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
張伯駒、潘素夫婦唯一愛女
歲月悠悠,思緒綿綿,而今我已是耄耋之年,每每思及父母,心中百感交集,實非一篇短文能道其萬一也。
我的父親張伯駒,號叢碧,別號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生于一八九八年,人生閱歷豐富,經歷過三個時代,不管怎樣的境遇,怎樣的坎坷,他對國家對民族的摯愛情懷貫穿始終。最難忘的是父親在世時,常常教誨我說: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除這以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他的言傳身教讓我明白了他為人做事不可動搖的原則,我深受教益。他九歲時即能詩、能文,學士文人贊他為神童。他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并稱為「民國四公子」。由于他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戲曲藝術研究家、銀行家于一身,被譽為中國二十世紀的「奇才名人」。我父親曾任華北法學院教授,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北平市美術分會理事長、河北省政府顧問。新中國成立后,當選為北京市政協委員,先后就職吉林省博物館常務副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并擔任過燕京大學語文系中國藝術史名譽導師、國家文物局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委員、北京棋藝研究社理事兼總干事、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北京古琴研究會理事長、北京中山書畫社社長等職。曾于一九四七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會,一九五六年加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
我的母親潘素,字慧素,江蘇蘇州人。是前清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生于一九一五年,聰穎、漂亮。童年時在名師指導下學習音樂繪畫、詩詞歌賦,還彈得一手好琵琶。她酷愛繪畫,也非常用功,臨摹過大量書畫真跡,潛心研究隋唐兩宋工筆重彩山水畫,與父親張伯駒游歷名山大川,不斷進行實地寫生。她的繪畫繼承了細密嚴謹、金碧緋映的一派,并推陳出新,獨樹一幟,成為我國著名的山水畫家。張大千曾評價母親潘素的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背」。母親潘素的名字以及作品享譽海內外。她的多幅山水畫被收入《全國婦女美術作品全集》、《首都中國畫集》、《桂林山水畫選集》等大型畫冊。她的作品不僅在國內外多次展出,還多次被國家領導人出訪時作為禮品贈送給外國元首或政府首腦。她曾任北平美術分會理事,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過吉林藝術學院教授、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中國藝術家協會會員、北京中山書畫社副社長、北京工筆重彩畫會的藝術顧問、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理事等職,同時也是民革中央委員,第六、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張伯駒、樓宇棟、張傳綵及外孫樓開肇

潘素繪《潭柘寺松亭》
父親母親伉儷情深,相濡以沫至白頭。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 書畫,精神上也是高度的統一,比如父親看到好的書畫精品,千方百計地買下來,錢不夠借錢也要買,實在不行就和母親軟磨賣掉首飾來湊錢,其實母親每次都主動變賣細軟支持他的收藏。比如他購買《游春圖》時,文物商人馬霽川用極低的價格收回流散在東北的《游春圖》,知道張伯駒要購買竟開口要價八百兩黃金,這顯然是在訛詐,縱使父親稱得上家財萬貫,但購買名作太多,手中沒有這個數額的黃金,又不能坐視奸商將國寶盜賣到國外!想到這里,父親將此情況馬上報告給故宮博物院時任院長馬叔平(馬衡),陳述此卷應收歸故宮博物院,并建議院方致函古玩商會,不準此卷出境。但時隔幾日,函告:故宮博物院因經費不足,無力收購。無奈,父親來到琉璃廠,走進榮寶齋、一得閣、慶云堂……每到一處便說「有一幅《游春圖》,此卷有關中華民族歷史,萬萬不能出境,如果有誰為了多賺金子,把他轉手洋人,誰就是民族敗類,千古罪人」。馬霽川見《游春圖》一事已鬧得滿城風雨,他再轉手洋人亦很困難,于是同意降價讓與我父親— 最后愿意二百二十兩黃金出售。然而二百二十兩黃金也不是小數目,父親想到變賣自己的房子(原清朝李蓮英的舊墅)來購買作品,誰料馬霽川節外生枝借口金子成色不好,要再追加二十兩,不然《游春圖》將要另尋新主。萬般無奈,父親讓母親把她的首飾賣了,終于保住了《游春圖》。父親母親就是這樣的互相信任扶持,在大義面前視金錢如糞土。且最終,將不惜千金乃至生命換來并歷盡曲折艱辛保存下的國寶無償捐獻給了國家,并獲得文化部部長沈雁冰簽署的褒獎狀。父母覺得這是黨和國家給予的殊榮,倍感自豪。

張伯駒、潘素合繪《五清圖》
戲曲在父親的一生中占有相當重的分量,且他在京劇藝術方面的確有一定造詣和聲望。他和余叔巖、梅蘭芳、孟小冬、奚嘯伯、程硯秋等交往密切,并拜余叔巖為師,專攻余派老生。我父親很下功夫,吊嗓子、打把子,文武昆亂不擋,以至于余先生因身體原因無法教授學生時,都是張伯駒將幾本曲目完全教授給學生。
在父母共同生活的幾十年中,他們以率真的心性合作創作了多幅字畫,如《五清圖》、《北宋喬仲常赤壁后游》等,以及有畫有題記的多幅佳作,如《海思圖》、《墨竹》等……不一而足。誠如科學家李政道在《藝術和科學》一文中所言:「科學和藝術是不可分割的……他們共同的基礎是人類的創造力。藝術,例如詩歌、繪畫、雕塑、音樂等,用創新的手法去喚起每個人的意識或潛意識中深藏著的已經存在的情感。情感越珍貴,喚起越強烈,反響越普遍,藝術就越優秀。」從父母的畫作中同樣可以得到這種享受,他們的作品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表達了對祖國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情愫,亦表現出精湛超俗的技藝。因我早年并未隨父親學習書畫,而是研習古箏,后又在學校教書直至中年,隨著年齡漸長常看母親畫畫也覺心癢,但想這么大年紀才開始學畫畫,覺得非常難。母親說你就學畫梅花吧,你父親一輩子愛梅、畫梅、詠梅,梅花是非常有風骨的,傲雪綻放,不畏嚴霜,正如我們做人,要剛正不阿,不趨炎附勢。在母親的悉心教授下,我的進步很快,從此我專攻寫梅且深愛梅花,并在晚年于南京舉辦梅花專題畫展,多位藝術大師如劉海粟、蕭勞、朱家溍等先生亦在畫幅上題字,得到贊譽,我想以此來紀念雙親畢生對傳統文化及繪畫的推崇。

潘素繪《墨竹》畫上有張伯駒的題記

潘素繪《夏山過雨》
父母不僅是傳統文化的傳播者,更是忠誠守護者。今天,他們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懷念、敬重,他們對人類文化遺產的保護所做出的種種努力沒有白費。他們的博大胸懷和偉大愛國主義人文精神被后人發揚傳承。他們天堂有知,得以欣慰,無憾矣。

潘素先生與女兒張傳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