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林
傷害
一天,我正在大街旁的人行道上溜達,突然有人叫我,抬頭一看,十分驚喜。張興。真是想誰見到誰。
都說人老了喜歡回憶。這也是我喜歡獨處的原因之一。一個人的時候,內心像無垠的大海,像廣闊的天空,任心靈自由馳騁,盡情地回味,享受過去美好的時光,找回自己的童真。散步的時候,隨著腳步慢慢地移動,年輕的時光就像電影一樣在大腦的屏幕上一幕一幕地回放著。
剛剛回放到我參加工作的情景,我和張興、肖新生一同分進廠,三個小伙伴天天在一起,工作上相互支持,生活中相互幫助。那時小城還沒有使用天然氣,家家用煤燒火、做飯、取暖。每年,買煤便成了家庭中的大事。誰家要是買煤了,另兩個人也不用通知,便主動去幫忙。三個人說說笑笑,撒歡兒的工夫就把煤篩完,運到煤棚子里。張興長得五大三粗,干起活兒來一個頂倆。剛剛想到這兒,就遇到張興了,真是心有靈犀呀。
“哈哈!”我熱情地撲過去,緊緊地抱住當年的兄弟。
張興說:“這幾年你進了機關,是不是把當年的兄弟忘了?”
“到死也忘不了呀。就是機關的事務太多,一忙起來沒時間和兄弟們聚了。對了,你怎么樣啊?”
“挺好。從廠子出來后,做點小買賣,現在給兒子了。”
“對了,肖新生那小子干什么呢?快二十年沒見到他了。”
“這小子慘點。廠子賣了后,整個出租車,也沒掙多少錢。現在不干了。”
“能不能把他找來,我做東,咱仨喝點小酒。”
“好哇。”張興掏出手機就給肖新生打電話。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肖新生來了。一進門,看見我們,不由一怔,對張興說:“你今兒個怎么有空兒了?”
張興說:“生意讓兒子搶去了,成天待著。”見肖新生沒和我搭話,“怎么,連朱大哥都不認識了?”
肖新生一臉嚴肅,在張興身邊坐下。“這么大個領導誰敢認識啊。”
張興沒把肖新生的話當回事,說:“點了仨菜,給你留一個,喜歡什么自己點。”
肖新生板著臉:“不想吃。”
我樂了,沒想到,肖新生也會繃了。我說:“這些年沒見,你小子也學會挖苦人了?誰是領導呀?你才是領導呢。領導才會繃著呢。”
“咱當不上領導,咱不會出賣朋友。”
聽這話里有話,我一頭霧水。“出賣朋友?誰呀?”
“不出賣朋友,為什么說我‘調戲婦女?”
肖新生“調戲婦女”?怎么會有這事呢,更不會從我嘴里說出來呀。
服務員把早點的菜端上來了。縷縷香味在飯桌上縈繞,卻一點也勾不起我的食欲。
“那回咱們等公交車,一個姑娘往后退踩我腳了。”
我想起來了。有一回,我們在公交站等車,排隊的人很多,一個姑娘往后退的時候踩到肖新生的腳。肖新生往后撤,抬腳的時候抬高了,膝蓋頂到姑娘的屁股。一次說笑話,我說他調戲姑娘。當時他臉漲得通紅。
張興哈哈大笑:“是有這么回事。當時我也在場。不對呀,那不是鬧著玩兒說的嗎?”
“你們是鬧著玩兒,可單位領導沒當鬧著玩兒呀。”
我一愣。現在終于想明白了。我們三個人中,就我愛擺弄點文字,廠里讓我當了班長,后來抽到廠秘書股,以后又調到局里。在我到廠當秘書的時候,領導曾問過我,誰接我的班當班長合適。我當然推薦肖新生了。可是后來卻是別人當上了。
“怎么,沒讓你當班就是為了這事?”我強辯道,“當時不是說笑話嗎,怎么領導還知道了呢?”
“我以為是你告訴領導的呢。”肖新生的口氣緩和了些,臉也有了點笑模樣。“不說這些了。”
張興啟開酒,挨個兒倒上:“八百年的事,提它干啥。喝酒。”
“喝酒。”我迎合著。
肖新生也拿起了酒杯。“喝酒。”
酒桌上依然有說有笑,可我的心里卻笑不起來。
朋友
當建國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頂的時候,小勇正悠閑地吸著煙,喝著礦泉水。
建國一屁股坐在小勇身旁,邊擦汗邊說,緊著攆你就是攆不上,你爬得太快了。
這不是攆上來了嗎。小勇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遞過來,你小子身子太差,得加強鍛煉啊。
天氣太熱,空氣凝固,樹梢不搖。
建國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水,望著山下的風景。一層熱氣在地表上抖動、流淌,整個田野、村莊變得朦朧而美麗。一條大河在山腳下漂過,閃閃波光撩撥著建國的心。咱倆洗澡去吧。建國指了指腳下的河流。
小勇騰地站起來。好啊。好長時間沒游泳了。
倆人飛也似的跑到河邊。小勇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也不管河水深淺,一個猛子扎進河里,好一會兒才從河中心鉆出來,回頭沖他喊,還磨蹭什么。又扎進水里。
建國不會游泳,試探著下了水,站在水淺的地方往身上撩水沖涼。
小勇游了一圈,回到建國身邊,指指對岸,咱倆游過去。
建國望著對岸,有二百米。不行,我不會游泳,只會撓狗刨。
會撓狗刨也行,沒事,我會呀。
建國想起小品中的一句臺詞。我掉到水里,你小手一拎就把我拎上來了?
小勇哈哈笑起來。那是,你就是掉到海里,我一個猛子扎進去,也能把你托起來。
這話建國相信。小勇是個不會出賣朋友的人。有小勇在,建國心里有底。
小勇水性很好,像一條嘻水的魚,一會兒蛙泳,一會兒自由泳,一會兒又蝶泳,任意玩耍。
波動的河面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建國有些頭暈。看看河對岸,像是很近,又似很遠。這才發現,在水里是很難判斷出距離的,再側過頭看看小勇,此時正悠閑地躺在水上,看著他笑。
這小子真行。建國心想。精明能干,雖然來的時間短,但業績不錯,人品也好,又多才多藝,身體又棒。他想到了空缺的副經理。雖然他資歷淺,也是副經理的人選之一。
建國生怕沉下去,兩手一下下地緊著劃水,雙腳還不停“撲通撲通”地拍打著水面,打起水花四處飛濺,只一會兒工夫,就累得胳膊酸痛,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別著急,千萬不能緊張,不能亂了手腳,用勁悠著點,一下一下劃。小勇在旁指揮著,又補充了一句。沒事,有我呢。
看著小勇,建國放慢了速度,身子并沒有往下沉,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他真的當了副經理,也不錯,在他手底下干活兒一定會開心。
加油!小勇朝他揮揮拳頭。
他會意地笑笑,按照小勇的指點,緩慢而又節奏均勻地劃動著水面,向對岸游去。
周一上班的時候,一個噩耗傳來——小勇走了。就在昨天,為了救一個小孩兒,小勇被車軋死了。
當建國再次站在河邊的時候,他已是部門副經理了。望著蕩蕩河水,他仿佛看到了那天游泳的情景。他問自己:我還能游過去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