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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仙閣(短篇小說)

2018-03-09 20:32:07蘇薇
當代小說 2017年7期

蘇薇

1

午后的小鎮安靜如一塊礁石。我站在小巷入口,遠遠望進去,看到的是一排鋸齒樣的房頂。天空是澄澈的寶石藍色,陽光從鋸齒間傾瀉而下,絲綢般飄來蕩去,突然有種演出候場的緊張感。

母親問,還想去啊?我嚇了一跳,不知她何時站到了身后。想去就去吧。你早已是成年人了,去吧。母親向來反對我進小巷子。她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對什么都不講究,惟一講究的就是,從不允許我去小巷子里轉。她很高大,和我的小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像父親,父親安靜秀氣。可遺憾的是,從母親那里很少得到溫情,她像忽略落在墻上的歲月一樣忽略了關于我的一切。我知道她的冷漠從何而來,卻從未想過要真正弄個明白。其實,骨子里,我也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子,這點還真有點像她。

這是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小巷,幽深得像蜷縮在靈魂深處。一枝一葉都充滿了魅惑和風情,就算母親不答應,我也要偷偷進去看看。

已經五年沒回這個小鎮了。多年來,我就像它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冷冷地看著它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站在母親面前,總感覺像站在風口浪尖上。她看我的眼神,讓我想起突然掠過頭頂的鷹,翅膀扶搖,遮天蔽日,凄風冷雨般的呼嘯聲穿透大腦,讓我心驚又難過。晚點去吧,現在太熱了。到晚上,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去最好。母親看了看我,轉身走了。

昨天到達小鎮的時候,也是這般的熱。離小鎮還有四五里路,我就關了導航,搜尋記憶中那個教堂高高的尖頂,可是,沒有。五年了,這個小鎮幾乎擴大了一倍,記憶像疏松的花影,怎么也無法拼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突然,我感到車的一個轱轆掉到了一個土坑里,試了幾次,都沒有開過去。有風拍打著車窗,陽光金星般跳上跳下,我手指毫無意識地敲著方向盤,半夢半醒地盯著窗外,感覺自己像條被凍在冰面上的魚,半個身子在外面,半個身子在冰層里。

喂,走不了了?有人在敲車窗戶。我扭頭,看見車窗上貼著一個白花花的影子。我下了車。

你是薇薇?白影子問。

我“呀”地驚叫一聲,才看清他是我五叔。

五叔穿了件白色絲綢唐裝,做工很好,可前襟和袖子都皺巴巴的,一看就是穿了好長時間了。他看著我,笑得有些飄忽,在明晃晃的太陽下,讓人想起神龕前的畫像。

我說,五叔,怎么是你啊?這是干啥去?

不干啥,剛吃過飯,隨便走走。聲音輕飄飄的。風一吹,他寬大的絲綢衣褲涼幽幽地擺動著,看起來像皮影戲里的小人。他擦了下額頭的汗,指著遠處,妮,沒看見那條大路嗎?

我一看,果然有條平坦的大路,像條小河靜靜躺在那兒。

我看著細胳膊細腿的五叔,記憶和現實隔山隔水般遙遠,錯愕地胡亂交替著。這個人和記憶中的五叔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他干癟瘦小,臉色凝重,散亂的笑在黑色的臉膛深處忽隱忽現。心里一陣兵荒馬亂,覺得五叔被偷梁換柱了,很是難過。

妮,你試試看,墊兩塊磚就能開出去了。我這才注意五叔手里提著兩塊大磚頭。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叫我“妮”,這個人和記憶中的五叔又重合了。

我眼前一陣朦朧,戴上墨鏡,快快躲進車里。五叔將磚頭塞到車轱轆底下,車一下子就彈了出來。

我還想說點什么,五叔嘆息一聲,揮了下手,回去吧。

2

一陣大風刮來,西風烈馬一樣卷起漫天風沙。路旁的椿樹迎風搖晃個不停。陽光破碎,在眼前飛花濺玉。這個地方就是這樣,每天都會不定時空降幾陣大風,突然而至,打個照面,旋即離去。我看見了教堂高高的尖頂,心里一喜。小時候,經常站在教堂門口,聽大鐵門里傳出的禱告聲。那時候,五叔每個星期天都去教堂,他說是“做禮拜”。他不是我的親五叔,是父親家族里的一個兄弟,對我很好,從小我就叫他五叔。我記得,從教堂出來的五叔,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看見我,摸下我的頭,妮,回去吧,散場了。

以前,我回家,父親總會在門口等我。他身體不好,就坐著個小凳子,倚著大門,在冬日冰冷的殘陽里,給了我莫大的溫暖。五年前,父親去世后,我就沒有回過家。沒了父親的家,在我看來已經不能稱為家了,雖然母親還在。

轉過教堂,終于看見了家屋檐的一角。我停下車,感覺即將和另一個自己在隔世的光陰里重逢,很是恍惚。我坐了會兒,努力集中精神,將車開到了家門口。

母親倚著大門站在白花花的大太陽下,她依然很高大,像一堵墻。我下了車,走了過去。

五年的時光,被我一步步踩碎。我和她隔著幾米的距離,卻像隔著一個輪回。

回來了?她問。聲音咸咸的,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干巴巴的帶魚。

我點頭。繞過她,像從前一樣安靜地走進院子。

我屋里屋外轉了一圈,這個家空蕩蕩的,父親的一切水洗過一樣的干凈,只剩下那張黑白遺像掛在墻上,孤零零的,像時光的一個缺口,無法彌補又貯滿憂傷。

也不打個電話,也好給你準備飯。

不用了,路上吃過了。

都到家了,還在路上吃。沒了你爸爸,我就不能給你做點飯?母親的話總是尖厲的,像小時候玩過的那種樹皮口哨吹出來的。

不是的,胃不好,不吃東西會很難受。

胃不好,為什么不去看?也想學你爸爸,不好好吃飯,早晚得掛在墻上。

不是的……

我不知說什么好,早習慣了她這種口氣。我半躺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的父親,和他默默地交換著悲傷的心事。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像脖子后面的那塊胎記,讓我念念不忘又萬分討厭。

慢火熬的。山里的小米。養胃。母親將一碗小米粥放到我面前。我立刻聞到一股濃香,很快就喝光了。

母親又在我面前放了半碗。不喝了,飽了。喝完!她沒好氣地命令我。她總是這樣,看見我,立刻就會掛上憤憤不平的臉色,就像我是藏在家里的一只老鼠,攆不走還偷吃東西。

一陣大風將門粗暴地推開又關上,很像突然闖進一個人。我看了眼墻上的父親,他眼里是深不可測的幽暗。夕陽溫熱地透過窗欞,斜斜地落在母親的肩上。你多大了?母親問。endprint

三十二。

談個沒有?她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她早就摸透了我的脾氣,只要盯著我的眼睛,我就會像被收了的妖怪,立刻現出原形。

沒有。現了原形的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三十二了,還一個人晃來蕩去的,就沒想過該嫁人了?她更加氣惱,聲音麻花一樣扭著,好像她不是我母親,她剛聽說我都這么大了。

我立刻有種兵臨城下的恐慌感,這種感覺從小就養成了。從我記事起,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總是在我領回成績單那天,才會籬笆樁一樣穩穩地站在我面前,仔仔細細地研究各科的分數。然后,沖著父親和我冷哼一聲,將成績單丟給父親,轉身就走。她走后,父親就會拿著成績單,欲言又止地告訴我,要好好學習。我當然得好好學習,我不怕她打我,我怕她的眼睛,她能一眼把我釘到墻上。可她在平時,對我根本不管不問,哪怕我飛到天上去玩,她都不會看上一眼。

問你呢,啞巴了?

還沒找。我說。想了想,覺得這幾個字不足以打發她,又補充道,找不著,不好找。

堂堂博士生,找不到對象?她嗤笑一聲,臉上騰起一股煙霧,看了看我,煙霧又下去了。暮色越來越濃,她眼里的希望在黃昏里徒勞無功地閃了下,認命地消失了。

我看見五叔了。我說。

他?母親輕蔑地笑了,又冷哼一聲,一輩子沒干一件正事,把那么多鬼魂都釘在了棺材里,哼!活該剩他一個人。

她說得沒錯。五叔是個木匠,他一生做了無數的棺材。直到實行火化,才不做了。父親曾經跟我講過,那時候的五叔還是個小青年,時髦的發型,脖子上總是圍著條黑不溜秋的圍巾,手里夾著煙,干活的時候,就把煙掐滅,夾到耳朵上。五叔個不高,很壯實,掄起斧子來,有的是力氣。他有個習慣,每次趕去給人家做棺材,總要先拐到我家,背著工具,手里拿著纏了一圈白布的斧子,笑呵呵地對我父親說,有活兒了。做棺材的時候,他也笑。父親說,人家死了人,你怎么能笑呢?五叔說,死了好啊,死了就不受罪了。我送他們上天堂,給他們做最好的棺材,心里高興。可是母親就不一樣了,她一看見他,就毫不客氣地關上門,厭惡地說,晦氣!

她討厭五叔,一直討厭到現在。我知道,這跟我有關。

他怎么了?我問。

母親冷笑一聲,沒說什么。有些得意地盯著自己的拳頭,好像五叔已經變成了一個小人,被她捏在手心里,正扭來扭去地掙扎著。

他現在發財了。動動嘴皮子就是大把大把的錢。可有了錢又能怎樣,還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母親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啪一聲開亮燈。燈光太明亮,我坐在她面前,感到很不安。

黑暗從門縫里擠進來,一臉難過地看著我和母親。

她看見我的樣子,正中下懷一樣癟癟地笑了下,你還不知道吧,他老婆走了快三年了。那個東北女人,受不了他身上的死人氣,更受不了他每天不陰不陽、神神叨叨的胡扯,一氣之下就走了。說是回去伺候老娘,我看是回不來了。

我全副武裝地坐著,很想說,你怎么知道?五叔是個好人,你為什么那么恨他?可這個想法像唇齒間穿過的空氣,倏忽一下就不見了。

我說,媽,別這樣說,興許明天就回來了。

哈!還記得我是你媽?母親笑得有些夸張,她坐在那兒,像頭雌獅子一樣威風凜凜。

我感到有只鷹在圍著我盤旋,巨大的羽翼割裂著空氣,讓我越來越不安。以前有父親在,我寒鴉一樣偎著父親。現在父親不在了,這種不安漩渦一樣越來越大,我有些累了,決定回房間睡覺。

小惠姐還好吧?我站起身,隨口問道。小惠是五叔惟一的女兒。

她呀?母親口氣緩和下來,她還好。聽說搬到了婆家,隔山隔水的,一年也見不著一面。

我打開旅行箱,將給母親的禮物,一身夏裝,一雙老北京布鞋,放在她身邊。母親沒說什么,也沒認真去看。我回到房間,拉上窗簾。這個房間一如既往地干凈。我撲到床上,疲憊得只想立刻睡去。

3

夜幕垂下,像一個人在沉思。披著長長的頭發,發梢枯黃微卷,顯出一種庸俗的美艷。我感到這個夜色荒涼極了。屋頂是荒涼的,路旁的樹木是荒涼的,街角被丟棄的盆盆罐罐也是荒涼的。我輕踢著一個小罐子,它骨碌一下,翻了個身。頹敗的顏色,不知裝了多少枯敗的歲月。

這個小鎮古老得像塊化石。據說有十六巷三十二胡同,蜘蛛網一樣盤踞在小鎮中心。母親從不允許我獨自一人進入,她說是怕我丟了。后來,我似乎理解了她,也就不想去了。

我走到小巷子口,認真地向里面張望。在這白晝與黑夜交替的安靜時刻,次第亮起的燈火,斗轉星移間,給這條巷子披了件神秘的外衣,它像只彩色瓷瓶一樣雍容地躺在那兒,我忍不住走了進去。

兩旁都是小小的招牌,賣煙酒的,理發的,換拉鏈改褲邊的,還有各色糕點小吃店。正走著,“懿仙閣”三個大字突兀肅穆地擋住了去路。這是干什么的?我往前走了幾步,看見門口還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算命、合婚、喬遷、婚姻家庭、升學就業……我笑了,推門走了進去。

屋里拉著一張布簾子,門口是一張桌子,桌子旁坐著一個女孩子,白襯衣,短頭發,戴著眼鏡。旁邊還坐著一對男女,像夫妻,顯然是在等候。正面墻上是一個大大的太極圖,圖下面還有張桌子,上面放著厚厚的一摞書,最上面的是本《易經》。

聽見有人推門,小屋子里靜了片刻。

女孩子問,您看我這個生意能不能做下去,會不會賠本?

簾子后面傳出聲音,完全可以放心地做下去。到明年夏天,每個月就能輕輕松松賺上幾千塊。

聲音像經過長途跋涉,干冷蒼涼。是五叔!我驚得站了起來,那對夫妻抬頭,女的像掛在枝頭的殘花,男的看手機看得眼睛有點直。我只好又坐了下來。原來五叔是這樣賺錢的,怪不得母親嗤之以鼻。母親不信命,可她又不得不認命。

女孩子很高興,又問,那我還能不能做點其它的?

五叔說,其它的,三年以后再說吧。endprint

那您說我什么時候能結婚?聲音很低,有些無依無靠。

婚姻,要看緣分。宜晚不宜早。三十歲前都不晚。

我心想,我都三十二了,晚了。女孩子臉色灰灰地聽著,手指微動,像在一頁一頁地翻著過去。翻了會兒,正準備開口,五叔的聲音又隔著布簾子傳了出來,你會開啟一段新生活,生意也會慢慢好起來……

女孩子咬著唇,臉現喜色,點頭,將二百元錢放在桌子上,說了聲“謝謝”,扭頭看了我們一眼,步步生香地走了。

女孩子一走,旁邊的一對夫妻忙坐了過去。

五叔問,問什么?

女的說,我睡不著覺,整夜整夜睡不著。您看怎么辦?

把床換個方向,一個星期就好了。

這么簡單?

對。五叔干脆地說。

那對夫妻面面相覷。接下來,整個小屋陷入巨大寂靜中,那盞燈亮成一座雪山。

還問什么?五叔的影子輕微動了下,又讓我想起皮影里的小人。

女人嘴巴動了動,似乎還想問點什么,卻被男人一把拉了起來。男人掏出二十塊錢放在桌子上。女人猶豫了下,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地跟著男人走了。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原來,在這人世間,由不得自己的事情還很多。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簾子后面的五叔。里面有細小的聲音,還有幾聲破裂一樣沉重的咳嗽,隱隱地看見五叔點著一支煙,在吸。

透過布簾子,我能感到五叔的眼珠在動,像兩塊跳躍的光斑。

我坐到那個凳子上,心里像扯開一面大旗,埋藏了三十年的心事被抖開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問什么?五叔說。

身世。我說。

里面突然沒了聲響,一切都像上了鎖。過了會兒,我又補充說,就是想問問前世今生。

前世我說不清楚,今生略知一二。

那就說說今生吧。我淡淡地說。

你是你爸爸的孩子。你親媽是南方人。這些,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可我知道,和別人親口告訴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愣愣地坐著,也沒感覺特別的難過。

門突然輕柔地晃了晃,有風吹過,簾子飄忽了下。簾子上的影子也跟著飄忽了下。五叔走了出來,氣氛立刻變得直截了當了。

妮,在外邊還好吧?五叔問。

還好。我想起小時候,五叔也這樣問我,妮,還好吧?

還是一個人?

嗯。我很想跟五叔說說我為什么還是一個人,但說出的話卻變成,那你給我算算,什么時候我才不是一個人?

有些東西你要相信,有些東西還是不信的好。

他的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問他,你就那么肯定,剛剛那個女孩子一個月能輕松賺好幾千?我看著他,心里有種即將拆穿西洋鏡的欣喜。

無論能與不能,我首先要給她點希望。

你這不是騙人嗎?

信則有,不信則無。

別打馬虎眼,真人面前就不要說假話了。

五叔笑了,真人怎么突然來巷子里了?你媽媽知道嗎?

知道。我下意識地掃了眼門口,好像母親已經站在了那里,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有時候,放下即是解脫。五叔說。

我聽了,這才感到深深的悲傷。我放不下,所以我無法解脫。

我還想問問他,關于五嬸和小惠姐的一些事。

五叔半閉著眼睛,看起來很疲憊。

我決定回去了。五叔站在門口,他就站在門口,沒有多送我一步的意思。像一場盛大的晚會,演員謝幕了,隱去了,該干啥干啥吧。我走了幾步,回頭,五叔已經進去了。這個燈火輝煌的小巷子像突然出現的海市蜃樓,再也找不到曾經真實的感覺了。

從小巷子里出來的時候,月亮又大又圓,喜盈盈地掛在天上。只不過是起了一陣狂風,它就半隱在濃云后,不肯再出來了,像在努力重拾那些遺落在前塵里的舊夢。

我回到家,感覺家里像沒開燈一樣,窗戶透著朦朧的一絲光。也許母親睡了,只給我留著個小壁燈。進屋一看,電視前亮著一支蠟燭,紅中帶黃的光暈透著冰魄般的奢華。我立刻想起小時候那不多的幾個溫暖瞬間。那時候,我們家還住在那條老街里,在我與母親冷冷對峙的那些年,母親也曾給過我溫暖。她會在寒冷的冬天,給我做一雙厚厚的棉手套。她說買的不暖和。她曾在元宵節用細鐵絲給我做了個紙糊的手工燈籠,里面點上一截蠟燭。燈籠特漂亮,多年后我仍記得它的樣子。她還曾去學校找過我的老師,問我為什么考試沒考好……

記憶這東西真是奇妙,它能將昨日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眼前,讓你變得脆弱。它能把你敲碎了,你還不知道疼。

母親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媽,還沒睡啊?

母親動了下,見到他了?

我一愣,心虛地問,誰啊?

你五叔。裝什么裝!

她賭氣似的扭了扭,一會兒,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爬起來,打開所有的燈,又打開衣柜、壁柜、書桌,最后,把父親的遺像也給摘了下來。

她開始找東西,翻箱倒柜,地毯式地一點點找,很執著很熱情,也很好笑。

我看了會兒,獨自回房間睡覺了。

我又在家住了兩天,母親一直不停地找。我問她在找什么,她不說話。我說我幫你找,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說,用不著。她將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懷疑家里有老鼠洞。她拿著根竹竿,彎著肥胖的身子,在床底下不停地撥動,還自言自語,不可能啊?怎么可能?見了鬼了?說完,又無限幽怨地看了眼墻上的父親,父親事不關己的樣子讓她更加憤怒。

我在家的最后一天,母親終于徹底放棄了。她將翻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歸整好,對我說,去你五叔那,就說我讓你去要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去了就知道了。她斜了我一眼,恨恨地將一個小熊玩具一腳踢到墻角。endprint

4

我再次走向“懿仙閣”,是在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巷子口一如既往地沉默,如臨水的荷花守著層層疊疊的孤寂。突然,一陣低沉的口琴聲搖搖擺擺地傳過來,像西風吹拂搖曳的老樹枝椏。我快步走過去,站在“懿仙閣”門口聽了會兒,才推門進去。

五叔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見我,欠了下身子說,年輕時候的東西,好久不吹了,都生了銹。他劇烈咳嗽了一陣,才問我什么事。

我說,五叔,我媽讓我來要一樣東西。

五叔放下口琴,眼神明暗了幾番,起身到簾子里面去了。一會兒,拿著個小盒子出來了。盒子很小,像個鋼筆盒。我了然地看著他打開盒子,取出一塊女士手表。手表很小,金色,像枚圓圓的落葉。

五叔將那塊表遞給我,很慢很慢地說,你親媽的東西。當年,你離開她的時候,她從手腕上去下來,交給了你爸爸。你爸爸生病那陣子,交給了我,讓我還給她。可是,你爸爸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沒辦法。他還說,如果見不到她,就交給你。

我突然有些淚濕,我說,我知道。我還知道,當年,是父親和五叔演了個雙簧,將我堂而皇之地抱進家門,給不能生育的母親做女兒。可紙里是包不住火的,我越長越像父親。憤怒的母親對父親無可奈何,只好把氣撒在五叔身上,說他和父親狼狽為奸,是父親的幫兇,打手。他們倆合伙,一巴掌將她打進了地獄里。她一見到五叔,壓在心底的怒火就會迅速揭竿而起,恨不能也將他一巴掌打入地獄。

我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這塊表,我在父親那里見過,母親好像也知道,我突然明白了母親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表的主人是何意,是想讓我記住她,還是讓我忘掉她。

殘陽是穿不透這樣幽深的小巷子的,屋子里變得陰郁晦暗,一切都像剛結痂的傷口,頑強地透著疼。

我覺得胸口堵得慌,腦子里狼煙四起。我終于爆發了,她為什么一次也不來看我?她是誰?為什么要拋棄我?我像頭小獅子抖動著披肩的長發,憤怒地質問五叔。

五叔單薄得像塊壓縮的木板。他又吹起口琴,琴聲晚風拂柳一樣輕柔。我感到自己掉到了一池溫泉里,往事一幀幀后退,寒冷和疼痛層層剝落,只剩下簡單的美好。

她,還好嗎?我問。

應該好吧。她也曾在這個小巷子里住過,后來搬走了。她希望你過得好。也希望你媽媽過得好。

嗯。我點頭,五叔,我明天就走了,你一直咳嗽,要到醫院看一看。

會的。他說。

我出了“懿仙閣”,慢慢往家走。路上,行人不多。兩邊的窗口,有的黑乎乎的,歸隱山林一樣。有的亮著各色的燈,熠熠生輝,空前絕后的美。

回到家,母親站在門口,像個張望了一生一世的影子。

我將那個小盒子塞在她懷里。

這是你的東西。她說你放著吧。我和她擦肩而過,進了屋。

那好吧,我替你收著。什么時候想要,就來拿。她沒有打開,將小盒子舉到眼前,搖了又搖,直到搖落一地雪花似的寂寞,才放到柜子里。

我什么也沒說,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半夜醒來,恍惚中聽見有隱隱的哭聲,細雨一樣,像是從母親房間傳過來。我想,她才不會哭呢。從小到大,她金剛一樣刀槍不入。想了會兒,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準備走了。母親閑閑地問,什么時候回來?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問我,我一愣,看見她穿著我買給她的老北京布鞋,眼角還隱約有些細碎的歡喜。這大熱的天,她也不嫌熱。我說,還沒走呢,誰知道呢。

我將車開上那條來時五叔指給我的大路,有點幸災樂禍地想,那個土坑再也不能捉弄我了,最好能捉弄捉弄別人。路旁的樹綠得浩渺,花開得荼蘼,一切都像一個轟轟烈烈的開始。

我想,回去后,一定要想辦法把自己嫁掉。朋友剛給介紹的那個小胡,人老實,有學問,年齡也般配。回去打個電話,在“王府大蝦”吃頓飯,好久沒吃大蝦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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