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明+焦雨楠
內容提要 職業代表制蘊含著民主制度探索的訴求,它是近代中國民主政治建設這個宏大主題的一個重要環節。由此切入而審視近代中國民主化探索是頗具新意的研究取向。柳鏞泰的新著《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對此作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該著著眼于近代歷史演進過程,以點帶面勾連起與職業代表制的相關內容,貫通社會史與政治史視角,于黨政和團體、國家和社會、民主和民族的互動中精詳地剖析近代中國的民主化歷程;在社會分工、制度變遷、社團與政黨的復雜關系中,揭示了民主建設的多重面相,堪稱職業代表制研究的標志性著作。
關鍵詞 職業代表制 民主化 職業團體 政黨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7-0105-07
民主也許并非人類社會最佳的組織形態,但“民主最可能產生從長遠來說是明智的政策。”[美]科恩:《論民主》,聶崇信、朱秀賢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212頁。近代以來,對于民主的制度性探索和追求始終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歷史性課題。民國肇興后工業化進程不斷加速,職業分工愈加專業化、普遍化,職業團體的利益訴求遂提上歷史議程。“職業代表制本來和革命政黨的一黨制在原理上是相互沖突的關系,但是因為實際需要也被相互結合”。[韓]柳鏞泰:《國民黨一大前后孫中山構想中的兩種民意機關——當代中國“兩會”的起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選舉民主下的職業代表制和區域代表制更多地走入制度選擇的視野。與晚清之際紳士包攬“民權”相比,作為選舉民主的職業代表制的出現已是一大進步,畢竟“選舉是民主政治的決定性開端,是憲政國家政治過程中的一個關鍵性環節”。熊秋良:《論民國初年的選舉法》,《社會科學輯刊》2005年第1期。此外,職業代表制的形成發展和傳承,既構成中國民主體制建構歷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也為當代中國民主制度探索提供了必要的歷史認知。
韓國學者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一書柳鏞泰為韓國首爾大學歷史學教授,著名中國近代史專家,新近出版的《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是其多年研究近代中國民主制度建設的重要成果。(以下簡稱柳著)是關于職業團體和職業代表制的系統性研究。柳著從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系統地梳理了近代職業代表制的萌生與興起,并結合國民政府的訓政體制探討其發展變化特點,最后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為落腳點,考察職業團體在新政協的人員構成與作用,認為近代以來追求職業代表制模式的慣例至此發展到一個光明的節點。在扎實精詳的史料基礎上,柳著對此論題做出了相當系統深入的探究,在研究視野、理論解析和學術洞見方面多有新意。
一、聚焦職業團體 審視近代民主建制
民國政治史研究起步甚早,久盛不衰,且成果頗豐。但其研究內容多側重于政治制度、政黨政治(政黨建設、派系紛爭和黨國互動)、國共關系、中央與地方關系以及政治博弈等方面,誠如柳著所言“中華民國的政治史呈現出主張多黨競爭的議會政治勢力與主張一黨執政的黨治制的勢力對決的局面。”④[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3~4頁。在研究對象上,較長時間內或以統治階級及地方統治勢力為主,或以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壯大和斗爭為主,研究成果更多地關注在重大政治事件、重要政治人物與政治制度的基礎上。新時期以來民國政治史研究活躍且呈現出新局面。近年來在原有派系斗爭、黨政體制以及黨、政、國互動等討論基礎上不斷深化,在“民初政制、央地關系、抗戰與建國、人際網絡諸方面均有新論”。王建朗:《2015年中國近代史研究綜述》,《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4期。“隨著民國政治核心人物日記與檔案的開放,以政治人物與事件為重心的傳統政治史重新煥發青春;同時,在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等新視野與新方法的沖擊下,跨學科成果不斷涌現。”王建朗:《2009-2011年中國近代史研究綜述》,《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3期。職業代表制的研究,某種意義上體現了這一新的學術取向。
集民意、制法律、建政府是民國政治民主化的三個具體表現。原則上國民會議是實現政治商討的實體機構,召開國民會議的呼聲一直是追求政治民主建設的強聲隆音。以往學界從“統一戰線論”或“民國建設論”的視角出發,認為上海市民會議、湖南省民會議以及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等是共產黨建立統一戰線和統合國民的辦法,而南京國民會議以及國民參政會、地方參議會、政治協商會議為國民黨訓政獨裁的工具、或是政黨協商的方式。事實上,各個不同級別國民會議的復雜狀況實難從一個政黨(或政團)視角窺其全景,而這種“一刀切”的定性分析方法也不能推進對歷史全貌的認知。“職業代表制”論題的提出,旨在改變以往“忽視了民眾對職業代表制這一民主模式的渴望及實踐”④的欠缺,無疑為民國政治史或近代民主化歷程研究提供了一個新視點。
近代職業團體迅速發展,催生了普遍而廣泛的政治訴求與政治參與,這有其特定的內在因素。就必要性而言,近代職業團體的產生與壯大脫胎于資本主導下的經濟生活,行業內部的規范調節各種競爭與合作,“對于經濟生活的這種規范,國家無力干預,因為雙方具體的關系紛繁復雜,取決于很多特定的要素,只有熟悉這些環境的人才能掌握這些信息。能夠擔負起這一任務的,只能是社會團體。”⑥張翼飛:《資本主義、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一個社會思想史的視角》,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27~278頁。究其可能性而言,職業團體中“人們擁有共同的職業、共同的利益,彼此持續地互動,人與人之間同質性很強。一件事情能夠激起強烈的共同情感,形成強烈的道德氛圍。”⑥他們結成的團體與政治、宗教團體不同,政治團體站在國家民族的高度抒發宏偉、廣闊的政治理想,宗教團體致力于終極人文關懷,兩者似乎均頗為渺遠。而職業團體真真切切地遭遇著社會問題,尋求著生活出路,更有一種改變社會現狀的欲望,這些追求不可能與社會政治徹底脫離干系,當大工業將他們從地域的限制中解救出來后,蘊含明確政治參與意圖的廣泛聯合、層級隸屬就此應運而生。endprint
與政黨和政黨政治一樣,職業團體也是社會歷史的產物。但與政黨政治的研究相比,當代民國政治史研究對職業團體的關注顯得尤為不足。社會團體研究(職業團體)的興起伴隨社會史勃興而出現,其研究方法多借鑒社會學理論和方法,故而未過多考察其政治參與也可以理解。首先,關于社會團體研究多集中于商會史和同業公會史。商會史研究最初與辛亥革命史研究的進展有密切的關系,最初是作為資產階級研究的一個相關領域被提起。其研究與革命和反革命話語、現代化話語以及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話語相銜接,相對應的分析落腳點在于探究中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革命的不徹底性,現代企業逐漸成熟和政治的民主性,從市民社會分析路徑對商會進行實證研究。馮筱才:《中國商會史研究之回顧與反思》,《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行會史在1949年后很長時間里都沒有得到研究者的關注,八九十年代隨著行會和商會研究深入才開展其研究,研究內容集中于同業公會的產生、發展及其會館、公所、商會和政府的關系,還涉及行業工會的性質、特點、管理與社會功能。魏文享:《近代工商同業公會研究之現狀與展望》,《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以上諸研究多把其看做“市民社會的初步形態”,很少關注他們與選舉制度的聯系,沒有注意到他們試圖建立“民意機關”的努力,更沒有看到制度層面上的職業代表制。
其次,就國會談國會,即使聯系選舉制度也很少關注職業代表制,學界的探討往往多未脫離對權力與權謀的關注。熊秋良先生對民初國會選舉制度進行系統性研究、反思,從選舉觀念延伸到選舉運作(選舉法文本解析與選舉文本實施),側重于政黨與選舉的互動關系,并將其置于金錢與權利爭奪的范疇內分析選舉的頹變過程。熊秋良:《移植與嬗變:民國北京政府時期國會選舉制度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以南京國民會議為例,大多學者認為其是蔣介石獨裁正當化的措施。魏文享考察1931年南京國民會議后,在肯定職業代表制所享有的政治空間基礎上認為“原本作為民主政治改革方案的職業代表制,就這樣成為蔣介石排除反對勢力的制度工具”。魏文享:《職業團體與職業代表制下“民意”建構——以1931年國民會議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3期。對于南京國民會議的看法,柳著則“把國民會議召集當做革命運動遺產、各界職業團體與國民政府互相牽制、合作、妥協的產物”。[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93頁。張文秀承認國民會議以職業代表制為選舉原則,得出“此次選舉完全在國民政府的操縱之中”,“實際是為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服務的”的結論。張文秀:《論1931年國民會議代表的選舉和產生》,碩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9年,第26~27頁。對于1938-1948年國民參政會,以往多把其定位于國共及其他小黨黨派會議機關、國民黨反共的道具或戰時國會,多為立足于黨派自身立場的解釋。基于此種現狀柳鏞泰提出重新考察的必要,從《抗戰建國綱領》出發重點考察參議員構成,發現以往的解釋并不足以全面解釋國民參政會的內涵。以上所論顯然未脫離權力與權謀的解釋語境。
當然也有重點關注近代中國職業代表制的學者,但持消極立場者為多。“若是我們拋棄職業代表制而實行地域代表制,讓政黨來公開競選,也許連民國二十年那種平穩的經過都沒有。”陳之邁:《民國二十年國民會議的選舉》,《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6年第2期。這雖只是側面評價,但足以彰顯陳之邁的褒獎態度。孫宏云則認為:“從根本上說,即使在世界范圍內也看不出其與工業化和民主化之間存在著正向遞進的變量關系”。孫宏云:《“職業代表制”與民國政治史述論——以中國國民黨的理論與實踐為中心》,《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此外,孫宏云《平民政權與職業代表制——鄧演達關于中國革命與政權的構想》(《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一文著重從鄧演達的平民革命理論出發,考察其職業代表制的理論觀點。孫宏云《孫中山的民權思想與職業代表制》(《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一文考察孫中山民權思想中的職業代表制內涵和角色。此論斷徹底否定了職業代表制促進民主化的歷史意義。劉斌在考察1924年廣州市長選舉述論時關注到了職業代表制,看到了其維護選舉不受地方傳統勢力控制的努力,也看到了從初選丑聞頻出到矛盾激化的現實,由此得出“廣州市長選舉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的民主選舉”的結論。劉斌:《1924年廣州市長選舉述論》,《廣東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
縱然民國政治史研究成果頗豐,但在關注對象上注重政黨政治,忽視社團政治,僅有的社團政治研究也顯得過于碎片化;民國選舉制度的研究中或忽視職業代表制,或有所關注但持消極態度;研究視角上呈現單一化與二元對立化取向。由此觀之,學界尚缺乏關于職業代表制形成的理論淵源、社會背景及其確立演變和發展的系統研究;僅有的一些局部研究也被淹沒在黨政糾葛和黨爭的話語中。“民主是通過普遍參與進行管理;代表制則有助于實現這一參與。”[美]科恩:《論民主》,聶崇信、朱秀賢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81頁。事實上,“在市民社會中需要被‘代表的不是地理區域,而是職能性的單位。”[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9頁。柳著論題聚焦于此,其求新求變的學術努力值得推崇。
二、以問題為核心 保持整體視野
緊扣職業代表制這個核心問題,以1928年為界劃分為兩大發展階段。柳著通過歷史性梳理和思考后,將職業代表制分為三種模式:排除政黨的純粹職業代表制,職業團體與革命政黨合作的職業代表制,職業團體、革命政黨和議會政黨三方合作的職業代表制。除去緒論和結論外,全書分為兩大部分十個章節。
第一部分立足于從各界聯合到走向職業代表制的歷史過程,詳述職業主義的興起(對職業的認識、職業主義的形成因素與邏輯)和確立;各界聯合局面的形成(從商會、農會、教育會的自身全國聯合到各界的全國聯合),國民會議召集思想的傳播以及國共兩黨、社會團體的初步實踐。endprint
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國民會議運動以1923年國民會議召集的首次登場為界分為兩個階段:1920-1922年為第一期國民會議運動,此期間國民大會與國民會議混用;1923-1928年為第二期國民會議運動,此時的國民大會傾向于孫中山憲政方略中的區域代表制組織形式,國民會議傾向于以職業代表制為組織形式。以五卅運動為契機,國民外交運動、關稅自主運動相繼爆發,社會普遍要求成立代表民意的機關,集結民意的國民會議就被要求建立,基于國共合作、社會各界力量與北洋軍閥勢力的斡旋、相對妥協均以失敗告終,遂有北伐之興舉。
隨著北伐勝利挺進,軍閥勢力重挫;國民黨由南而北不斷擴張,社會團體乘勢擴充相應的發展空間。但國民黨試圖獨享主導優勢,逐步與社會團體利益和訴求形成分歧,其右翼勢力實施“清黨”和改造社會團體,最終實現國民黨與上層職業團體的聯合;與此同時,共產黨與下層職業團體展開合作。國民會議運動走向了兩極——國共兩黨各自聯合一部分職業團體開展活動。在對此歷史演進的梳理中,圍繞民意聚集的主題,柳著提出第二期國民會議運動具有革命性的特征。⑤[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06、279頁。
第二部分立足于國民黨形式上統一全國繼而施行訓政的社會事實,同時觀照到中華民族抗日戰爭及其獲勝對國內外政治氛圍的影響。在此諸多因素相互作用下,國共兩黨、職業團體力量的合作、競爭與妥協,對職業代表制的民主慣例產生相應影響。從1928年至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召開前是國民黨漫長的訓政時期和短暫的憲政時期。從職業代表制的兩面性來觀察國民黨訓政政治的基本結構,是該著用力之處。柳著認為,雖然社會團體從訓政初期就受到國民黨的管制,南京國民會議也與孫中山早年設想的國民會議相去甚遠,但從中可見開展各種級別的國民會議運動以期集結民意已成為慣例。
民主慣例的形成并不代表民意機關真正的建立。鑒于1938年至1948年國民參政會并行職業代表制和區域代表制,柳著承認它對民主慣例的繼承,但否認其作為民意機關的存在。“國民參政會是為戰時條件下成立的民意機關,在戰爭結束之后仍起到促進正式民意機關產生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抗戰建國綱領》它的期望,盡管國民黨黨員的比重一直在增加,但是同時也保持了超黨派的民主連帶,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76頁。重慶談判時雙方重點談判、討論的內容也多是關于和平建國這種宏觀的問題,以及受降、進兵以及處置偽軍等當時緊要的問題,地方政權、政治會議及自由民主等尚且屬于一般問題,政治民主化的實際關注度相比前二者自然是大打折扣。在民意機關方面,當時國民黨與會者提出“國民大會可暫緩召集,代表可重新研究或重新改選,增加中共及各黨派和無黨派名額,但其總和不能超過本黨。”《鄒志奮關于毛澤東來渝之研究》(1945年8月25日)、《潘公展呈蔣總裁關于毛澤東來渝后我方對中共問題商談方針與策略之我見》(1945年8月29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檔案特交檔案(四)第50845、50847號。轉引自楊奎松:《國民黨的“聯共”與“反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18頁。由國民黨要員之見不難看出國民政府的基本態度,他們所追求的政治民主化建立在國民黨占絕對優勢的基礎上,并非真正的民主政治,所謂國民大會自然也不能稱作真正的民意機關。
1945年10月下旬的華北已處于全面開戰狀態,國民黨代表依舊與共產黨方面的代表溝通政治協商會議召開的事項,以便國民大會可以于11月12日如期召開。而中共中央認為“政府所謂和平民主都是騙人的,實際已發動了全國規模大內戰,雙十協定不過是廢紙,政府急于要開政治會議之目的是強迫各黨承認舊代表及籌備登極大典。”《中央致重慶政府電》(1945年10月29日),轉引自楊奎松:《國民黨的“聯共”與“反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28頁。繼而,隨著國民黨一意孤行打內戰,強行召開制憲會議和行憲會議,最后僅有的人心喪失殆盡。以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勝利召開為標志,中國的民主化探求至此而柳暗花明。在近代民主建設坎坷曲折的道路上,必須承認“國民會議、國民參政會、政治協商會議是職業代表制的延續與變化”,⑤但近代中國不曾有真正的民意機關。
與單純的社團研究論著不同的是,柳著在緊緊圍繞核心問題時保持強烈的整體史視野。這一方面是指它在社會環境變動下、在社會各方力量的合作與對峙中觸及區域代表制;另一方面是指它強調了歷史發展的持續性。
其一,詳細考察職業團體與選舉制度的聯系,重點發掘了職業代表制在近代中國民主化中扮演的角色、發揮的意義,彰顯其相對區域代表制的優勢。區域代表制以一定地域為單位選舉代表,但是不能很好地反映該區域內各群體、各職業階層的聲音;以職業為單位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些不足。首先,隨著社會分工的發展,社會形成各異的職業區分,他們首先存在于一定地域(空間),自然烙印上該區域的整體訴求,而區域代表制在政治上的體現更多的是區域特定集團的利益;其次,作為一個社會人,個人又會表現出強烈的社會化特征,職業劃分是社會化過程的一個表現形式;同一職業的人會產生類似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的訴求,會遇到相似的困惑、困難甚至不滿。
政治民主化道路荊棘叢生。鑒于一定意義上職業代表制可以彌補區域選舉代表制的不足,因而得到社會部分力量的不懈追求。由于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并不能采取有效措施滿足社會團體對聚集民意的要求,民主浪潮也不能容許其長久占據歷史舞臺,繼而才有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開。職業代表制兼具職能型社會觀和多元性國家觀,既可以統籌地域整體要求,亦可以從相對微觀而具體的層面適應社會政治的發展訴求,最終鑒于自身優勢與社會條件的成熟,職業代表制作為民主的遺產得到繼承。
其二,關注歷史發展的連續性。任何理論的產生都有其深刻的時代背景,現在由過去延伸而來,又將朝未來發展而去。每個特定的環節都有相對獨立的意義,但歷史效果是第一位的。劉澤華:《關于歷史是非認識的幾個問題》,《史學月刊》2016年第1期。區域代表制是孫中山民權思想中的重要內容,這與其最初追求地方自治的思想密切相關。孫中山于1924年北上倡導召集國民會議時,接受了職業代表制。從其遺囑來看,他不認為兩者是悖離的。柳著在梳理細節基礎上展現連續的民主探索發展脈絡,呈現出了多種歷史面相。職業代表制的產生首先伴隨著社會職業分化出現,在民初議會政治挫折不斷的現實情勢下,職業分化而來的社會團體便更有維護自身利益、要求參政的訴求;感受到社會發展需求和動向的這些人產生了類似的參政理念,因而提出按職業選舉代表、通過法定程序制定法律條規而維權的理論便落地生根,并表現出一定的持續性。endprint
縱觀民國職業代表制支持者與北洋政府、國民政府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著者深度探析了不同歷史時期多方力量在議會選舉上的各種博弈;宏觀關系鏈條梳理中彰顯出希望與挫折、不懈追求與無奈妥協,以及追求職業代表制慣例的最終坐實。無疑,柳著為民國政治史的研究展現了新局面。
三、研究方法與研究視角之新意
人的民主概念本來就有多種釋義,在其與中國社會與政治現實的結合中又會有不同的取向和側重。誰來代表人民?以哪種方法代表人民?根據怎樣的原理和方式形成民意機關?不同的解讀和實踐孕生了不同的民主模式(如多數制模式、合議制模式)。對此問題,學術界的研究已有相當積累,成果甚豐。“歷史研究的突破主要取決于兩點,一是新資料和新對象的發現,一是理論方法的革新,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李金錚:《小歷史與大歷史的對話:王笛〈茶館〉之方法論》,《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3期。將“職業代表制”凝練為學術論題,既突破了以往社會群體研究中單向度的階層選擇,也超越了民主制度中區域代表制的單一取向,是中國近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視角。
政黨代表一定階級或階層的利益,政黨需要了解其支持階級的政治、經濟等訴求從而調整黨綱宗旨和施政措施。而在社團政治中,它們自己代表自己,更直接地表達自身的利益和訴求。作者敏銳地注意到清末以來中國政治史中的社團政治(其很大程度上表現為職業代表制),將職業團體批判議會政治、追求各界聯合以聚集民意視為觀察近代中國追求民主道路的一條線索。
剖析問題的角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研究的深度與視野。首先,柳著試圖超越單一化與二元對立化取向,將國家與社會、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國際條件與國內條件、政黨與社會團體的相互作用這四組關系作為分析職業代表制的線索,既涉及每組內兩兩關系,又涉及四組相互關系。社會團體得到官方的認可獲得合法性身份,在民族主義危機下提出了民主主義制度的訴求,經兩次世界大戰國際和國內環境的演變與發展,革命政黨與社會團體競爭、合作以追求國家獨立和民主自由。其間職業團體通過集會、示威和各種代表會議達到集中民意的效果,并且對職業團體的自律性提出要求。作者條分縷析中始終貫穿著明確的問題意識——這個慣例是怎樣形成、又如何正當化的,它到底對近代中國法制產生了何種影響?
其次,融合社會史和政治史視角來審視各界聯合為建立民意機關所做的努力,超越國家和社會的二分法局限,以合群救國論的立場來看待一黨制政黨和多元化職業團體的合作。人的生活是日常生活與政治生活的統一體,尤其是在近代中國這樣社會與政治環境復雜交織的場景中,任何中國人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于國家安危和民族前途之外。政治事件常常在民眾的生活中激起漣漪或者掀起波濤,社會運動也會以多樣的方式影響政治局勢的演進和未來走向,甚至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的界限膠著難分。以五四運動為例,它包含著學界、工商界、政界等多個領域的參與,其社會動員的廣度和深度以及對于政權運行和政局的深刻影響,既超越了政治運動的范圍也突破了社會運動的局限。它是關于民族的,也是關于民主的;是針對國內政府的,又是針對國際局勢的;是社會情感的迸發,又是國族意識的覺醒。
多數情況下社會制度的演進循序遞進,呈現為一個量變中緩慢累積的過程;細枝末節之變不易為人察覺,直到能量蓄勢勃發時才會形成震撼世人的歷史轉變。而這一歷史節點的發現至關重要,它是歷史事變孕育的情勢和事變最終結局的必然性鏈條中的轉換鈕結。柳著突出了這一歷史節點。1928年國民政府形式上統一全國,國民黨一躍而為合法執政黨。國民黨及其國民政府對中國共產黨從“友好合作”到逆轉為“清黨”武裝鎮壓,對各社會政團和職業團體實施強行改造等,從根本上破壞了社會的合作、民意的表達和社會團體的獨立性和自律性。從而,政權建構的社會基礎及其社會認同必然遭致毀損。在這種視角和理念下,柳著對這一論題的研究提出許多頗有新意的識見。在國民會議召集到底是由誰提出的學術爭論上,作者認為“不是任何一方開創的,而是兩黨接受了第一期國民會議運動中形成的各界輿論與民意集結慣例的結果”。②③[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08~109、9、12頁。跳出黨派之爭與情感立場,在比勘史料和充分尊重歷史事實基礎上,柳著提出自己的歷史解釋。此外,在許多有爭議的問題上(如各界聯合與國民會議如何關聯,職業聯合與同鄉會等社會團體的聯合與職業團體聯合的不同之處,國民黨基于何種考慮接納職業代表制、改動孫中山的建國綱領等),柳著都有自己的新發現。
四、值得反思之處和新的期待
以職業代表制的新視角對近代中國民主化進程展開研究,柳著的學術貢獻自不待言。但認真考究的話,柳著中不免也稍有缺憾,仍有待于進一步討論。如關于市民社會的概念理解,前后存在差異:一方面認為“在市民社會中需要被‘代表的不是地理區域,而是職能(和職業相比,這個概念更具有擴張性,如青年、學生等,雖然不是職業,但擔當著一定的社會功能)性的單位。”②另一方面又以“在沒有憲法與民意機關的清末至民國時期的中國,討論市民社會論的實踐方法無異于緣木求魚”③為總結論斷;且認為國家與社會、政黨與社會團體之間復雜的關系遠非市民社會論二分法(市民社會二分法論持國家與社會兩者的力量此消彼長觀點)所能涵蓋。黑格爾之前的洛克、孟德斯鳩以及亞當·斯密都察覺到市場經濟下國家與社會的區別和分離趨勢,很長時間內市民社會觀念的一個體現就是國家和市民社會相分離的現狀,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以往國家和社會二分法論下對人類生存活動有意識的割裂。近代中國是否存在市民社會?學界爭議既久至今未有定論。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具體研究中概念界定的困惑和矛盾,可見概念界定難度雖大,但著實必要而迫切,仍舊需要學者多方討論。
政治史研究需要涉及對各方政治力量與政治地位的認知,柳著對社會團體政治地位的權衡尚顯薄弱和朦朧,些許具體性層面尚未被考慮,將來的研究中若能得到關注,研究或許可更完善。比如社會團體的政治地位如何?實體力量如何?在國民黨成為執政黨前后,職業團體與國共兩黨的政治勢力呈現出怎樣的力量對比?政治勢力的大小影響政治地位的高低,影響政治發言權,這直接決定是否有足夠的力量與政黨抗衡;政治勢力的保障應該是經濟實力的支撐與武裝力量的捍衛。就社團而言,其在國家的允許和保護下可以看成促進民意的機關運動,若其得不到允許和保護又能否促成民意的表達?如果可以,將以何種方式表達?其表達力度又是怎樣?合作,社會團體自律性問題凸顯;不合作則遭到改造、排擠甚至武裝鎮壓。對這些問題的深入揭示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認識社會團體的歷史地位與作用。endprint
歷史研究中通常以特定年代作為界標,借以清晰地把握研究對象演進的歷時性特征,并從中概括和揭示出它的共時性特質。作者特別關注1923年和1928年作為職業代表制發展歷史上的兩個年份,“實現職業代表制的條件從國民黨黨治體制確立的1928年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所以本書以1928年為界,分成第一部與第二部分來論述。”②[韓]柳鏞泰:《職業代表制:近代中國的民主遺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3、327頁。繼而還提及“作為代議活動主體——職業團體與政黨之間的關系也尤為重要,把這點考慮進去之后就會發現近代中國對民意機關的探索過程可以以1923年為界,大致分為兩個時期。”②固然兩個時間點都有重要含義,既然政黨和職業團體的關系不得不考慮,而1928年黨國體制確立之際國民黨右派勢力“清黨”和對職業團體的改造、分化對職業代表制的影響似乎從屬于職業團體與政黨關系的,這樣一來以1923年為界似乎更加符合五種關系統籌的考量。顯然,在對“以1928年為界將全書分為兩部分”和“以1923年為界分為兩個時期”的論證上,作者的立意和表述并不十分清晰,至少給讀者的理解形成了一定障礙。
最后,柳著對職業代表制的考察(尤其是1928年后)重點突出了國民黨與社會團體之間的聯系,而對中國共產黨所扮演的角色卻相對簡略化。柳著在研究國民會議召集理論的形成與分歧時,以國民黨與社會團體為關注的雙方,一定程度上展現當時中國政治發展的狀況。固然很長時間內國民黨作為執政黨而存在,可中國共產黨作為冉冉升起的一股政治力量同樣是不可忽略的——無論是其積極尋求與社會團體力量的爭取、合作,還是與國民黨的合作、斗爭、妥協。共產黨在倡導召開國民會議問題、完善職業代表制的理論和實踐上也有自己的一套體系,不然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也不可能在其大力推動下順利召開。顯然,在以后的研究中應該加強共產黨對職業代表制理論的歷史繼承、前后探索、努力和挫折的探討,進一步關注共產黨與社會團體、國民黨之間在政治民主化道路各種復雜關系。
綜觀全書突破甚多,以職業代表制為點帶動起近代中國民主進程這個宏大的局面,將史學歷時性的一面展現出來;從研究對象的選取到相關領域的延伸,從研究視角的多元、統籌到研究層次的細致、深入,無不體現出著者在恪守歷史真實原則上的學理考量。其貢獻不僅在于首次對職業代表制進行系統考察,還在于超越以往民國政治史研究視角的局限,探究了近代中國民主化探索的初始開拓、習慣性繼承與逐漸穩定的歷史進程。
這一研究對于學術研究的取向和深入開拓有著更遠一層的啟示。某種意義上說,近代職業以及由職業而生成的社會力量的興廢變動,完全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時代。伴隨著近代以來一次又一次的技術革命以及由此引發的產業結構性變革,16世紀以來,世界科技大致發生了五次革命:現代科學誕生(含近代物理學誕生)、蒸氣機與機械革命、電力與運輸革命、相對論和量子論革命、電子和信息革命。目前,第五次科技革命已接近尾聲,第六次科技革命的來臨進入倒計時。見中國科學院中國現代化研究中心:《引言》,《科學與現代化》2017年第1期。也是新舊職業的更替代謝和由此形成的新舊職業力量的興衰起落的歷史進程。在百年來的社會巨變中,職業變遷的內容豐富而深刻;它蘊含著極為厚重的社會-經濟、思想-文化,乃至制度-道路的多層內容和意義。聚焦于職業團體及其社會力量的學術研究,顯然不僅僅是學者個人興趣的追求所致,它和合著時代脈動的節律不期而然地表達了史學研究追求中的時代取向。我們相信,基于職業代表制的社會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的研究會有更進一步的拓展和深化。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