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等
主持人:房 偉
參加者:明子奇 張麗 張偉
主持人語:“最愛郊居四月初,庭前橘發兩三株。風吹南畝秧波綠,時有蛙聲到小廬”。暖風吹來,伴隨著文學的香氣,這期四季評我們邀請了山東師范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明子奇、張麗、張偉來為我們點評。明子奇著重探尋文學創作的本質,向內觸摸靈魂,向外對話世界。范小青的《你的位子在哪里》,張翎的《心想事成》,王祥夫的《懷魚記》等是這一時期的優秀之作。張麗探討著文學的經典命題——人,在品評作品的過程中思索人生。馮俊科的《老地主張磨油》,李進祥的《綿羊》,馬衛巍的《青天歌》等作均屬精品。張偉側重于從歷史與現實之中挖掘事件的真相,探索人性的奧妙,對《歧路花園》(陳雪)、《丑女桑?!罚愑篮停┑茸鞯钠吩u深刻而獨到。
筆端輕觸靈魂,描摹人世百態
明子奇
當下的文學創作可謂異彩紛呈,不管是在期刊還是在網絡上,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不斷涌現,而在博客論壇及公眾號上,寫作更是變成了全民狂歡,在這個時代,創作似乎變成了一件看起來很容易的事。然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從來不是多數人的事,向內觸及靈魂、向外描摹世界的作品仍然是我們急需的,拋開浮躁的文學快餐,深入文學內里,我們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
《中國作家》2017年第4期刊載了范小青的《你的位子在哪里》,這是一篇寓意深刻的當代“官場現形記”。小說主人公為某局副主任孫建中由于“巧合”給局長孫子涵替了一次會,然而替會卻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不僅開會的人都以為他就是孫局長,甚至連妻子都以為自己“榮升”了。事情變得越來越可怕:由于自己是個冒牌貨,所以在人前根本不敢承認自己是局長孫子涵,可正因如此,關于局長“架子蠻大,別人和他打招呼,他愛理不理”的流言便在官場當中散布開來。孫建中這才發現事情鬧大了,可當他去尋找散布流言的肇事者——同樣為領導替會的“假許長明”時,卻發現“假許長明”所在的單位也上演著同樣的劇情:不僅找不到許長明的替身,也沒有人承認發生過替會這回事,甚至連接待他的錢主任也是由單位的小金冒充的……最終,所有單位的替會統計結果竟然都是零,紙面上皆大歡喜的“會風改進,飛躍性進步”更襯出了現實的荒誕?!赌愕奈蛔釉谀睦铩吩谒囆g表現方面有些像果戈里的《欽差大臣》,又有些像莫里哀的《偽君子》,讓我們在哈哈一笑之后體會到現實的荒誕與無奈。作品在鞭撻官場不正之風的同時更展示了根治官場頑疾的艱巨性,在扭曲的體制中,找準自己的“位子”對每個人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事。
《天涯》2017年第2期收錄了張翎的《心想事成》,這篇小說在表現現實生活的荒誕性方面與范小青的《你的位子在哪里》不謀而合。小說的主人公程小玉是典型的鳳凰女,畢業后在北京做著枯燥的文案策劃工作。某一天,她收到了來自鄉下的母親祝她“心想事程(母親的別字)”的賀卡,但工作的壓力和庸俗的人際關系卻使她感到事事不順,于是她向上司撒謊說爺爺去世需要去參加葬禮,借此在工作夾縫中獲得幾天喘息的時間。然而吊詭的是,在這之后不久她的爺爺竟然真的去世了。為了掩蓋之前的謊言從而真的去參加爺爺的葬禮,程小玉只好又編出了另一個謊言:男友王匡原得了病,需要住院手術。通過這個謊言,程小玉成功地回到了家鄉參加葬禮,然而就在這一過程中,男友竟如爺爺一般,真的因急性腎結石住了院。故事的最后,男友因生病時程小玉不在身邊從而質疑起她對自己的感情,最終與之分手,而程小玉只能帶著無盡的煩惱,痛恨著寓言的自我實現,重歸于平庸的生活。如加繆《局外人》中的默爾索一般,故事里的程小玉實際上也是生活中的“局外人”:脫胎于鄉土中的她在工作環境中是一個局外人,而回到家鄉的她又成了熟悉景物之中的外鄉人,甚至在與王匡原的感情生活當中,她也是一個局外人,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愛王匡原,也不能和王匡原的生活完全合拍……“海子已死,我還活著?!爆F實生活在程小玉那里永遠是平庸中摻雜著荒誕,心想事成帶給她的也從不是好運氣。
“一定有屬于我的大魚在什么地方等著?!薄独先伺c?!樊斨欣先说膱远ㄐ拍顨v來為讀者津津樂道。大作家往往對大魚有所偏愛,不管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還是麥爾維爾的《白鯨》,抑或是張煒的《尋找魚王》,都將大魚作為描摹的重點,在他們的筆下,大魚不僅是自然界中的生物,更是超自然力量的象征。王祥夫的《懷魚記》(《湖南文學》2017年第4期)同樣講述了一個與魚有關的意味深長的故事:胖江邊上的老喬桑曾是一名優秀的漁人,并因優秀的漁技當上了村長,然而,漁民日復一日的打魚生活使得胖江早已無魚可打,用當地人的話說是這條江早已經給搞空了。或許是對過去的打魚生活念念不忘,或許是因過去對魚犯下的殺孽太重,一場大雨過后,老喬桑得了怪病——他總是覺得自己的肚子里有一條大魚,這條魚攪得他寢食難安,兒子樹高和樹興為了治好父親的心病,聯合村長幫老喬桑動了一場假手術,騙他說已經將肚中的大魚取了出來,然而老喬??吹侥菞l魚的時候卻說那不是自己肚中的大灰魚。故事在樹高和樹興到街上去買大灰魚,打算回來繼續通過“手術”根治父親心病的計劃中戛然而止,而老喬桑的心病是否能夠根治成了一個永遠的謎。無疑,作者王祥夫講述的這個荒誕故事是有著深刻寓意的,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使得大魚再無棲身之地,只能到人們的肚腹中尋找安居之地,與肚中之魚進行斗爭的艱巨性絲毫不亞于在大江上與狂風巨浪抗衡,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喬桑所面臨的是和《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以及《白鯨》中的亞哈船長同樣嚴峻的挑戰,所不同的是,老喬桑的斗爭少了一絲悲劇英雄的色彩,多了一絲因果報應的無奈。
好的小說不僅能講好故事,更能塑造飽滿的人物形象。李西閩發表在《福建文學》2017年第4期上的《孤獨旅行家》便為我們塑造了王大嘴這樣一個復雜的人物形象。在講述者王小煙看來,叔叔王大嘴無疑是一個傳奇:獨自一人在世界上環游,幾次遭遇兇險,身上留有傷疤,既領略過祖國的大好河山,也欣賞過異域風情,更因陷入旅行造假風波而在網上火了一把……帶著這份好奇以及對平庸日常的厭惡,王小煙最終和叔叔一起踏上了環游西藏之旅。在旅途當中,王小煙發現叔叔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樣玩世不恭和放蕩不羈,在時而冷漠無情時而嬉皮笑臉的外表之下,叔叔其實仍然保有著一顆赤子之心,這集中體現在他對自然的熱愛以及對萬物的尊重上面,而“我”更是在與叔叔的相處過程中了解到傳奇背后的故事:他臉上的傷疤并非來自與棕熊的搏斗,而是在非洲遭遇騷亂所致;攻擊他旅行造假的美女驢友單麗實際上是他曾經的戀人……王大嘴這一人物形象是復雜的,一方面他習慣于特立獨行的孤獨生活,是美麗大自然中的浪子,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細心而又溫柔的人,在旅途中他仍能記得王小煙小時候最愛吃的食物,此外,他還有著野性的生命力,在生活與愛情方面皆不甘于凡俗,努力突破自我。王大嘴這一形象讓人聯想到索普《曾達的囚徒》當中的魯道夫,古典也好,現代也罷,他們本質上是一類人,都有著良善的赤子本心與探尋世界的渴望。endprint
《四川文學》2017年第4期刊載了胡增官的《民權巷貓事》,這部作品在選材方面和老舍的《月牙兒》有相似之處。故事從主人公小蘭入住民權巷做皮肉生意講起,描述了她從事性工作的辛酸歷程。年輕時的小蘭曾經是一名按摩技師,潔身自好的她堅持只做“半套”,不做“全套”,并將第一次獻給了愛她的滿有福?!暗溬飧K?,福兮禍所伏”,滿有福突然中了二十萬的六合彩,并借這筆錢迅速與小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幸運之中卻隱藏著災禍,婚后的滿有福忙著掙錢,卻在一次拉土作業中被埋入了天坑,已過而立之年卻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小蘭為了挑起養育女兒的重擔,背井離鄉做起了皮肉生意,在灰色的民權巷當中,她結識了有情有義的老嫖客老崔,智商偏低但一直默默關心她的掃路工龍小元,然而,職業性質決定了她注定無法一帆風順,同巷的“老妖婆”因為嫉妒她的生意好,最終對她大打出手,而警察的介入最終使得民權巷的地下生意走向蕭條,故事的最后,小蘭離開了民權巷,去尋找新的生活。在《月牙兒》當中,月亮是串聯故事的重要線索,而在《民權巷貓事》當中,貓成了影響小蘭人生抉擇的重要事物。正是在受到“老妖婆”的打擊之后,小蘭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并在收養野貓的過程中回憶起了自己年輕的過往——那時的她也養貓,并在養貓過程中建立起了對生活的熱情。重新養貓意味著小蘭重拾了對人生的信心。面對被小蘭救活的小貓,快嘴街坊說:“我知道,是小蘭救下的小家貓,不是無聊人玩的寵物貓。”與《月牙兒》中的主人公不同,小蘭最終又由“寵物貓”變回了“家貓”,從良是小蘭開啟新生活的第一步。
凡一平的《風水師》(《廣西文學》2017年第4期)講述了一個在當下頗為敏感的話題——拆遷。身為作家的“我”在一次簽售會上遇到了老同學樊光良,得知他成為了一位有名的風水師,從這位老同學口中,我了解到他匪夷所思的發跡史:身為風水師的他結識了官員胡剛,并利用自己的身份去說服釘子戶搬家,從而達到拆遷的目的。胡剛依靠樊光良,順利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拆遷工作,并因此在官場上一路順風,從鎮黨委書記開始,一步步做到了副市長。作者透過風水師這個特殊的職業,將為了完成拆遷任務以保證仕途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官僚嘴臉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而對作者來說,反思拆遷其實也是在反思當下整個社會的價值評判體系。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當中的兩個細節,一是大學生出身的胡剛本身并不迷信風水,但為了完成政治任務卻不得不出此計策,引人深思;二是樊光良最后所提到的,風水不能挽救一種東西,就是壽命。的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很長也很短,在有限的生命里不擇手段地“進步”,最終換得的仍將是一無所有的凄涼。實際上,不管是胡剛也好,樊光良也好,都是環境的犧牲品,他們在掙扎著想擺脫困境的同時,反而深深地陷進了泥潭。
“人老珠黃”或許是中年婦女最不愛聽的詞之一,處在這個年紀的女性很難像年輕時那樣光彩照人,但這并不代表她們喪失了情感需求。青禾的《阿惠》(《廈門文學》2017年第4期)便講述了一位中年婦女的心路歷程。主人公阿惠是一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婦女,擁有著一個同樣平凡的家庭:丈夫碌碌無為,熱衷于到老年保健知識學習班“聽課”,為的是領諸如珍珠米、花生油等廉價的免費紀念品;女兒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嫁了一個同樣高中畢業的裝修工同學;婆婆重病在床,全靠她一個人照顧,而三個小姑子處處給她制造麻煩,間或對她冷嘲熱諷;至于阿惠自己,除了留有年輕時的一點風韻以及年輕時對文學夢的一絲幻想,整個人便被埋進了庸常的生活之中。然而,好友安妮的到來打破了她一地雞毛式的舊生活,安妮的丈夫方先生是大學教授,博學而又溫文爾雅的他觸動了阿惠久無波瀾的心房,在一次次接觸當中兩人生發了好感,但最終未曾越過紅線。我們可以將阿惠的經歷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的經歷做個對比,同樣是面對無趣的家庭,同樣是遇到了對自己心存好感的心上人,作為有夫之婦的阿惠和安娜在行為上卻有很大差異。阿惠是幸運的,在不惑之年能夠碰到知己方先生,阿惠又是不幸的,現實約束著無法在這樣的年紀再次追尋幸福。作者的性別意識是鮮明的,一次曖昧的思想出軌揭開了當下女性的生存困境。
《西湖》2017年第4期刊載了孫智正的小說《句群》,這是一篇幾乎沒什么故事的小說。孫智正被稱為“寫作領域的發明家”,在創作方面銳意求新,《句群》便帶有非常明顯的創新色彩。小說由二十個不到百字片段構成,這些片段以描寫事物和主人公的意識流動為主,帶有夢囈的色彩。小說當中對于事物描寫極為細致,如第一部分對“一個打火機”的描述:“我又看了一下,打火機做成了手槍的形狀,手槍柄上好幾塊地方磨掉了,露出了黃銅色,你知道黃銅色比古銅色亮多了,我拿著槍……錐形的火刺刺直叫,火都是藍色的,搞得我碰都不敢碰,感覺一碰就會在指肚上燒穿一個洞”。在對事物的描寫過程中,故事情節反而被淡化了,而文中諸如“那么我們可以猜想,應該到處都是我們沒有看見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我不太懂,我不懂”式的囈語更增加了文本的閱讀難度。從《句群》當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類似“新小說”的反小說色彩,碎片化的寫作方式、日記體的文本樣式和超文本式的文本結構都是作者大膽突破常規的產物,通過寫作創新,孫智正完成了對文學創作本質的又一次反思。
漫漫人生路
張 麗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在打開包裝之前,你永遠無法知道它的滋味。在這條名為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將獲得不同的閱歷,擁有不盡相同的心路歷程,或幸?;蛲纯?,或圓滿或抱憾,或熱鬧或孤單……人生就像一出折子戲,一切顛沛流離與悲歡離合都將化為作家筆下寫不完的故事,且讓我們跟隨他們的筆致,賞人間煙火,品百味人生。
馮俊科的《老地主張磨油》刊載于《北京文學》2017年第4期,這是一個由饑餓年代“偷醋”事件所引發的故事。在貧瘠的鄉村,醋是不可多得的奢侈調味品,飽受饑餓折磨的“我”時常去“五類分子”張磨油家撈醋柿子、偷醋吃。當被這位老地主捉賊拿贓后,貧農出身的“我”揚言要捅破他與王狗頭媳婦私通的事,這才得以“全身而退”。在這條“偷醋”的明線下隱藏著土改分浮財的暗線——張磨油祖上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在土改時化為一場空,老宅院被王狗頭之父王飛龍據為己有,自己只能住進王狗頭家的土院子草上房,而這種毫無公平可言的驚天大逆轉在那個年代卻再也正常不過。最終,摘掉地主之帽的張磨油在年邁時和王狗頭媳婦居家過起日子,他又回到了從前的家。于馮俊科那不事雕琢、親切自然的文風下,既有感性的表達,又有理性的思考,一句“恁家?這原本就是俺家”給人留下無盡的反思空間。endprint
李進祥的短篇小說《綿羊》發表在《飛天》2017年第4期,開篇“穆和一直以為他自己是一只羊”便一下子吸引住讀者的目光。地主之子楊大山是一個放羊的好手,挨批斗后并不分辯,見人也更恭順,靠“裝羊”安穩度日;文革后包產到戶,楊大山和兒子所分土地太貧瘠,遂以放羊發家致富,這難免招人眼紅;在村民外出打工撂荒土地后,他們又買了上百畝土地,似乎“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過去了”。然而,好景不長,嫉恨楊家的村民在生態移民搬遷時,將全村地打亂重分,土地再次被分掉,穆和只好重操放羊的舊業。土地,向來是農民安身立命之所,從楊家兩次失去土地的遭遇中,我們可以洞見人性的幽微復雜,也許,人也只不過是被欲望所俘獲的兩足無毛動物罷了。
2017年第4期的《青年文學》收錄了馬衛巍的《青天歌》,這是一首氤氳著悲壯、蒼涼、哀婉的基調而又溫情脈脈的歌。方四斤是一位吹響器的好手,嗩吶、大鑼、小鑼、板鼓、二胡、墜琴樣樣在行,憑借著與生俱來的本事,在四鄰八鄉的紅白喜事上總能博得滿堂喝彩,一干就是七十年。雖然打了一輩子光棍,他卻是個好面子的人,逢人辦事就給人隨禮,村人的質疑抵不過他“愿意”。年老后住在養老院的方四斤決意收回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錢,他為自己籌辦了一場風光的葬禮,一曲悲愴的《青天歌》讓人聽著就想潸然淚下,到手的禮金竟有萬余元。“人生榮辱事,最終化青煙”,百年之后一切都會煙消云散,四斤選擇用這些錢延續王寡婦的性命而非防老,這一舉措為世態炎涼的社會增添了一抹亮色。在馬衛巍的筆下,平凡小人物的悲歡離合總能觸動我們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推倒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心墻”,讓大家相信在冰冷的人生中仍有溫暖所在。
秦嶺的《吼水》刊載于《當代》2017年第2期,作者以明亮、鮮活的口吻,講述發生在人與馬之間一波三折的恩怨糾葛。尖山村是一個極度缺水的村落,全村只有鄧念泉家一口水柜,在政府的補貼下,村人開始修建水柜儲水,外出打工的董球也重返尖山,從騾馬市場救下將成為餐桌上菜肴的馬來馱建材。然而,在大旱之下,這匹馬為“一口水”咬掉了對它有救命之恩的董球的左耳,就在村人以為馬兒免不了再次被送到騾馬市場待宰的命運時,董球卻把它牽到了馬幫度日。在修好水柜后,馬兒又獨自跑回董球家,遲遲不肯離去。小說的結尾以攜子棄董球而去的妻子歸來吼水告終,他的生活似乎圓滿了……秦嶺的作品始終充滿一種溫柔的慈悲,他以不蔓不枝的筆墨徐徐展開人與人、人與馬的故事,生活不只是眼前的大旱,還有溫潤如水、沁人心脾的清涼。
《雪蓮》2017年第7期刊載了苗雨田的短篇小說《王滿貫打工記》,這同樣是一個與大旱有關的故事,他對社會底層務工人員的關注與同情,顯示了70后小說家的責任與擔當。旱災之年,豐收無望的柳林村泥瓦匠王滿貫與徒弟牛肖滿只能進城謀生,在農民的身份之上加了一個“工”字。從最初到蔬菜市場卸菜到在醫院門診樓施工,二人從不敢懈怠一分一秒,他們勤勞苦干,執著堅毅地承受生命的重負,但生活卻總不盡如人意。長時間高強度的體力勞作使王滿貫患上貧血癥,為了省錢養家他拒不就醫,最終暈倒在工地上卻再也沒能醒來。王滿貫像是當代的駱駝祥子,“這個鬼城”在壓榨完他身上最后一滴骨血后又毫無情義地拋棄了他,名為滿貫卻落得如此凄慘下場發人深思,祥子的悲劇究竟何時才能終止?
白遠志的《身外之物》刊載于《朔方》2017年第4期,這是一篇關注女性命運與地位的短篇小說。紫蘿的一生都在為這個家而默默付出,操勞了大半輩子才發現“夫不正、子不孝、媳不賢”全讓她給趕上了。她認為在體內放節育環是對女性的侮辱,它不亞于被粗魯地強暴,年老后便執意要拿去這個“身外之物”,卻在取環的手術中發現自己患上子宮肌瘤,最終發生癌變不得不將子宮割去,曾經孕育過生命的神圣的子宮也成了“身外之物”。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在承受這些,沒人心疼她陪她檢查或是做手術,丈夫打麻將徹夜不歸,兒媳也不愿照顧她只知道伸手要錢,她對這個家已不抱任何期望……紫蘿的故事其實是整個女性群體命運的隱喻,在小說中,白遠志以小見大,發出“一個女人一輩子難道就這樣嗎?”的詰問,寄寓著作者對提高“第二性”地位的期待。
曹乃謙的中篇小說《工礦科九題》發表于《山西文學》2017年第4期,作者在此延續了先前淺近平白、幽默風趣的文風,描摹特殊年代的人情世態。故事發生在大同市公安局二處工礦科,全篇由九個妙趣橫生的小故事組成,時空自由流轉,全不受限。無論是對“我”那出不懂人情世故的“死相”的描寫,還是對領導作風、官場習氣的揭露,抑或是對瑣碎日常的呈現,都給人以細膩、真實之感。在小說中,有“我”遲遲不能入黨的酸楚,也有不愿與領導下棋受氣的無奈,但更為動人的或許是母親對“我”的諄諄教導。在曹乃謙的筆下,母子深情與個人成長貫穿全文,那種溫馨與慈愛溢于言表,汩汩流淌在一支妙筆下。愛,永遠是世間最美好的事。
《安徽文學》2017年第4期收錄了章劍的《親愛的麻將》,講述發生在“兩腿帶泥”的新興城市居民之間的故事。“抓一把泥土,把故鄉帶進城市”,這是一群被拆遷補償卷入城市化的農民,他們在享受城市便捷的同時卻遭遇精神上的荒原。入住城市后,蘇幺雞上班之余的主要休閑方式便是和諸多牌友打麻將,在牌場上和人調侃逗趣、打情罵俏,在牌場外到五妹家解象牙麻將的“殘局”,而所謂“殘局”不過是兩人發生不正當關系。而讀到結尾,我們發現五妹家果真有一副象牙麻將,它是爺爺留下來警戒后人的,所謂“麻將娛情不娛賭”,在牌場上輸掉的不止是金錢還有歲月。在章劍的小說中,從底層出來的小市民即使一腳踏進城市,另一只卻仍陷在農村的泥淖中無法自拔,他們凌空高蹈,無所依傍,是精神缺鈣的一代。也許,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是容易的,但“人閑鬼事多”,如何改變內心世界的迷惘、虛空與無聊卻任重道遠。
彭揚的中篇小說《故事星球》是2017年第4期《人民文學》的頭條,講述青年人自主創業的逐夢之旅。阿信,一位滿懷激情與夢想的科幻迷,在辭職和被分手后,聯合朋友創建“故事星球”團隊,從事文化產業。他們始終堅守自己的標準和底線,光明磊落,胸懷坦蕩,拒絕“官僚做派的合作方”,立志“做個干凈的公司”,不鉆營、不計較,秉承一顆單純的初心,努力成長為自己想要的模樣,在太陽的光輝下野蠻生長。小說的人設、情節、語言等都十分貼近當下青年的真實處境,可見作者扎實的文學功底與處理細節的能力,而故事中的主人公所傳播的正能量也是時下青年所缺少的。只要用心做好每件事,敢于追夢,不斷探索,布滿荊棘人生之路終會開出紫色的小花。endprint
現實以外,人性之中
張 偉
有人說,小說的底質是從虛構的故事中描摹真實的人性。現實與歷史的背后,往往有難以訴說的靈魂囈語和精神焦慮。在當代作家們的筆下,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眾說紛紜的事件、斑斑駁駁的歷史、以及令人唏噓的結局,不僅僅是簡單的修辭想象,而是意在描摹存在的另一種真相,在這種真相的背后,隱藏著無數人性的秘密。
《十月》2017年第2期刊載了房偉的《去國》,探討了民族危亡之際的荒誕又艱辛的民族命運。該小說將汪精衛的人生經歷糅進他與日本簽訂和約這一主要事件中。小說以汪精衛被行刑的場景開始,圍繞簽訂著中日和約這一事件,描寫了簽訂條約的動機、遇刺、手下反目、與日談判、奔走昆明等多個小事件,同時又將其幼時讀書時光、少年出國留學、入獄成“民國烈士”、開墳焚尸等經歷以片段化形式展現,這樣歷時性的人生跨度中彰顯出共時性的意義,時間被空間化了。作者既批判了汪的妥協軟弱,也看到了生命個體的汪在大歷史之中的惶惑。他懼怕黑暗、喜愛文學、焦慮躁動、孤獨寂寞。另外,該作品語言有著濃厚古典意味,勁道獨特,作者對史料運用自如,彰顯著良好的史學素養和謹慎態度。
不同于歷史長河中的人性,在夢境與愛情中,人性有了更多的內涵。陳雪的《歧路花園》發表于《大家》(2017年第2期),以小說的形式展開了一場關于夢境與愛情的哲學辯論。小尹在與朋友外出游玩的時候,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舊情人大叔,想起曾和大叔有著八年多的感情和刻骨銘心的愛,小尹心中五味雜陳。她與大叔相識于美國,兩人迅速陷入愛河,然而小尹發現自己不過是大叔生活的調味劑,兩人之間的愛情圖像不過是一場場性愛游戲,備受傷害的小尹終于選擇了離開大叔。當多年以后兩人再見面時,他們對于過去的愛情夢境進行了哲學式的辯論。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這場對話竟是小尹精神分裂下的虛構,她以幻想的方式對心中的創傷進行撫摸。夢醒之后的她,卻陷入了更曠闊的悲傷之中。這小說以簡單干凈的語言,描繪了個體情感的創傷與愛情的無意義。
《上海文學》2017年第4期刊發了陳永和的《丑女桑?!?,以極其日常化的書寫展示命運的偶然性。作者的語言十分細膩,刻畫了生活圖景之中的人性變化。相貌丑陋的桑桑已經30歲了,卻還未出嫁,這成為趙老師和趙師母的心頭大事。面對母親的叨擾和催婚,桑桑不愿將就,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外貌,甚至以丑為美,要丑出新高度。她愛上了姐姐欣欣的男友三宅,并以欣欣的名義與三宅約會。當母親建議欣欣將男友讓給桑桑時,小說的矛盾沖突到達了頂點。離家出走的欣欣和三宅的生活并不美滿,當三宅向桑??拊V自己的性無能時,故事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最終以桑桑和三宅的結婚收尾。小說對人性的描摹是在大片日常生活的背景下進行的,不論是趙老師和趙師母、桑桑和三宅、還是欣欣和老男友,三段錯位的婚姻,均是在賭氣、偶然的情況下進行的?;蛟S作者所要表達的,便是人生命運的卑微與偶然。
梁晴的《歲末》發表于《雨花》2017年第7期,以雙重敘述話語的形式,通過講述景的人生經歷,書寫文革年代里的愛情。正如題目“歲末”,人生歲月之末,主人公景正處于美人遲暮的年紀,她對往事的回首,充滿物是人非的悲涼。景的初戀是一位才華橫溢、清高狂妄的青年,因越過界碑進入緬甸境內被認定為叛國,遂被流放青海進行改造,十年后車禍去世。景的愛情破滅以后,嫁給了將軍,將軍去世后她便孤身一人,獨自品嘗著文革之后的創傷。作者以兩套敘事話語進行結構布局,一套以景與關關的日常生活對話展開,講述景的人生經歷;另一套以景第一人稱的獨白方式,展示她的情感體驗和心理波動。兩套敘述話語相互補充,增加了小說的張力。另外,小說的行文之間,流淌著對生命逝去的無奈與坦然,不論多么轟轟烈烈的人生,最終也會歸于塵土、歸于虛無。
《山東文學》2017年第4期刊載了凌可新的《2011年娛樂事件》。該小說截取社會現實的一角,借小公務員的人生經歷批判那些泯滅的人性。小說情節的展開源于主人公的名字,局長丁鐵喜歡在局里搞娛樂活動,副科長黃金貴因為無意之中與局長爭執黃金和鐵孰貴孰輕的問題,而被局長懷恨在心。局里擺酒宴小聚惟獨沒有邀請黃金貴,正在他心情煩悶之際,卻偶遇紀檢查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黃金貴因被留在辦公室辦公意外得到上級褒獎,而局長及其他人員卻被通報批評。小說中的矛盾被激化,最終以局長被調走,黃金貴升職結尾。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不是讓讀者為黃金貴的“勝利”高興,而是以辛辣的諷刺揭示公務員體制內僵化、腐敗的思想和生活。不管是黃金貴還是汪得水,都是被體制磨平了的既可悲又可憐、失去個體活力的小人物。作者以平實內斂的筆法,于冷靜客觀的語調中對人性的變異進行諷刺。
《青春》2017年第4期收錄了張敦的《張敦小說二題》,均屬“吉祥三傻”系列。該篇小說由《傻子不宜離家出走》和《你爹回來了》兩個短故事構成,實則兩個故事均以第一人稱的傻子視角進行敘述,相互對照、相互補充。前者通過弱智化的視角,講述了河北人傻翔跑去四川報仇,殺人未遂卻被人販子賣到陜西磚窯作苦力的悲慘經歷。后者通過傻翔的兒子傻康的視角,對父親的行為進行解釋和補充。小說中傻翔雖然智商偏低,但卻有著強烈的自尊心和榮譽感,他無法忍受劉建強對妻子的強暴行為,以極其笨拙的方式報仇。從他的行為中,我們感受到了一個卑微弱小卻又倔強的靈魂。小說充滿了濃郁的方言味道和民間文化色彩,神媽媽作為一個具有感召力的民間象征,卻與人性的陰暗共謀,暗示了民間文化秩序的衰落。
蜀虎的《癔癥》發表于《海燕》2017年第4期。該小說以敘事斷裂、敘事空白等多種敘述方法組織文本,情節神秘莫測,引起讀者們極大的興趣。作者通過一個女人的癔癥,講述了缺乏邏輯的、碎片化的故事。一名在礦辦工作的叫紫竹的女人、一個民警調查“失聯”領導、一個不斷給紫竹打電話和約會的陌生男人、一份失蹤的礦上員工簿、礦廠部始終不向市里安全部門交出失蹤人員名單……在一連串沒有具體邏輯的情節背后,留給讀者的是一片片想象的空白。雖然我們隱約可以猜到故事的真相,然而在小說的結尾,卻以紫竹在醫院的精神科醒來結束。一切究竟只是一個女人的精神幻想、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這正是小說的迷人之處,現實與虛構的界線被真正打破了,留給讀者的,是無限的遐想與期待。
肖璀輝的《破繭成蝶》發表于《青年文學家》2017年第11期。該作品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以樸素的語言,諷刺了當下社會中政府部門工作程序的繁雜和瑣碎。華冰為了心中向往的文秘工作,而放棄了原本待遇優越的工作。進入部門后的第一份工作,是負責出一份關于大型公益活動的簡報,他對此極為看重,廢寢忘食迅速完成。令人意外的是,不論在修改意見上、還是在領導簽字發行上,都經歷了百般周折、諸多磨難。工作程序的繁雜、以領導為中心的潛規則、各個部門之間的相互推諉,形成了獨特的諷刺意味和喜劇效果。作者以嚴謹客觀的語調,串聯起故事的來龍去脈,揭示生活的荒誕與人生命運的偶然。同時,這篇小說也暗示著人生的悖論,華冰費力爭取到的工作崗位,帶給他的卻是無盡的精神焦慮,選擇與得失所帶來的荒謬感躍然紙上。
王祖遠的《島上的女人》發表于《牡丹》2017年第10期。這篇小說通過講述一個女人的虛榮心與自尊心,展示現實之外的人性深度。沈采薇是一個追求時髦優雅的生活方式的女性,大學畢業后她為了夢想放棄了愛情,來到香港。面對的卻是住房擁擠、物價高昂、失業待家的困境,強烈的虛榮心使她寧可獨自受苦,也要用謊言彌補圓夢。小說描寫了另外兩個叫采薇的女人,如果說阿薇的平凡生活象征著沈采薇的落魄與不幸,那么女明星楊采薇的生活則暗示著她的高傲與自尊。作者以不同人物的人生經歷進行比照和映襯,凸顯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的錯位與尷尬,同時也揭示身在香港的大陸人面對現實的無奈與黯然的心境。當然,作者為這部小說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沈采薇最終從灰暗人生境遇中走出,走向新的生活方式,而另外兩個叫采薇的女人亦走過生命的低潮,迎來曙光和黎明。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