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美國有數次抽身而出的機會,但都囿于這樣那樣的執念而做出相反的決定。
一部《戰爭的余燼》,讓人們充分了解了,美國之所以一步步陷入越戰的泥淖,是因為美國決策層囿于冷戰思維,被若干執念所困擾,并在這些執念的引導下構建起自以為自洽但在外人看來頗為荒謬的行為邏輯。
在這些執念當中,最大且誤美國最深的是認定胡志明領導的越共是執行蘇聯全球侵略戰略的共產主義者而非深得越南民心的民族主義者。
自然而然就衍生出另外一個執念,那就是一旦失去越南,就會產生所謂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從東南亞到中東的西方勢力范圍都將不保。
因此,美國對法國在越南進行的戰爭給予了日益增強的支持,但又為這一支持設置了令法國人啼笑皆非的前提:法國人必須堅持到底,因為面對共產主義分子的進攻,法國人如果撤出就是背叛了盟友們的共同事業;法國人必須果斷放棄自己的殖民利益,盡快給予越南人真正的自治地位,因為如此一來共產主義分子就不能再打著民族主義的幌子來獲取合法性。
問題是,如果法國人放棄了自己在越南的殖民利益,他們有什么理由為了美國人眼中的共產主義威脅進行一場勞民傷財、讓法國年輕人不斷流血的反共圣戰呢?
面對法國的退卻,以及英國等盟國對多米諾骨牌理論的不認同,被雙重執念所困擾的美國只能選擇逐漸加大自身在越南介入的廣度、深度和力度,而這逐漸鋪就了美國卷入越戰之路。
當然,在這一看似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中,美國還有數次抽身而出的機會,但都囿于這樣那樣的執念而選擇做出相反的決定。比如為了避免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不給美國以直接卷入越南的理由,越共在完全控制北方并在南部不少地區擁有優勢的情形下,在中國的建議下,咬牙同意與法軍?;?、南北暫時分治,冀望在接下來舉行的全國大選中贏得勝利,從而以和平手段取得全國的統治權??紤]到越共在群眾中深耕多年的堅實基礎和在反法戰爭中的勇氣和犧牲,沒有人懷疑他們會贏得大選。
在這樣的情勢下,如果不想卷入與北越的戰爭,美國人需要做的就是確保選舉的公開與公正,然后以“尊重越南人民的選擇”為由體面地退出。
然而美國人無法接受越共全面接管越南的可能性,因此選擇在大選前的空當期扶植他們心目中真正的民族主義者吳庭艷政權,并明里暗里協助他們將法國人趕走,從而盡快在南越站穩腳跟。接下來,無論是美國方面,還是吳庭艷政權,似乎都“遺忘”了按日內瓦協議規定要舉行的全國大選。
至此,越共別無良方,只能選擇用武器拿回自己在談判桌上已經得到、但被美國的干涉無情粉碎的東西:實現全國統一。其實一開始北越方面對于是否盡快開展針對吳庭艷和美國的軍事斗爭尚存猶疑,某種程度上是南越共產黨組織發起的游擊戰爭倒逼北越正規軍越來越多地卷入到南方的戰事中。
美國方面在對南越的前途進行規劃時,腦海中一定浮現了朝鮮半島的模板,然而缺席反法戰爭且熱衷家族統治的吳庭艷政權注定無法成為第二個韓國。此時美國陷入了一個新的執念:南越政權必須進行真正的政治和社會改革以贏得民心,否則僅靠美國的軍事和經濟支持無法贏得對越共的戰爭;南越政權必須強化自身軍力,提升行政效率,以應對來自越共南方游擊隊和北方正規軍日益咄咄逼人的進攻。這個充滿悖論的雙重目標注定無法同時完成,而只會讓吳庭艷政權及其后繼者左右為難進退失據。
既然南越政府始終是爛泥糊不上墻,美國民眾對美國日益深陷越戰,越來越難以忍受,美國方面此時自然可以選擇就此退出:我們已經盡力了,但看來越南人民不接受我們的選擇。然而接下來美國又陷入了一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執念:美國和北越同時從南越撤軍,在南越成立一個民選政府。已經被拒絕過一次選舉且已經嘗到勝利的滋味的北越對此一提議自然無動于衷。
不得已美國最后選擇了自欺欺人的所謂“讓越南戰爭越南化”的戰略,從而以一種最不體面的單方面撤軍加拋棄盟友的方式離開了越南。至此,所有的執念都化作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