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
一、 傳統文化之消失:《百鳥朝鳳》的多重悲劇性
《百鳥朝鳳》是被稱為中國第四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吳天明的遺作,具有濃厚而多重的悲劇性。首先,這是一部優秀的影片,曾獲得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第2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評委會特別獎”。影片雖好,也賣座,卻仍被商業大片擠到了角落,于是才有制片人的驚世一跪。其次,影片是一曲為傳統文化吶喊的悲歌。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是祖祖輩輩的智慧與汗水的結晶,維系著民眾的生產、生活、情感,在現代卻急劇地斷裂、消失。“百鳥朝鳳”具有嚴格道德標準,只有德高望重的人去世時才能享用。在影片中僅僅吹奏了兩次,一是為一位老村長,一是為焦三。焦三臨死時說:“給我吹四臺就行了。”天鳴說:“師父,我給您吹百鳥朝鳳。”焦三說:“使不得,使不得。”在傳統道德觀受到嚴重沖擊的現代,“百鳥朝鳳”要么因金錢而失去道德規范,要么遠離群眾而高閣自賞,要么堅守自我而日趨衰落。再次,影片也是傳統文化守望者的無奈哀嘆。影片中,嗩吶王——焦三把嗩吶視為使命、生命,為了“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而做出種種努力——擇徒、授藝、接活、與西洋樂隊的抗爭、鼓勵成員、帶病演奏、賣牛換嗩吶,可謂至死不渝,具有令人敬佩的理想、頑強不屈的意志,而他難以挽救嗩吶的衰落。影片外,關心傳統文化的人也是悲劇。如導演吳天明,熱愛著傳統文化,熱切地想喚起人們的關注和支持,可影片仍被排在冷檔,種種努力收效甚微。《百鳥朝鳳》表現了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衰落、掙扎、甚至消失,既體現于自身的遭遇,也體現于影片內容,更體現于影片之外的有識之士。因此,《百鳥朝鳳》既是為自身而奏的悲歌,也是為傳統文化而唱的挽歌,更是為以吳天明為代表的關心傳統文化的人的哀歌。
如何面對傳統嗩吶藝術的衰落、中斷?這是影片提出的一個難以回答而又必須思考的問題。除了焦三的悲劇式抗爭、天鳴的苦苦支撐,面對如火如荼的經濟沖擊、勢不可擋的社會變革、棄舊向新的民眾,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仍舊前途渺茫。政府的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似乎讓垂危之中的焦三看到一絲希望,他用微弱的聲音告訴天鳴外出尋找流落各地的師兄弟回來演奏,然而現實卻再一次令人失望:被電鋸割掉手指而不能再吹嗩吶的二師兄、因打工傷肺而不能吹嗩吶的三師兄、街頭乞討的嗩吶藝人,只能增加了無限的悲涼。電影結尾似乎不是傷感,而是絕望。焦三為嗩吶演奏的一代宗師,德高望重。天鳴想為他吹“百鳥朝鳳”,但竟湊不齊人,只能孤身一人獨奏。在悲涼而孤寂的嗩吶聲中,焦三爺離開了,他那深沉而憂郁的目光,那緩緩離去的背影,帶走了一個嗩吶曾繁盛的時代,留給天鳴的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現實。“百鳥朝鳳”演不下去了,又有幾人能承受得起?
傳統文化的斷裂是多重因素相互交織的結果,作為創造者、傳承者的民眾具有直接而重大作用,而民眾正在不知不覺中拋棄傳統文化。游本盛從強逼天鳴學習嗩吶、四處炫耀,到“都沒人了,還吹個啥”,充分體現了民眾對嗩吶態度的變化。從尊崇到貶抑、從西洋樂隊的使用、接師禮的弱化、酬金的減少,都反映了民眾對嗩吶的日益輕視與拋棄,正如焦三痛心地說:“從前出活兒的時候,嗩吶匠坐在太師椅上,孝子賢孫跪倒一大片,千感萬謝的。可現在,誰還把咱嗩吶匠當回事?”民眾的漠視與盲目求新,直接導致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逐漸消失。失去了民眾基礎,生存困境迫使嗩吶藝人紛紛另謀生路,嗩吶技藝也因此而日漸消失。在民眾背后,生產生活的變化、社會的變革、外來文化的沖擊,才是根本原因。封閉而傳統的生活空間被現代的經濟浪潮猛烈沖擊,外出打工成為農村生活的主流,傳統社會結構遭遇新興力量的挑戰,新奇而多元的外來文化沖擊著傳統文化,民眾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不知不覺地從傳統走向了現代。民眾雖不是傳統文化消失的根本原因,卻是直接而重要的原因。而傳統文化的消失又給民眾帶來深切的痛苦與迷惘。
二、 傳統文化消失之痛:民眾生活世界的破碎
民眾往往不能清晰認識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價值和意義,無意之中推動傳統文化迅速衰落,甚至消失,而自身又是傳統文化消失的直接受害者。首先,傳統生活世界支離破碎。傳統生活世界是民眾熟悉的自然、社會與思想的融合體,是一個穩定而精神自由飛翔的生活空間,是彼此聯系的綜合體。嗩吶不僅是一件樂器,而且是民眾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具體符號,傳達著超越其本身的價值指向。
“嗩吶是吹給自己聽的”表明嗩吶是一種個人的愛好;
“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表明嗩吶又包含著一種使命和群體需求;
“不是錢的問題”表明嗩吶還是一種道德判斷和社會評定。
因此,嗩吶把個人、社會、使命聯系起來,包含著豐富的內容,構成一個渾融的整體。而當嗩吶逐漸消失,其所蘊含的思想文化也隨之消失,豐富而完整的傳統生活世界也變得支離破碎,單一而乏味。“在省城打工總比在農村吹嗩吶要強”,不是藍玉的個人觀點,而是民眾的普遍看法。經濟標準取代了傳統社會、道德、情感,成為主導民眾生活的力量。因此民眾背井離鄉,為了生存來到大城市,可難以融入城市之中。賈平凹在《秦腔》后記里說:“體制對于治理已經發生了松弛,舊的東西于是就消亡了,像潑出去的水,新的東西不來,來了也無法抓住,四面八方的風也不斷地吹,農民是一群雞,他們無所適從,無法再守住土地……”[1]因此,來到城市,不僅是空間的轉移,而且意味著傳統生活世界的破碎、新生活世界的探索與重建。而在這個過程中,民眾往往充滿了被動、無助、迷惘、掙扎與苦痛。
其次,民眾喪失話語權。無論在城市,還是在農村,傳統文化都在迅速消失,雖有安身之所,卻難覓安心之地。喪失歸屬感往往在于失去話語權。在城市之中,民眾難有表達自己聲音的機會;在農村中,民眾日益獨立,雖仍有表達的機會,但人與人之間日益疏遠,難以形成共識。而傳統文化正是民眾自我表達和共識,是民眾話語權的體現和結果。民眾不僅在肅穆地聽著“百鳥朝鳳”,而且參與著群體活動,表達著對死者的尊敬,反映著對社會認可的向往,形成著共同的思想觀念。沒有話語權,民眾就難以表達自己的思想觀念,難有認同感與歸屬感,也就沒有了安心之地。因此,傳統文化的消失給民眾帶來巨大的傷害。這種傷害是多方面的,包括社會的、道德的、文化的、情感的,也是深切的,讓民眾失去了傳統而穩定的生活空間,處于動蕩與迷惘之中。
三 傳統文化之傳承:民俗教育的使命
傳統文化何去何從?傳統文化并非落后的、必然消失的,民眾、國家都需要傳統文化。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文化興國運興,文化強民族強。”[2]傳統文化、民族文化在被重新審視、重新評估,傳承、發揚優秀傳統文化,才能文化興、民族強,才能建立文化自信,才能以獨特的光彩屹立于世界。湯一介曾在許多場合反復強調“珍惜自己傳統的國家才是有希望的國家”,一種文化有了深厚的根,才能吸收外來文化。[3]因此,國家需要傳統文化,民眾需要傳統文化,而傳承傳統文化也需要國家的支持、民眾的參與。民俗學可以將國家的政策、措施傳達給民眾,喚醒民眾的文化自覺,讓他們更好地認識傳統文化的價值,自覺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民俗學需要反省、改變自身,才能深入傳統文化,喚醒民眾的文化自覺,擔負起時代使命。
(一)改變書齋研究,繼續“眼光向下”
民俗學不應僅是書齋式的學問,而必定與社會、民眾緊密聯系在一起。民俗學經過百年發展,從文學革命到教育民眾,再到保護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不斷深入的發展過程。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指出:“融入生產生活。注重實踐與養成、需求與供給、形式與內容相結合,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內涵更好更多地融入生產生活各方面。”[4]不同于以往的搶救式保護,《意見》指出,不僅要保護優秀傳統文化,而且要讓民眾更好地生活,希望傳統文化融入生活。這無疑是民俗學更加艱巨的使命,也是《百鳥朝鳳》深刻提出的如何傳承。只有把民眾當作主體,喚醒他們的文化自覺,讓優秀傳統文化真正服務于民眾,才能實現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弘揚,才能實現完成這項使命。
民俗學如何讓優秀傳統文化與民眾生活融為一體?如何喚醒民眾的文化自覺,積極引導民眾保護和傳承優秀傳統文化,創造美好的生活?在中國民俗學的百年歷史中,“眼光向下”是重要的轉變,新使命已經不是傳統文化的單純搶救與保護。因此,民俗學不僅要研究傳統文化,而且要研究傳統文化的傳承者——民眾,還要讓傳統文化真正為民眾服務。
(二)關注民眾的主體性
“眼光向下”深刻指出民俗的研究對象,也指出民俗學的民眾性。民眾是民俗的主體,只有民眾才能真正傳承與發展優秀傳統文化。正如鐘敬文所說:“民俗文化是在一定群體成員生活中,最基礎的,也是極重要的一種文化。因為世上沒有比民俗文化,更為廣泛地緊貼群眾生活、滲透群眾生活的文化現象了。”[5]因此,民俗學不能離開民眾,非遺進校園必不可少,非遺融入農村,更必不可少。由于我國的國情,農村人口仍占多數,隨著“美麗鄉村”“逆城鎮化”的發展觀念的提出,傳統文化的活態化傳承與發展,必將成為民俗研究的熱點。也只有勇于承擔新使命,充分重視民眾的主體性,民俗學才會贏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三)尊重民眾,嚴格調查規范
“眼光向下”指出對待民眾的態度。如何對待民眾?居高臨下,平等相待,還是敬而遠之?雖然眼光向下已成為共識,但一些研究者的心靈卻未必向下,甚至居高臨下。這種情形不利于田野調查和民俗研究,也違背民俗學的“民主”內涵。在不規范的田野調查中,研究者與民眾是錯位的。不僅研究者在錯位,而且民眾也在錯位。學人的身份、地位、學識往往是造成錯位的主要原因。一旦錯位,田野調查也就僅限于功利目的,不會親近和尊重傳承人,不會去體驗民眾的生活和思想情感,難以獲得真實資料,從而難以了解和研究民俗。因此,在眼光向下的同時,更應該心靈向下,即親近、尊重民眾,平等而充滿敬意地對待傳承人,傾聽他們所說,觀察他們所做,想他們所想,這也許是真正走近民俗、了解民俗的唯一途徑。
在尊重民眾的同時,還要嚴格規范田野調查的程序。田野調查是民俗學研究的基本方法,馬林諾夫斯基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中樹立了田野調查的典范。而在實際研究中,仍存在諸多不規范現象:有的走馬觀花看一下;有的僅僅用幾天;有的隨意找幾個傳承人詢問一下;有的甚至通過別人了解一下。由于種種原因,真正令人信服的田野調查不多,優秀者更是寥寥。因此,甚至有的學者提出放棄田野調查。
(四)轉變教育觀念,靈活設置課程
民俗教育需要創新教育理念和方式。現有的民俗學教育仍多以課堂教學為主、田野調查為輔。傳統的課堂教育模式、繁多的課程、不合理的設置,占用了諸多資源、時間、經歷,擠壓了田野調查,使得研究者遠離了民俗的傳承者和生存場域。因此,改變傳統觀念,加強田野調查,改變單一的“教室—田野”模式,讓“教室—田野”“田野—教室”相結合,適應時代發展的需求。
高校、科研院所仍是民俗教育的主要陣地,擁有學科培養優勢和專業資源優勢。在積極培養民俗研究、保護的專業人才的同時,還要讓這些人才能夠真正“進得去,留得下,用得住”。一些院校已在試圖沖破原有束縛,通過現有教學資源,訓練和培養研究生實踐技能,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開展更深層次的理論研究與社會實踐。
參考文獻:
[1]賈平凹.秦腔(后記)[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390.
[2]習近平.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EB/OL].(2017-10-28)(2018-7-2)http://cpc.people.com.
cn/n1/2017/1028/c64094-29613660-5.html.
[3]雷原,趙建永.湯一介學記[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34.
[4]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EB/OL].(2017-01-25)(2018-7-2).
http://www.gov.cn/zhengce/2017-01/25/content_5163472.htm.
[5]鐘敬文.婪尾集[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