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課

李納米

高一分班前，最后一節語文課，老師該講評期末考試的試卷了，我們望著教室的前門，等他來。

他還沒來，門外是白白的陽光。

最后一次課了，他會不會像往常一樣，還是帶著滿身戾氣，像個混混一樣怒氣沖沖地進來？天哪，我估計全班敢用“混混”這個詞來形容他的應該只有我了，不過我也只敢在心里過過癮。

在他的眼中，學生一定要天天想著學習，不許玩手機，不許買奶茶，不許到校外吃飯，不許不認真寫字，不許不認真背書……無數個在我們眼里，學生就該這么生活、學生就該這么學習的習慣都被他否定，在他的眼里都是匪夷所思、忍無可忍的行為。

他強行把他的思想加到我們腦子里，如果我們露出了“不聽話”的跡象，比如沒有順著方格本的格子橫平豎直地一筆一畫寫字，在冬天早讀課的時候聲音很小地讀書，還把手和脖子縮在袖子和衣領里，他就會怒氣沖沖地說：“你們一個個在這么好的教室里卻不讀書！真不知道你們一大早到學校里來是干嗎！”

又比如，當他講重點的時候，冬冬面前桌上的本子規規矩矩地合在一起，每一支無印良品的筆也安安分分地待在文具盒里，而她正眼神迷離地托腮望著他，他就會說：“蔡冬，如果你不想學的話現在就可以拿起你的書包回家，不要坐在這個教室里面……我看見你那張無知的臉就煩。”

再比如，只交語文英語兩門功課作業、上課還愛睡覺的楊洋把自己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放在教室里，換了一雙熒光紅的釘鞋到球場上踢球，被他看見了，立馬把楊洋的鞋子揮手送出了窗外，那兩只鞋像白色的小鳥一樣飛下去了——路過的同學都驚恐地抬頭看他。

他常常表揚圓圓的理由：上課的時候一只手永遠拿著筆，自己歸納了名著里可能出現的考點，打印出來夾在筆記本里……更多的時候，他也沒有理由，只是上課時突然就說：“像圓圓這樣的好學生……”

他正確的進門方式應該是：左手夾著一卷書，右手舉著教鞭，匆匆地走到講臺前，插上U盤，點開PPT，在等軟件打開的過程中，一邊看著它，一邊拉長教鞭——等到要講課的PPT放映到他要講的那一頁的時候——已經萬事俱備了，他要正式開始上課了。不過，今天在短暫的停頓過后，他第一句話會說什么呢？

也不知道考試成績在他看來是好是壞，他想傳染給我們的考前焦慮綜合征對我們到底有沒有效果——考試的是我們，我們的免疫力倒好得很，而他的焦慮綜合征比我們還嚴重。

每到大考前的最后一節語文課下課，他都會用手勢按住躁動的我們，趁著課間強調兩點：第一，“這場考試”非常重要——只要是考試，他都會有不同的說辭來證明它的重要。

你看，高一上學期第一次期中考前他說：這是高一進門的第一場考試，會奠定你們整個高中的基礎。高一上學期期末考前他說：這是第一次全市聯考，你可以和你初中的小伙伴PK。高一下學期期中考前他又說：這是牽扯到你分選文理的重要依據。高一下學期期末考前他說：這是牽扯到你分科完了分好班或普通班的重要依據——怎么樣，看起來你哪場考差了都不行吧？

第二，不許作弊。作為級部主任，他也是巡考揪作弊的一把好手。他說，一旦作弊就把你抓到學生處，直接開始談心寫檢查，寫完了記錄到你的檔案里。你不要以為你有背景什么的，我們學校的慣例是：只要抓到作弊，無須上報，立刻處理。到時候直接處理完了，再大背景也沒用。

聽說在我們最后一次的考試中，有一個同學出去上廁所，突然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把手機帶了進來，在廁所里也沒人發現。這哥們兒也正直得很，他也沒查答案，就在廁所里蹲坑玩了一會兒手機。沒想到他提完褲子剛一出門，就被我們老師截住了，拍拍他褲兜，這倒霉同學就落網了。

家長會的時候，他上來就說：“我有一個標準，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賄賂，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家里多有錢或者多窮，我都對你們的孩子一視同仁。為了防止遺漏，也為了公平起見，下面，我按照學號順序，把所有學生都點評一遍……”

他剛開始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有一次突然一個很有名的張老師叫他出來，門外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扎著小辮子，另一個扛個攝像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然后那位張老師笑盈盈地進來了，邊走邊說：“咱們抓緊，就拍幾個鏡頭，不要耽誤人家上課。”然后他退到教室的角落里，那位張老師在一個同學的桌邊停下，伸出手做出指點的動作，扛攝像機的人突然朝他說：“那位老師！再往后面退退！”他直接走出了教室，等他們拍完了才進來，拿起教鞭說：“我們接著上課。”但是他并沒有繼續講些什么，只是叉著腰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向大家保證：這種情況不會出現第二次。”然后他說：“你們自習吧。”接著，他就走了，那節課下課了也沒回來……

我在等老師來給我們上最后一節課，想了很多很多，可是他最終還是沒來。辦公室也沒人。難道他真的討厭我們，甚至不愿意再多教我們一節課嗎？

下午上英語課的時候，他和我想的一樣，左手夾著一卷書，右手舉著教鞭，匆匆推門而入，卻錯愕地愣住了：“你怎么在這兒？”年輕的班主任笑著告訴他：“許老師，您的課是上午的。”

“哦。”他也沒有多說什么，轉身就走了。原來最后的離別也沒有什么特別，我心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

一定是當初他帶來的那一小片影子，又被他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