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蚱眼

張國平

死的、活動不了的事或物件，小城人習慣叫作螞蚱眼。拉弦子的韋三是個瞎子，盡管拉琴時他的頭一仰一俯，身子一搖一擺的，但那一雙黑洞洞的眼珠子卻如死物一般。悠悠的墜弦聲從流落街頭的韋三的指尖飄揚開來的時候，小城人就說螞蚱眼來了。

喬翠兒悻悻地走出洪家戲班時，韋三那一揚一頓的琴聲正巧飄進她的耳朵。喬翠兒走出很遠，又折回來，擠進人縫兒里，看見韋三正搖晃著腦袋，舒展著單臂專注地拉他的墜琴，把在琴弦上的手指似流水一樣輕柔。喬翠兒笑了，那笑來自于她的心底。

老父親是喬翠兒的伴墜琴師，喬翠兒是在父親的伴奏下一步步成為墜子名角的，只有在父親那舒緩悠揚的琴聲里，喬翠兒的嗓音才會圓潤清甜。老父親一月前暴病而亡，沒有父親的琴聲相伴，喬翠兒再也找不回那昔日感覺。洪家戲班是不養閑人的，洪家掌柜的把一把碎銀扣在喬翠兒的手心里，說，請自便吧。

太像了，韋三那音質純凈、絢麗柔和的墜琴酷似父親。人們漸漸散去，韋三摩挲著他那把弦子正要收場，“叮咚”喬翠兒把碎銀丟在韋三面前的破碗里，說，先生，做我的琴師好嗎？韋三眨了眨他那雙空洞的眼：別叫我先生，叫我螞蚱眼就成。你是？喬翠兒緩緩地說，翠兒，喬翠兒。韋三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地滑動，長長地嘆口氣說，你終于來了，我等你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洪家戲班掌柜的發現一連幾天看戲的人沒從前那么多了，一問才知道，原來喬翠兒又重新開張了。韋三的墜琴淳樸簡潔，圓潤清晰，和喬翠兒甜潤的歌喉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拖腔、過門、助聲、造勢，韋三那綿綿的琴聲與喬翠兒風趣俏麗的墜子風格紅花綠葉，交相輝映。笑靨重新回到了喬翠兒的臉上，人們都說喬翠兒自立門戶后，墜腔更耐人尋味了。

每當聽到臺下的喝彩聲，韋三總不住地眨巴他那雙暗淡的眼。喬翠兒墜子的名聲仿佛又在一夜間享譽了小城。喬翠兒對韋三說，謝謝您。韋三嘿嘿地笑，雙手撫摩著他的墜琴說，謝啥，好鞍就是為駿馬準備的。

喬翠兒去扯韋三的臟衣服，韋三說，別別，我自己來吧。喬翠兒說，你行動不方便，要不給你說個媳婦吧。

一片紅潮迅疾漫過韋三的臉，韋三說，誰肯嫁咱，一個瞎子。喬翠兒說，給你扯了件新衣裳，穿上試試。韋三說，破費個啥，反正瞎子看不見。喬翠兒說，人家看得見，穿上精神。韋三羞羞地讓喬翠兒給穿上，愜意的表情蕩漾在臉上。

喬翠兒名氣漸漸大起來，便有有錢人請喬翠兒去唱堂會。韋三說，咱不去吧，有碗飯吃就行了。喬翠兒說，老天爺注定咱一輩子窮？我要掙很多錢，讓他們看看，還要給你娶個如意的媳婦。韋三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那雙螞蚱眼更加空洞。

有時會有人請喬翠兒吃飯，喬翠兒就說，你先回去吧。韋三想說什么，嘴巴翕動著，又把話咽回到肚里。喬翠兒的身上漸漸多了些煙酒味，韋三就說，翠兒，你莫要……喬翠兒噴著酒氣說，有錢人咱得罪不起，不然咱賺誰的錢去。喬翠兒搖搖晃晃地睡覺去了，韋三就干巴著那雙螞蚱眼拉他的墜琴，曲調里多了些凄婉與悲涼。

喬翠兒身上的胭脂味越來越大，韋三眉頭上的疙瘩越擰越緊。韋三說，翠兒啊，說書的就是說書的，那些玩意咱別沾了。喬翠兒嘻嘻地笑著說，三哥你不懂。韋三的臉陰陰的，轉身回屋拉他的墜琴。

那天，喬翠兒說，三哥我要嫁人了。韋三瞪著那雙瞎眼，支棱著耳朵，愣了半天。喬翠兒又說，三哥我要嫁人了，你沒聽見？韋三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誰？喬翠兒嬌聲說，東街馬掌柜。翠兒你好糊涂呀，他可是有了兩房太太的！韋三的腳跺得叭叭響。喬翠兒就笑，這是喜事呀，看三哥你急的，他說他會好好對我的。韋三在那把墜琴上“吱”地拉出一聲怪音。

喬翠兒的喜事辦得很排場，高朋滿座，院落生輝。喬翠兒去給韋三敬酒，哪里還有他的影子。喬翠兒派人去找，破漏的小屋里早就人去樓空。

半年后大雪紛飛的一天，喬翠兒終于受不了馬掌柜的百般冷落，夾著一個花布包偷偷溜出了馬家宅院。

身無著落的喬翠兒匆匆趕往老家桃花鎮，喬翠兒剛出西城門，驀然發現路邊有一具僵尸。喬翠兒低頭一看，是三哥。韋三臨死還將那把墜琴緊緊地摟在懷里，只是那墜琴上的弦已被韋三拉斷了。

三哥，有眼的怎么還不如沒眼的??！喬翠兒一陣號啕。

（選自《文藝生活·小小說精粹》2016年第12期）

閱讀左面的文字，按要求回答問題。

1.下列對文章的理解與分析，不正確的兩項是（ ）

A.喬翠兒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孩，她不甘于貧窮的生活，拼命地想往上層社會擠，但結局可悲，她最終被人掃地出門了。

B.韋三碰到喬翠兒說：“你終于來了，我等你這句話已經很久了?！边@說明韋三早就知道喬翠兒、了解喬翠兒，且早就為日后做喬翠兒的伴奏琴師做著準備。

C.文章采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全文多在寫螞蚱眼，貶損螞蚱眼，這是為最終贊揚螞蚱眼做充分的準備與鋪墊。

D.文章通過描摹螞蚱眼的反應，多次暗示出了喬翠兒的悲劇結局，如“長長地嘆了口氣，那雙螞蚱眼更加空洞”“嘴巴翕動著，又把話咽回到肚里”“干巴著那雙螞蚱眼拉他的墜琴，曲調里多了些凄婉與悲涼”“支棱著耳朵，愣了半天”……

E.喬翠兒的虛榮不僅害了自己，更害了螞蚱眼。螞蚱眼的死跟喬翠兒有直接的關系，完全可以說，喬翠兒是殺死螞蚱眼的元兇。

2.喬翠兒以前從未聽說過三哥螞蚱眼，更沒聽過三哥拉琴。為什么她第一次聽到三哥拉墜琴就笑了，且笑是來自于她的心底呢？

答：

3.文章寫了兩個人物，為何不以“喬翠兒和螞蚱眼”為題，而單獨以“螞蚱眼”為題？請簡要分析理由。

答：

（參考答案見23版）

【李弗不/供稿】

《螞蚱眼》

1.C、E（C項“文章采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全文多在寫螞蚱眼，貶損螞蚱眼”說法欠妥。全文無欲揚先抑，也沒有貶損螞蚱眼的文字，相反，多是在寫螞蚱眼技藝的純熟。E項螞蚱眼的死雖然與喬翠兒有關系，也可以說，有直接的關系，但絕對不能說“喬翠兒是殺死螞蚱眼的元兇”，“殺死螞蚱眼的元兇”應該是封建思想的流毒、黑暗的社會。）

2.父親一死，喬翠兒就沒了拉墜琴伴奏的，她就無法演唱了。她無意中發現韋三拉的墜琴幾乎和父親拉的一樣好，她又找到了為自己伴奏的琴師，所以，她笑了，且發自心底地高興。

3.（1）小說的主人公是螞蚱眼，而非喬翠兒，寫喬翠兒是為了襯托螞蚱眼。（2）小說通過對螞蚱眼的刻畫，表現了窮困者、眼疾者也會心靈正直、善良，而高貴者、健康者也可能內心卑賤、丑惡的主旨。（3）通過螞蚱眼的慘死，警醒喬翠兒，并最終讓喬翠兒得出這樣的認識“有眼的還不如沒眼的”，從而強化、突出了文章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