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世奇人張伯駒

馮其庸

紅學家、史學家、書法家、畫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叢碧老人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

張伯駒本身就是第一流的書畫鑒定家，他眼光銳利，識力之高，為此行之翹楚，伯老之作為收藏家，與歷史上的和當今的收藏家存在著胸次境界上的區別。

從張伯駒早期詞作中可以看出其出手不凡，氣勢開張；后期詞作則蘊含著傷心和凄楚，反映其飽受打擊，生活迭起波折，流居塞外，可謂一字一淚，一聲一咽。

張伯駒，就是一個無半絲虛偽造作、純而又純的真人。

張伯駒先生舊影

張伯駒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文化界凡知道張伯駒的人都在懷念他，懷念這一位曠世奇人。張先生家鄉的人更是懷念他，明年（二〇〇八年，編者注）是張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張老家鄉項城準備出版《張伯駒先生追思集》以資紀念，囑我寫序。我拜識張老，已是張老的晚年，時間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所以我與張老是最后十年的交往。

那時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院址即在前海西街，我下班從柳蔭街走，可以過張老的門口，張老住在后海南沿，所以我經常可以順道即去看望他，有時張老有事，就叫一位女孩給我送信，所以回想起這十年，實在是非常珍貴，值得懷念的十年。

一

大家知道，張老是一位曠世奇才，他于書畫琴棋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而且還精于戲曲，于京昆兩途，可謂當行出色。令人最不能忘的是他的書畫收藏。啟功先生說他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這是最確切的評斷。試看他無償捐獻給故宮的書畫，有：

一、晉陸機《平復帖》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件文人手跡，作于晉武帝初年，早于右軍蘭亭約百余年，是中國書法由隸變草之始。卷首有宋徽宗金字題簽。曾經唐代殷浩、梁秀、宋代李瑋等人收藏，后入宣和內府。

二、隋展子虔《游春圖》

此是中國山水畫最早期的作品。此幅前有宋徽宗題簽，宣和內府所藏。（此卷由張老讓給國家文物局，由文物局交故宮收藏）

位于后海南沿的張伯駒先生故居

張伯駒、潘素合繪《歲朝圖》

三、唐李白《上陽臺帖》

前有宋徽宗趙佶題簽，卷后還有宋徽宗、元張晏、杜本等人跋，亦宣和內府所藏。大家知道，李白是中國詩歌史上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墨跡也是稀世之寶。

四、唐杜牧《張好好詩》

杜牧也是唐代的大詩人，他的墨跡也僅此一卷，前有宋徽宗題簽，亦是宣和內府舊藏。

五、宋徽宗《雪江歸棹圖》

前有宋徽宗瘦金書題簽，后有「宣和殿御制，天下一人」朱文押。

……

張伯駒先生捐贈給故宮博物院和吉林省博物館的還有很多，不能一一列舉，具見《張伯駒潘素捐獻收藏書畫集》（紫禁城出版社），共二十七件。這二十七件，特別是我上舉的幾件，每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尤其是張伯駒先生在集藏這許多書畫珍寶的過程中，歷盡艱難，變賣房屋還是小事，還經歷了綁票撕票的兇險，但當此生死關頭，張伯老竟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反而囑咐潘夫人：寧死魔窟，決不許變賣所藏古代書畫贖身！這是兩句鐵骨錚錚，擲地有聲的話。我每次讀到這兩句話，總覺如讀《正氣歌》，一種大義凜然，豪氣貫空，不向邪惡勢力低頭的浩然正氣令人肅然起敬。然而，張伯老用自己性命保護下來的這批國寶，解放以后，他卻無償地捐獻給了國家，正是「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對于邪惡勢力，寸步不讓，一絲一毫也不給，對于自己的祖國，雖連城之寶，也可以脫手相贈，毫不介懷，這樣的浩然胸襟，這樣的大氣磅礴，這樣的大手筆、大氣魄，求之古往今來的大藏家，能有第二人嗎？我深深感到張伯老境界之高，胸襟之灑脫不凡，襟期之磊落光明，舉世無第二人，正是「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遺憾的是張伯老以如此坦蕩磊落的胸襟，為祖國的文化事業作出了如此無可估量的奉獻，到頭來，卻給他一頂「右派」的帽子。當陳毅副總理關心張伯老，問起此事時，張伯老回答說：「我老老實實地說：此事太出我意料，受些教育，未嘗不可，但總不能那樣超脫，做到無動于衷。在清醒的時候也能告誡自己：國家太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不僅難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國真正富強起來！」我讀到這段話，總禁不住潸然落淚。一個受了如此之大的冤枉打擊的人，卻還在為別人解釋，還念念不忘祖國的富強。魯迅說：「我以我血薦軒轅。」這句話正好是張伯老崇高愛國精神的真實寫照。但是他哪里知道，他這頂帽子，哪里是黨和祖國錯給他的，這是大奸大惡的康生想攫取他的國寶，他堅決不允，并托周總理去索回，以致后來康生趁反右之機，指令他的單位把他劃成「右派」！這真是活生生的一出現代的《一捧雪》。但當時的張伯老哪里會知道這些陰賊的勾當呢？難得陳毅同志在聽了張伯老上面這段話后說：「你這樣說，我代表黨謝謝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貴文物都獻給國家，怎么會反黨呢？……我通知你們單位，把結論改成擁護社會主義，擁護毛主席，擁護共產黨。」這才是真正共產黨的聲音，國家的聲音，總算當時張伯老親耳聽到了這幾句金聲玉振的話，也勉可稍慰他一顆飽受滄桑破碎的心了。現在我們可以告慰伯老在天之靈的是我們偉大的祖國真正富強起來了，我們的嫦娥衛星勝利地到達月球了，歐洲不少國家人民的民意測驗，也把我們偉大祖國列為世界第二強國了，我謹以這一消息，并香花醴酒，敬獻于伯老和潘夫人在天之靈！

張伯駒繪《一枝初開》

張伯老的書畫收藏，還有一個與別的藏家不同之處，他本身就是第一流的書畫鑒定家，他眼光銳利，識力之高，為此行之翹楚，他著有《叢碧書畫錄》，現引錄數則，以見他識見之高：

西晉陸機《平復帖》卷

是帖作于西晉武帝初年，早于右軍蘭亭約百余歲，證以西陲漢簡，是由隸變草之初，故文不盡識。卷首有宋徽宗金字標簽。自《宣和書譜》備見著錄。入清乾隆丁酉，孝圣憲皇后賜于成親王，后歸恭親王邸，為世傳，無疑晉跡。金絲織錦，蝦須倭簾猶在。宋緙絲仙山樓閣包首已無存。

隋展子虔《游春圖》卷

絹本，青綠設色。是卷自宣和以迄南宋元明清，流傳有緒，證以敦煌石室，六朝壁畫山水，與是卷畫法相同，只以卷絹與墻壁用筆傅色有粗細之分。《墨緣匯觀》亦謂山巒樹石空勾無皴始開唐法，合以卷內人物畫法皆如六朝之俑，更可斷為隋畫無疑。按中國山水畫，自東晉過江，中原士夫見江山之美，抒寫其情緒而作。又見佛像畫背景自以青綠為始。一為梁張僧繇沒骨法傳自印度。是卷則上承晉顧愷之，下啟唐大李將軍，為中國本來青綠山水畫法也。

唐李白《上陽臺帖》卷

張伯駒書《青綠山水直論》

太白墨跡世所罕見。《宣和書譜》載有《乘興踏月》一帖，此卷后有瘦金書，未必為徽宗書。予曾見太白摩崖字，與是帖筆勢同。以時代論，墨色筆法非宋人所能擬。《墨緣匯觀》斷為真跡，或亦有據。按《絳帖》有太白書，一望而知為偽跡，不如是卷之筆意高古。另宋緙絲蘭花包首亦極精美。

略舉以上三則，亦足可見伯老識見之精，第一則論《平復帖》以西陲漢簡相比，指出是書法史上由隸變草之初，可謂一語破的。第二則論《游春圖》，證以敦煌畫六朝山水，更以六朝俑證以卷內人物畫法，尤見識見精到。第三則論《上陽臺帖》，以所見李白摩崖筆勢，墨色筆法大體作了肯定，更以《絳帖》偽書作為反襯，更加重了此帖是真的分量。但中間說「《墨緣匯觀》斷為真跡，或亦有據」。 著一「或」字，則可見此帖雖大體看來是真，終因旁證不足，不能絕對定讞，著一「或」字，仍留有余地。（啟功先生有論《李白〈上陽臺帖〉墨跡》，定為真跡。見《張伯駒潘素捐獻收藏書畫集》，紫禁城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即以此數段著錄，可見伯老鑒定古字畫識見之精之高，文字之精而且要，用字之分寸絲毫不爽。證之當世之收藏家，幾人能有此功力！

特別是伯老《叢碧書畫錄·序》，文短而精，可比精金美玉，不可不引錄：

東坡為王駙馬晉卿作寶繪堂序，以煙云過眼喻之。然雖煙云過眼，而煙云固是郁于胸中也。予生逢離亂，恨少讀書，三十以后嗜書畫成癖，見名跡巨制雖節用舉債猶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觀。每于明窗凈幾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間，應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內，陶熔氣質，洗滌心胸，是煙云已與我相合矣。高士奇有云：「世人嗜好法書名畫，至竭資力以事收蓄，與決性命以饕富貴，縱嗜欲以戕生者何異。」鄙哉，斯言直市儈耳。不同于予之煙云過眼觀，矧今與昔異，自鼎革以還，內府散失，轉輾多入外邦，自寶其寶，猶不及麝臍翟尾，良可慨已。予之煙云過眼所獲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是則予為是錄之所愿也。

歲壬申中州張伯駒序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請看這不足三百字的短序，其含意有多深！一是收錄書畫要「陶熔氣質，洗滌心胸」，使自己的胸襟與煙云相合。這一點，伯老講得多么精警！我以往教書，常常教導諸生讀書首先是改變自己的氣質，使自己的見解、志向、學識從不高到高，從不能到能，總之，我認為讀書首先是改造自己，不要以為「改造」兩字是壞字眼，要善于用在自己身上，是非常好的字眼，只有惡意地對待別人而用這個字眼，才具有不好的含意。不意我的這層意思，伯老早已講在前頭了。這篇序的第二個耀眼之點，就是「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這樣的思想可說是光芒萬丈的思想。大家知道，收藏家的一個共同點是「子子孫孫永寶之」，從古到今是如此，過去人說「煙云過眼」是說自己不可能永遠保住它，終要流入別人手里的，所以只是「煙云過眼」，并不是說因為只是「煙云過眼」，就自覺地無償地去捐贈給國家。當然歷史上也有過類似的事情，但也不可能如此之重和如此之多。讀了這段話，我們才能十分透徹地看到伯老冰清玉潔的高尚情懷。也更可以看出，伯老之作為收藏家，與歷史上的和當今的收藏家胸次境界的區別。

二

張伯駒書《鷓鴣天·重至香港感賦》

伯老畢生第二個重點是他的填詞。王國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后主之詞，天真之詞也。他人，人工之詞也。」「不失其赤子之心」一語，真是說到了伯老的關鍵處。伯老出身于貴胄公子，從軍不成，從商又不成，卻全身心投入了文學和藝術。人們常說，顧虎頭癡絕，又說米癲癡絕，到了《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人們又稱他「癡公子」，也有說他「似傻如狂」的，什么叫「癡」，用李卓吾的話來解釋，就是「絕假純真」。也就是說張伯老是一個無半絲虛偽造作，是一個純而又純的真人。只要想想別人用陰賊的手段把他打成「右派」的時候，他想的卻是國家大，人多，難免有搞錯。這是何等的善良天真啊！他胸中無半點機心，也就想不到別人會有壞心。當他把自己用家產、性命換來的國寶統統無償捐獻給國家時，別人說他「傻」，他卻心安理得地說：「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這就是王國維說的「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就是李卓吾說的「絕假純真」的「真人」。讀張伯老的詞，首先必須了解這一至關重要的一點。

伯老從三十歲開始作詞，先后有《叢碧詞》、《春游詞》、《秦游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各集，到八十五歲臨終前還填了一首《鷓鴣天》，所以實際上，從三十歲以后他從未停止過他的詞筆，五十余年間，作詞數千首，最后由他親自刪定的《張伯駒詞集》尚存千余首，實為精華所存。

從伯老刪定的詞集來看，伯老的詞，出入于五代兩宋，而以清真（北宋周邦彥，號清真居士）、夢窗（南宋吳文英，號夢窗）、白石（南宋姜夔，號白石道人）的影響較多，其他各家，如李后主、晏小山（晏幾道）、秦少游、周草窗（周密）、賀方回、史梅溪、柳永、蘇東坡、黃山谷（黃庭堅）也都有沁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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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說—

◎ 龍洞山農敘《西廂》，末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明）李贄《焚書》卷三

張伯老的《叢碧詞》，起于三十歲（一九二七年），止于五十七歲（一九五四年），歷時二十三年，是他的前期之作。但從他集中的第一首《八聲甘州》三十自述，已可以看出他出手不凡，氣勢開張，而另一首《八聲甘州》則更能反映出他前期詩酒豪縱，裘馬清狂的生活。詞云：

憶長安春夜騁豪游，走馬擁貂裘。指銀瓶索酒，當筵看劍，往事悠悠。三月鶯花已倦，一夢覺揚州。襟上啼痕在，猶滯清愁。

又是登臨懷感，聽數聲漁笛，落雁汀州。看殘煙堆葉，零亂不勝秋。碧天長、白云無際，盼歸期、帆影送輕鷗。倚闌處、才斜陽去，月又當樓。

張伯駒繪《峨眉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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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聲甘州·三十自壽—

◎ 幾興亡無恙舊河山，殘棋一枰收。負陌頭柳色，秦關百二，悔覓封侯。前事都隨逝水，明月怯登樓。甚五陵年少，駿馬貂裘。

◎ 玉管珠弦歡罷，春來人自瘦，未減風流。問當年張緒，綠鬢可長留？更江南、落花腸斷，望連天、烽火遍中州。休惆悵、有華筵在，仗酒銷愁。

張伯駒繪《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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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的《蘭陵王》詞—

◎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叢碧詞》既是展現他的少年才華，也是展現他少年功力的集子，集中多依韻之作，其中尤以和周清真、吳夢窗、姜白石之詞為多，而這三家都是詞史上最重音律者。周清真主大晟樂府，于詞律更有精研，他的《蘭陵王》詞是格律派的代表作。毛幵《樵隱筆錄》說：「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迭，以周詞凡三換頭，至末段聲尤清越，唯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這首詞，末句連用六個仄聲字，更需功力。而張伯老竟有《蘭陵王》「金陵客中，依清真韻」之作。詞云：

晚煙直·，春草無人自碧·。吳門外官道夕陽，怕見青青柳絲色·。紅塵望故國 ，誰識 ？飄零舊客。來時路，天外片帆，不盡江流淚千尺。

萍蹤問前跡。又酒剩空尊，花落殘席。小樓夜雨過寒食。憶十里迢遞，幾番寒暖，亭長亭短又一驛。念家在天北。

悲惻。恨凝積。嘆客意闌珊，歸夢沉寂，芳春有盡愁無極。聽賣杏深巷，喚餳長笛。寒宵孤枕，更漏斷，似淚滴。

這首詞，不僅是用周清真原韻，而且是次韻，即依清真原詞的韻次，逐句逐韻填押，用韻的次序絲毫不亂。而詞作本身，依然一氣呵成，天然渾成，無絲毫勉強湊韻之感，這可見他的才氣大功力深。這首詞凡字旁加重點處，即是押韻處，讀者可與周清真原詞對讀檢核，即可見予言不謬。大家知道，蘇東坡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是一首詠柳絮的千古絕唱，南宋張炎《詞源》說：「詞不宜強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全章妥溜者。東坡次章質夫楊花《水龍吟》韻，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后片愈來愈奇，真是壓倒今古。」東坡的和詞已經把章質夫的原唱壓倒，如今要再和此詞，則同一個韻腳，已有兩句在先，而且東坡已「壓倒今古」，后人確是難乎其難了。但是張伯老不僅和了，而且一和再和，都是用「章質夫、蘇東坡唱和韻」，這需要多么大的才氣和功力？但是伯老對唐宋諸家的次韻和詞，并不僅僅上舉幾首，在《叢碧詞》里可以舉出好多，特別是他還專挑古人的名作來次韻唱和，例如他唱和姜白石的《揚州慢》、《淡黃柳》、《惜紅衣》、《角招》、《征招》、《暗香》、《疏影》、《琵琶仙》等等，和吳夢窗的《雙雙燕》、《秋思》、《新燕過妝樓》、《西子妝》、《拜星月慢》、《玉京謠》、《鶯啼序》、《夜合花》、《金縷曲》等等，和周清真的《尉遲杯》、《蘭陵王》、《西河》、《浪淘沙慢》、《繞佛閣》、《花犯》、《踏青游》、《慶宮春》等等，和秦觀的《鵲橋仙》（連和三首），和周草窗的《瑤華》、《一枝春》、《醉花魂》，和柳永的《八聲甘州》，和賀方回的《青玉案》等等。這足見伯老的早期，是有意用這種方式來訓練自己、考驗自己的。

從以上這些和詞來看，伯老的詞，確是地道的詞人之詞，是承唐五代及兩宋格律派詞人的傳統，這就顯得需要功力和才氣。寫到這里，我實在不能不再引一組《浣溪沙》詠秋（共六首），看看伯老小詞的風致。

浣溪沙·秋意

黯淡云山展畫叉，笛聲樓外雁行斜，鏡中容易換年華。

庭際漸衰書帶草，墻陰初放玉簪花，西風昨夜夢還家。

前調·秋夢

砧杵聲聲萬里思，西堂蟲語沸如絲，輕隨落葉只燈知。

偏是鄉遙嫌夜短，多因醒早恨眠遲，刀環盼寄總成癡。

前調·秋心

孤客沉吟意暗傷，春人憔悴況冬郎，客中偏是覺秋長。

碎綠蕉聲搖夜雨，怨紅草色送斜陽，眼前愁緒太凄涼。

前調·秋聲

聽到無聲更可憐，長宵未許教人眠，客魂銷盡一燈前。

風柝怕驚愁里夢，霜鐘欲破定中禪，開門只見月當天。

前調·秋影

霜鬢蕭蕭獨倚闌，簾波掩映夕陽前，西風相對總無言。

一葉梧飄穿月破，數行雁過印江寒，畫橈不點鏡中天。

前調·秋痕

新月搯成爪樣錢，海棠紅濕淚闌干，眉峰暗鎖小屏閑。

凋碧欲迷煙外路，殘青難畫雨中山，看來都在有無間。

請看這些短調小令，多有風致，其意境都在五代宋初之間，置之古人集中，何用多讓！

通過以上這些介紹，我們基本可以看到作為一位杰出詞人的張伯老，他在早期所用的功力和所呈現的才華、氣質和境界了。論氣質和境界，我認為只有后主、小山、道君、納蘭、梁汾可以氣脈相通，但伯老畢竟有自身的經歷和特點，所以他在以上諸人之外，還深受格律派詞人的熏陶，因此他還有許多依韻之作。所以伯老者，不失其詞人之真而又苦經錘煉者也。

伯老的《春游詞》始自辛丑（一九六一年），止于乙巳（一九六五年），這是他中期的詞作，這已是他在飽受摧殘打擊，生活上又迭起波折，直到流居塞外之作。他有一篇序言，對了解這一段的詞極有裨益，序說：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余昔因隋展子虔《游春圖》，自號「春游主人」，集詞友結「展春詞社」。晚歲于役長春，更作《春游瑣談》、《春游詞》，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詞人先我而來者，有道君皇帝、吳漢槎。窮邊絕塞，地有山川，時無春夏，恨士流人，易生離別之思，友情之感，亦有助于詞境。彼者或生還，或死而未歸，余則無可無不可。滄桑陵谷，世換而境遷，情同而事異。人生如夢，大地皆春，人人皆在夢中，皆在游中，無分爾我，何問主客，以是為詞，隨其自然而已。萬物逆旅，盡作如是觀。

這篇《序》，寫得多么漂亮，可作晚明小品看，但細味，實傷心人語也。他說，他得了展子虔的《游春圖》，遂自號「春游主人」，又結「展春詞社」，后來又到了長春，又寫了《春游瑣談》、《春游詞》，總之，一生離不開一個「春」字，然后又說到詞人中先他而來的有宋徽宗，有吳漢槎，有的生還（吳漢槎），有的未歸（宋徽宗），他自己是「無可無不可」。實際上上面這些淡淡的話，卻蘊含著多少傷心和凄楚，一直說到道君皇帝和吳漢槎之來北國。但道君是被俘，吳漢槎是被戍。伯老以此自擬，則其心底之苦可知矣。道君說：「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顧貞觀寄吳漢槎的《金縷曲》說：「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這些話，不也就是伯老心底里的話么？當然這里說的只是比喻，不是說一定是原話。但轉過來說，有哪一個詞家沒有熟讀這幾首詞呢？只要不死板拘泥地理解，又有哪一句不切合伯老的身世遭遇呢？伯老不是自己也在《浣溪沙·題貫華閣圖，閣在無錫，祀顧梁汾、納蘭容若》里說「生死交情金縷曲，飄零涕淚玉關情，詞人風義至今傾」嗎？總之當時伯老之遠赴北國，雖有友人宋振庭之邀，實為萬不得已之事，不然何以會把自己與宋徽宗，吳漢槎相比，所以《春游詞》實是敘他身世之悲的重要之作。因此詞集開頭第一組《浣溪沙》四首，就是詠出塞之作，詞云：

浣溪沙·將有雞塞之行，題秋風別意圖

野草閑花半夕陽，舊時人散郁金堂，如今只剩燕雙雙。

明月仍留桃葉渡，春風不過牡丹江，夜來有夢怕還鄉。

馬后馬前判暖寒，一重關似百重關，雪花飛不到長安。

極目塞榆連渤海，回頭亭杏望燕山，歸心爭羨雁先還。

自把金尊勸酒頻，驪歌一曲鎮銷魂，回思萬事亂紛紛。

鏡里相看仍故我，人間那信有長春，柳綿如雪對朝云。

時盼南云到雁鴻，還將離恨寄重重，孟婆何日轉東風。

萬里邊關雞塞遠，百年世事蜃樓空，天涯人影月明中。

「舊時人散郁金堂，如今只剩燕雙雙。」「春風不過牡丹江，夜來有夢怕還鄉。」「時盼南云到雁鴻，還將離恨寄重重。」這四首詞，詞意黯淡慘傷，足見他出關時之心情。《玉樓春》說：「垂楊綠遍傷心樹，都是前游曾到處。當時爭自識生張，今日何人憐小杜。」末兩句人情冷暖之況，昭然可見。所以他在同調下一首詞里說：「機心常懔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見愁。」他真正體會到了世路的坎坷了。辛丑除夕，難得回北京一次度歲，有《定風波》詞云：

遼海歸來雪滿身，相逢容易倍相親。燈外鏡中仍故我，爐火，夜闌灰盡酒猶溫。

明歲天涯應更遠，腸斷，春來不是故園春。幾點寒梅還倚傍，才放，也難留住出關人。

北京已沒有他的家了，所以「春來不是故園春」了，盡管舊日的幾點寒梅還在開放，但是「也難留住出關人」了。他在長春客居，見到了杏花，就想到了道君皇帝的《燕山亭》，填了一首「燕山亭·長春客邸見杏花，和道君」，詞云：

樓外香融，初見一枝，淡粉濃脂凝注。碧玉盈盈，乍著新妝，羞怯倚門嬌女。恨在天涯，恁禁得、黃昏殘雨。離苦，憶別后旸臺，幾經春暮。

相對惟有斜陽，但獨自憑闌，□□無語。青驄紫陌，側帽垂鞭，忍思舊時游處。倒轉東風，還欲倩夢婆吹去。難據，斷腸句傷心怕做。

詞意慘傷，欲語還止，最后是連詞也怕做了，因為做起來都是斷腸句，更觸動傷心。他在北國的生活，詞里也有反映，他的《浣溪沙·出關后，家無能養花者，臘盡歸來，盆梅只一花一蕊，憔悴堪憐，詞以慰之》詞云：

去后寒齋案積塵。庭除依是雪如銀，小梅憔悴可憐人。

半笑半啼應有恨，一花一蕊不成春，那堪吹笛為招魂。

案上積塵，庭除雪銀，小梅也只有一花一蕊，詞意凄清冷落，詞所慰籍的是憔悴堪憐的小梅，但實際上就是他自己。他在《鷓鴣天·癸卯除夕》里說：「飽經世事夢催夢，癡望人情心換心。」「浮生不必分真假，似醉如醒直到今。」在《慶宮春·甲辰元旦，和清真》里說：「歲來年去，生別死離，常是牽縈。」在《眼兒媚》里說：「情深千尺，憐春是我，我是誰憐？」這些話，真是錐心泣血，一字一淚，令天下才人讀之，能不放聲慟哭！再看他的《浣溪沙》：

不是天生故與癡。秋痕春夢總成悲，此情欲訴少人知。

心痛有時非病酒，愁來無處可吟詩，南鴻卻更到來遲。

似醉如醒過一春，殘鶯歸去雁離群，浮云白日亂山昏。

味盡始知甘是苦，情真寧視酖如醇，待含眼淚問誰人。

馬角烏頭一面緣，去如流水又年年，明月那得幾回圓。

豈待酒來才更醉，不須花落已先憐，有情只住奈何天。

怕到春來易斷魂。滿庭芳草立黃昏，落花無語似離人。

九轉腸回君念我，萬分心痛我知君，紅箋忍檢舊啼痕。

張伯駒繪《紅梅圖》

讀這些詞，我禁不住熱淚盈眶，讀這樣的詞，難道不有點像讀后主、道君、納蘭和顧貞觀《金縷曲》的味道么？這些詞已經無須解釋，一字一淚，一聲一咽，只要你真正體會到張伯老此時在北國冰天的苦難情景，你是控制不住你的眼淚的。

終于盼到一九六五年（張老六十八歲）的時候（一說是一九七〇年，七十三歲），伯老得到回京的信息了，他的《鷓鴣天·有入關信，牧石預為治龍沙歸客小印以迓，賦此，喜告諸詞侶》詞云：

五國邊城咽暮笳，斜陽西望是吾家。孟婆倒引船兒轉，馬上春風入琵琶。

金縷怨，玉關賒，不須細雨夢沙龍。烏頭未白人歸去，老眼猶明更看花。

《前調·有刀環信，愿隨秋笳，而情憐道君矣。惜遠人不知，詞以見懷》：

魚雁多勞為作媒，他生緣種此生胎。貼金愿許偕潘步，留枕情因識魏才。

桃臉笑，柳眉開，看人生入玉關來。胡笳休按文姬拍，青塚猶憐夢紫臺。

請看這兩首詞，節奏輕快，詞意歡悅朗暢，一變前調。然而，張伯老自一九五七年被康生陷害，劃成「右派」，受盡折磨。一九六一年出關到長春，一九七〇年左右回京，戍邊也已近十年，真是飽經了人生的苦難和波折，所以，張伯老的《春游詞》，實際上可說是他的「斷腸集」。古人云：「詞窮而后工」，《春游詞》確實無論是思想深度、感情深度和藝術的高度，更勝于《叢碧詞》。然而這是以他的苦難、眼淚和性命磨練出來的啊！從《春游詞》起，以下諸集，應是他的后期詞作，因為這篇文章現在的文字已經過長了，所以關于他的后期詞作，只能另文再論，但是他在《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里的幾首詠《紅樓夢》的詞，卻不可不錄，《霧中詞》：

風入松·詠三六橋藏《紅樓夢》三十回本，此本流落東瀛。步汝昌韻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艷傳愛食口脂紅，白首夢非空。（史湘云后嫁寶玉）無端嫁得金龜婿，（探春嫁外藩）判天堂、地獄迷蹤。（寶玉曾入獄）更惜鳳巢拆散，西施不潔蒙塵。（王熙鳳被休棄）

此生緣斷破驚風，再世愿相逢。（薛寶釵以難產死）落花玉碎香猶在，（妙玉流落風塵）剩招來、魂返青松。（總括《紅樓夢》）多少未干血淚，后人難為彈窮。（指后之紅學者）

風入松·和邦達答玉言屬畫黃葉村著書圖

寫來黃葉兩圖同，秋意筆偏濃。滿林霜色斜陽外，似當時、脂面顏容。玉骨燈前瘦影，金聲樹里寒風。

是真是幻已全空，難比后凋松。千年竊得情人淚，病相憐、愿步前蹤。都是一場癡夢，綿綿留恨無窮。（《無名詞》）

浣溪沙

秋氣蕭森黃葉村，疏親遠友處長貧，后來人為覓前塵。

刻鳳雕龍門尚在，望蟾臥兔硯猶存，疑真疑幻費評論。

乙卯八月晦日，往訪西郊正白旗傳為曹雪芹故居。北屋四間，墻壁上發

見書聯、書扇面詩，（中略）是日同游者有蕭鐘美、夏瞿禪、鐘敬文、周汝昌、周篤文、李今及室人潘素等。時西風漸緊，黃葉初飄。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前調

象鼻山西有小村，荒涼矮屋掩柴門。舊時居處出傳聞。

天外飛霞思血淚，風前落木想神魂，傷心來吊可憐人。

村在象鼻山之西。曹雪芹居處雖出于傳聞，而思及雪芹之身世，對景顧影，殊可憐也。

減字木蘭花·和瞿禪同游西山，并訪曹雪芹故居

西來秋氣，雁影霜痕黃葉里。情意酸辛，夢覓紅樓吊恨人。

碧天如浣，衰草連天天更遠。南望湖山，銷也無金去也難。

臨江仙·立冬日，董意適邀游黑龍潭看紅葉，并訪白家疃傳說曹雪芹故居

西北重巒疊嶂，東南沃野平川。九城阛阓隱云煙。寒鴉殘照影，霜葉晚秋天。

斯地或非或是，其人疑佛疑仙。癡情千古總纏綿。心花生夢筆，脂硯寫啼箋。 （《續斷詞》）

伯老后期的詞集里，還有多首詠《紅樓夢》的詞，這里無法一一盡引。所謂三六橋本，是說流傳到日本的一個本子，情節與今傳有異，但此本后來一直未見音訊。伯老所填有關《紅樓夢》的詞，情真意切，而有些話是詞意雙關，既是詠紅詠曹，也關聯著自己的心聲，如「天外飛霞思血淚，風前落木想神魂。傷心來吊可憐人」。如「情意酸辛，夢憶紅樓吊恨人」等等。真是「既痛逝者，行自念也」。為什么這樣說，首先張伯老是一位「絕假純真」的「真人」，二是張伯老也是公子前身，黃金散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三是張伯老是一個「恨人」，「癡人」，「傷心人」，「可憐人」，四是張伯老是一個真詞人。有這許多共通點，難怪張伯老要「對景顧影」了，以自己的身世，到了北國，想到了道君皇帝和吳漢槎，這是極自然的事。那么，面對著《紅樓夢》的悲劇情節，面對著曹雪芹的絕世文采，面對著傳說中的曹雪芹遺跡，能不發生共鳴嗎？我覺得真是因為張伯老也是身經大故，又具有「驚彩絕艷」的才華，所以他對《紅樓夢》及其作者會體會如此之深，但是他是通過詞，用自己的生活和感情來體會的，不是理論的闡說。

三

大家知道，張伯老是京劇專家，特別是余派藝術的傳人，有人說得余叔巖真傳者，只有孟小冬和張伯駒。我有幸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杜壽義演時看過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但此后孟小冬就去香港和臺灣，絕響于舞臺。所以在大陸得余派真傳者只有張伯老一人，他學到余派的戲有四十來出，前后從余苦學十年，余過世后，楊寶森、張文涓、李少春等都曾向張伯老學余派的戲。至于一九三七年為賑災義演，大軸《空城計》張伯老飾孔明，楊小樓飾馬謖，余叔巖飾王平，王鳳卿飾趙云，程繼先（仙）飾馬岱，成為當時的空前盛會，更是戲劇界數十年傳頌不絕的盛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張伯老還組織了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以培養京劇的愛好者和繼承人，為紀念余叔巖逝世二十周年，還把他與余叔巖合著的《亂彈音韻輯要》改訂為《京劇音韻》出版。他在七十七歲高齡時，還寫了《紅毹紀夢詩注》，全書收七絕一百七十七首，又補注絕句二十二首，成為研究京劇史和京劇藝術的必備之書。張伯老對京劇從三十一歲起，不僅是苦學苦練，還不斷演出，積累了豐富的舞臺實踐經驗，而且還不斷研究。所以有人說「他是繼承余派演唱最準確的人」，還有人說，從研究的角度來說，孟小冬也不如張伯老。這些說法，都不是毫無根據的，所以可以說，張伯老一生的功績中，振興京劇，他是有卓越的貢獻的。

張伯駒繪《楚澤流芳》

張伯老對古琴和圍棋，也是行家，現存吉林省博物館的古琴「松風清節」，先為王世襄先生所藏，后經張伯老之介，轉歸吉林省博物館。

張伯老還精通圍棋，陳毅元帥也有棋癖，所以他們兩人成為至交和棋友，陳毅去世前還囑咐將他的玉質棋子送給伯老。

張伯駒繪《蘭草》

張伯老自己的書法和畫，也是別樹一幟，堪稱一絕。對此，劉海粟老人有非常精到的評語，他說：「張伯駒愛畫梅蘭竹菊。再用鳥羽體寫上自己的詩詞，別具一番風韻。」他還說：「運筆如春蠶吐絲，筆筆中鋒，奪人視線，溫婉持重，飄逸酣暢，兼而有之，無浮躁藻飾之氣。目前書壇，無人繼之。」他還說：「叢碧兄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廣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見《張伯駒先生追思集》）我覺得劉海老的這段評語簡而精，是對張伯老畢生成就的最好的概括。張伯老的書法確是前無古人，海老稱之為「鳥羽體」也很得其神。大家知道，宋徽宗的書法叫「瘦金體」，這也是他的獨創，也是前無古人的。至于張伯老的蘭花，我認為上可以繼承趙孟頫、文徵明、下可以并肩薛素素。他的梅花畫法，也是另辟蹊徑，與眾不同。總之，張伯老在書畫方面也是個性鮮明，成就突出的。現在，哪怕是他的片紙只字，都已成為人們珍藏的文物了。

我拜識張伯老，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他已從吉林回來，住在后海南沿。記得是為了籌建全國韻文學會，伯老讓兩位朋友來看我，與我談這件事，我表示十分贊成，就隨同這兩位朋友到后海南沿伯老家里去看他。伯老家住房面積非常小，是一間南北的房子，窗口書桌上堆了一些書，伯老見我去非常高興，但說話不多，都是同去的朋友閑談。當時我住在張自忠路，離伯老住處不遠。一九七五年以后，我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開始校注《紅樓夢》的工作。我下班時從柳蔭街走可到后海南沿，所以經常有空時，就去看他，有一次他拿出早先珂羅版影印的《平復帖》送給我，還有一次，他拿出他原藏的脂硯齋的脂硯照片送給我，因那時我正在研究和整理《紅樓夢》。

一九七八年舊歷戊午的元旦，伯老忽然給我寫了一副對子叫人送來，對句是：

其魚有便書能達

庸鹿無為福自藏

上款是：「其庸先生雅屬」，下款是「戊午元旦張伯駒時年八十又一」，圖章是「伯駒長壽」（陰文），「叢碧八十后印」（陽文）。這是一副藏頭對，我的名字藏在上下句的第一個字。上聯的句意是說多通魚雁，下聯是祝福吉祥。我接到這副對子，當然非常高興和感謝。又隔了一些時候，伯老又送了我一副對子，聯語是：

張伯駒書《七言對聯》

古董先生誰似我

落花時節又逢君

上聯用的是《桃花扇·先聲》的第一句，下聯用的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的最后一句。我仔細琢磨，這副對子用語更有深意，實際上上句是指他自己，真是貼切之極，下句是指我，但這個「落花時節」并不是指自然季節，而是指伯老的晚年。兩句聯起來，就是說我這樣熱愛古董的人（這里的「古董」，當然是廣泛的意義，是指傳統文化，自然也就包含著古董和文物），到了晚年，又遇到了你。細味伯老這兩句話，含有多少深意啊！我每次去看他，進門后我說了幾句，一般就相對無言了，有時他翻出東西來給我看看。有時就相對默坐，潘夫人也不大插話，但這樣習慣了，也就莫逆于心了，我體會到這副對子就是這種心理的寫照。

伯老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未能認真地寫一篇文章來追念他，前些年，寫過一篇《文章尚未報白頭》，總寫了幾位我交往的老前輩，其中有一節寫到張伯老，但未能盡意。這次承伯老的家鄉要我寫這篇文章，并要作序。作序何敢，應該請現在健在的伯老的知友寫，我只能算是敬以此文奠祭于伯老和潘夫人之前，藉抒我二十多年來對伯老和潘夫人懷念之心。我填了三首詞，作為本文的結束。

浣溪沙·讀《叢碧詞》、《春游詞》敬題張伯老

絕世天真絕世癡。虎頭相對亦參差。人間真個有奇兒。

拱璧連城奉祖國，彌天罪禍判當時。此冤只有落花知。

才氣無雙折挫多。平生起落動山河。至今仍教淚滂沱。

國士高風傾萬世，魍魎魅魑一塵過。春游詞筆郁嵯峨。

讀罷春游淚滿巾。分明頑石是前身。黃金散盡只余貧。

眼里茫茫皆白地，心頭郁郁唯情醇。天荒地老一真人。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二〇〇八年元旦后一日于瓜飯樓

（本文系馮其庸先生二〇〇八年在紀念伯駒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時應項城市之邀，為《張伯駒先生追思集》所作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