絕大多數人都生活在距美國邊境350公里范圍內,即絕大多數加拿大人都是美國人的鄰居,其他地區人跡罕至。加拿大東西有近8000公里,南北也差不多;換句話說,加拿大人無論是從其東部到西部,還是從南部到北部,都太遙遠而困難。而大多數加拿大人去美國則抬腿可行。
而且,美加邊境狀況,無論是有史以來,有國家邊境以來,還是可預計的將來,都是獨一無二的。首先是“長”,全世界最長,加拿大在陸地上,只有一個鄰國:美國,邊境線近9000公里。其次,不設防。美國人到加拿大,加拿大人到美國,通行無阻。海關要么不存在,要么形同虛設。哪邊物價便宜,周末,兩國人民會開車去購物,任性地呼嘯而相互去來;或者,在工作日,跨國去吃早餐,再回來上班。
加拿大人無論是從其東部到西部,還是從南部到北部,都太遙遠而困難。而大多數加拿大人去美國則抬腿可行。
美國南邊與墨西哥也有漫長的邊境線,剛好與加拿大形成鮮明對比。美國人在美墨邊境,是設防、設防、再設防。從美國到墨西哥,開車基本無障礙,一路順風。但是相反,從墨西哥到美國,哪怕是返程,也是困難重重,檢查、檢查、再檢查。總統特朗普甚至還要修建高墻,來阻擋墨西哥人北遷。
近年來,美加經濟基本上趨于一體化。作為農業大國,美國東北部如新英格蘭地區居民,吃的是加拿大圣勞倫斯河谷所產的蔬菜水果;而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阿爾伯塔省等地居民,卻經常吃的是美國的蔬菜和水果。
加拿大國內各省之間的貿易額,還不如各省與美國之間的貿易額大。安大略省、魁北克省等加拿大東部的人,不管是商貿,還是日常生活,到美國東北部的頻度與強度,都高于到本國西部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阿爾伯塔省,更不用說到北方地區。
應該說,加拿大在經濟方面高度依賴美國,美國始終是它的最大進口國和最大出口國。它的大部分公司,常常是美國人控股。加拿大的石油資源,主要在阿爾伯塔省,每天通過管道,原油滾滾不絕地流向美國,而加拿大東部省的大型煉油廠 ,卻從美國進口原油來提煉。
申請加拿大簽證時,申請表上專門有一欄:是否有美國簽證,是否到過美國?如果回答是“yes”,基本上申請成功。美加之間電話,算“國內”電話;美加航班算“國內航班”,無“免費托運行李”,不能走“國際航班”通道。
美國駕照在加拿大等同加拿大駕照,反之亦然。加拿大人收看的電視節目,如不強行控制,90%以上都是美國佬的表演。甚至,在加拿大,美國總統出鏡率還高于加拿大總理。美國人,由于方音混雜,常常不夠統一和標準;而加拿大的美式英語則較為統一、純正,因而,一個悖謬的命題得以成立:加拿大英語是比美國本土英語更標準的美式英語。
全世界都通行公制計量,加拿大仍然堅持英國人都放棄了的英制:英里、加侖、盎司、英畝……公路標識牌、商品說明書、汽車儀表盤都如是。而加拿大人,為了照顧美國這個強悍而狂放的哥們,只好公制和英制“兩制并行”;加上還要英語和法語“兩語并示”,遂形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告示牌。
“熔爐”VS“馬賽克”
加拿大人大多數時候,都與美國亦步亦趨;不過,樸實憨厚的加拿大人也是大有個性的,會不時展示一下獨特性,表明加拿大人就是加拿大人,不是美國人。筆者有一個朋友在中國大學任教,是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人,我常常無意識地將其認作美國人,閑聊中常常說,你們美國如何如何……她總是微笑而堅決地說,我們加拿大人如何如何……
當美國在“越戰”泥潭中焦頭爛額時,太希望盟國和兄弟們幫老大一把。英法等國拒絕,美國不高興,認為忘恩負義,但也無可奈何。而加拿大消極,美國人就大為光火,有些美國媒體就破口大罵加拿大人“腦袋被凍得不靈光了”。而對那些為了逃避征兵,跑往加拿大的美國青年,加拿大政府和人民卻默許而認同。當那些擔憂特朗普折騰的美國人,宣稱要奔向加拿大,加拿大肯定是歡迎,不會顧忌美國政府的不高興。
為了自己的獨立性,加拿大人對自己文化的獨特性倍加呵護。在《北美自由貿易協定》中,加拿大人在文化產業方面絕不讓步,強行規定本國在影視、廣播、文藝諸方面的絕對比例,限制強大的美國文化滲透。特朗普認為,《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讓美國吃虧了,這就是其一。
在《北美自由貿易協定》中,加拿大人在文化產業方面絕不讓步,強行規定本國在影視、廣播、文藝諸方面的絕對比例,限制強大的美國文化滲透。
哪怕經濟接近一體化,兩者也可能“鬩于墻”。這是因為,兩國經濟的互補性不夠。兩國都是資源大國、工業強國。例如。美國大量向世界各地出口小麥,加拿大同樣。但是,由于加拿大小麥成本更低,而且運輸方便,這就造成美國一方面大量出口小麥,另一方面又從加拿大進口小麥。因為《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取消了關稅障礙,特朗普又認為吃大虧了。還有木材、木漿,以及汽車、汽車配件等等,都是這種情況。
而且,民族性的差異也有可能造成兩國之間齟齬。美國人總有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氣概,加拿大人絕不可能有;美國人總是在進取進取再進取,加拿大人卻習慣于穩重穩重再穩重;美國人不斷向“邊疆”挑戰,喧嘩與騷動;而加拿大人則慣看秋月春風,平和而沉默。
美國是生產或者創造新聞的國家,新聞的制造是重要的文化產業;而且,美國的重要新聞,就是世界新聞。美國人一打噴嚏,全世界都在問,是否流感來了?而加拿大是一個缺少大新聞的國家,本地交通事故就可以成為重大新聞。
兩國都是移民國家,美國宣稱并堅持自己是“熔爐”,并且以此自豪;而加拿大則稱自己是“馬賽克”,堅持多元文化。美國更強調自由競爭,加拿大人更愿意共同富裕……
美國是一個崇拜英雄的國家,也是英雄輩出的國家。在首都,有華盛頓紀念碑、杰斐遜紀念堂、林肯紀念堂、愛因斯坦紀念碑……外地還有拉什莫爾山的總統群雕像。而加拿大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既沒有民族英雄,也沒有國家英雄。首都渥太華的著名雕像是“藍盔戰士”—聯合國維和部隊,在國會山廣場,相當于中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是一群加拿大士兵群像;不過,太缺乏雄姿英發的大無畏氣概,就像一伙農夫扛著各式農具,平靜、欣然、堅毅地奔向田野。
因此,野心勃勃的或者雄心大志的加拿大人,自動流向美國,想要干出一番世界性大業。例如,出生在加拿大的人中,迄今為止,有23人獲得諾貝爾獎,但有十余人是在美國工作或者在美國獲獎。加拿大的歌星、影星、球星,更是去美國開花結果;冰球,是加拿大的國球,可最優秀的冰球運動員,大部分在美國打球,奧運會時才回來為國爭光。很多人都有雙重國籍,說他們是加拿大人,對的;說他們是美國人,也不錯。而那些傾向于偏安一隅的美國人,又樂于移居加拿大,去安居樂業。
當然,加拿大還不得不依賴美國,必須跟隨美國。正如社會信用黨黨首、加拿大議員羅伯特·湯普森所說:“美國人是我們最好的朋友,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美國還擁有巨大的拉丁美洲作為寬大的腹地或者“后花園”—這也是美國夢之一,用“門羅主義”表述出來,而加拿大,東面大西洋,西面太平洋,北邊北冰洋,南邊只有一個美國,怎么辦?因此,即使永遠無法完全一體化,即使“鬩于墻”打過架,或者不時齟齬摩擦,但兄弟還是兄弟,分家卻永遠無法完全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