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軼
2012年4月25日,中國考古學會第一屆理事、著名考古學家、文史學家、金石學家、書法家孫太初先生仙逝于昆明,享年88歲。病榻前,云南省書法家協會主席郭偉極沉重地對我說:“老先生一走,云南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舊文人式書畫家已成絕響。”這句話可能是對孫老最真切的評價了。
孫太初先生于1925年12月18日生于昆明大西門,父賜名天復,字太初,20歲后以字行,故有朱文“乙丑生”印章一枚,頗得意。先生自述出自浙江余姚孫氏,祖籍云南大理鶴慶。明洪武年間祖上以運糧事,遣戍云南,定居鶴慶。八世祖健舉,為萬歷二年進士,任貴州布政使司參政。曾祖清泰,清進士,官山東道監察御史江南鄉試考官。父孫藩,光緒二十九年優貢,任護國軍參謀,駐粵滇軍第二師參謀長,云南講武堂、廣西講武堂教官。晚年閉門謝客,以岐黃之術活人。
中國傳統文人,一般都是先攻經史,旁及詩詞,馀情書畫,視金石為小技。太初先生之學,走的也是博學雅藝之路,因其博學,其藝也宏雅。作為一位舊學根底很深的人,太初先生嗜古之深,可以用“骸骨的迷戀”來形容,他一輩子都可以用“以古為生”來描述。他考據古跡文物、寫舊體詩、嗜古書畫,所以氣質里就帶有古文人與世無爭、淡泊隱歸的情懷,舉手投足間就有高士之風。
我認為,一個人要成就事業,大抵以興趣為種子、師友為土壤、機緣為雨露、天資為陽光,缺一不可。太初先生12歲時因喜歡書法、繪畫,父親孫藩請蔣蔣山先生教授北碑,日課《張猛龍碑》。后因避日機轟炸昆明,返回故里鶴慶,入麗江中學,開始師從在麗江中學授業的周霖學畫。17歲時,因黃疸病輟學在家,返回昆明以書畫自遣,并時常到昆明知名的書畫裝裱店寶翰軒、文古堂等處流連。在那些地方同滇中書畫界名家王堅白、布震宇、虞舜知、趙松泉相識,從諸先生游。而文古堂主彭壽祺精于拓古碑,肆間滇中古碑舊拓多從其門出,先生與其訂交,于古籍碑版多有啟蒙。19歲時,先生任職于昆明市國民政府秘書室,又有幸與篆刻名家孫靜子、蔣維崧、錢瘦竹、李澤甫、鄭梨村過從甚密,多有受益。又因與青云軒筆店的老板王丙坤訂交,因此又得結識胡小石、唐立廠、沈從文諸名家,眼界學識俱有精進。得這些師友的熏陶沁潤,先生開始廣泛收藏古書碑帖。如乾隆拓《魏李超墓志》《張遷碑》《孔宙碑》,陳簠齋精拓本《秦瑯琊臺刻石》,田清泉手拓《漢三老諱字忌日刻石》,“謂京”二字不損本《漢韓仁銘》,楊幼云藏初拓《江都厲王塚中刻石》《五鳳刻石》、明拓本《隋王泉寺大業錢雙銘文》等古碑善本。這些都是先生在二十三四歲時入手所得,可見先生嗜古之早。而此時,先生與趙松泉、王堅白、虞舜知、蕭士英、趙若陶、袁曉岑諸先生成立碧社,舉辦書畫聯展,開始嶄露頭角。解放初又得邱均恩題跋本《爨龍顏碑》、清初拓《龍藏寺碑》、有謝履莊題跋的初拓《漢孟孝琚碑》、未剜字本《爨寶子碑》等珍品數十種,碑拓百余紙。這些都是先生從事金石考古的種子和土壤。1952年先生到北京參加第一期考古工作培訓班后,機緣使他得蒙雨露,開始成長。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期考古工作培訓班是由文化部、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考古所聯合舉辦,授課老師都是中國學界的耄老碩儒,如名震當代的馬衡、向達、裴文中、賈蘭坡、梁思成、啟功、徐邦達。因此機緣,先生調入云南省博物館工作,任調查征集部副主任兼歷史考古組組長。在隨后的歲月里,先生將畢生的精力都投入云南的考古及文物征集、整理、保護工作中,碩果豐盈,居功至偉。

孫太初(1925-2012)

孫太初 《壽如金石》印屏 紙本 1986年款識:壽如金石。丙寅冬,古滇孫太初年六十又一。鈐印:太初長壽(朱)
先生于考古發掘中最被人津津樂道者當推“滇王之印”金印的發掘發現。在先生的主持下,經過多年的發掘,1956年11月在昆明晉寧石寨山青銅時代墓葬群第6號墓底的漆器粉末中,一枚金印被清理出來。只見這枚邊長2.4厘米、通鈕高2厘米、重90克的金印印背上蟠著蛇鈕,印文為漢篆“滇王之印”。先生說:“滇王之印的發掘是許多人參與的結果,我只是一個組織者和推動者。具體是誰一鋤頭挖出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千多年前滇王國神秘的歷史揭示出來了,證明《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有關‘漢武帝元封二年,滇王嘗羌降于漢,漢賜滇王之印,復長其民’的記載是可信之實錄。同時出土的青銅器證明了古滇國青銅文化的高度發達。晉寧石寨山考古發掘被評為中國20世紀100項重要考古成就之一,這些方是作為一個文物工作者親身經歷此事件的有幸之事。”
這就是常說的“居功不傲、知榮守辱”的風骨,“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事實也是,就建國后云南早期的文物考古及收集整理講,先生不遑多讓。從1953年調入云南省博物館開始,先生一生都在云南各地搜訪碑石,收集整理散佚云南各地的文物,漢代碑刻、南朝碑刻、隋唐碑刻、南詔碑刻、大理國碑刻、元明清碑刻、偽國(吳三桂時期)碑刻,以及碑銘、火葬墓碑、墓幢、墓志、墓闕、塔銘、經幢、造像、摩崖、詩文、題名、譜牒、詛盟、畫像、少數民族文字碑刻、磚瓦、碑額、碑陰、碑跌、滇人撰書之碑、游宦流寓撰書之碑、釋子撰書之碑、甚至一家一族之碑,先生無所不論、不搜不考。其中先生發現的“建初九年三月戊子造”石座為已知云南最古漢代刻石,將云南碑刻最早紀元定格在了公元85年,實證早于此,漢學已入古滇。先生悉心搜集、校勘、整理,最后匯集成《云南古代石刻叢考》一書和《南中吉金錄》一書,可以說是探求云南古代碑刻的索引指南,是云南考古繞不開的階梯。說先生是云南考古事業的開拓者之一,一定不會悖謬。
《云南古代石刻叢考》和《南中吉金錄》成于1967年“文革”時期。當時書法不好的人都很熱衷用毛筆寫大字報,而書法很好的太初先生卻悄悄退出了江湖,避難昆明西郊。一個有文人情懷的人,他本來應該歸隱江湖,但當時江湖很亂,他連江湖都歸不去了,只有退守蝸居,在自己家,在郭偉等一干門人弟子的家里抱殘守缺。當時郭偉家也很狹窄,太初先生等人甚至要跨窗入戶。但就在那里,太初先生等廁身一爿,江湖上風急浪高,蝸居里靜日讀碑。買不到碑帖,他就叫郭偉用棉連紙雙鉤。江湖上“玩文攻武衛”,他們玩斷碑殘碣。“文革”結束,當別人卷簾珠夢只落得兩行秋雁、一枕清霜時,他們卻三春楊柳、九夏芙蓉,正當時好。先生說也算是古人救了自己一命,聽了讓人莞爾,這也可見先生不與時流同污之風骨。先生骨子里的這點氣,是久居蘭室自帶馨香的一種天然氣度,我想這種氣度是他嗜古的“骸骨迷戀”所熏陶出來的古文人的精神氣度。

孫太初 秋鷹圖 紙本設色 1987年款識:精神九月得霜鷹。丁卯三月寫于春城,石公。鈐印:石公(朱) 孫太初(白)

孫太初 秋色秋聲 紙本設色 2001年款識:秋色秋聲。辛巳立秋,石公孫太初年七十又六。鈐印:孫太初(白) 石公無咎(白) 吾道在石(朱)
確實,先生從不講健身養生之類,但他養心。他從不對人頤指氣使,從不對人假以顏色,說話非善言不說,對人非禮不施,對一般人溫善隨順,唯獨對帶“官”字的人,討厭得近乎執拗。所以先生對官從來不感興趣,曾有省級大官人請他鑒定幾件東西,因氣味不投,先生堅請不去,而對抱著所藏“寶物”來請先生掌眼的百姓,先生卻滔滔不絕,用昆明話說就是“唾沫都說成丸藥了”,真的是不吝賜教。
先生屐履遍及云南,廣聞博見,滇中碩儒耄老與先生多有交游,滇中藝林珍聞掌故如數家珍。于是,先生成了云南文物考古界的活字典,所著文物散文匯編《鴨池夢痕》一書,文字淡泊雋永,似周作人散文一脈文法。讀先生的文物隨筆、金石題跋,仿佛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畫卷,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一個個人物,一個個事件,讀之如昨。讀先生的《鴨池夢痕》,我常常想,以先生的文筆,就是不以書畫論,成一散文大家亦無不可,以先生的識見,寫就煌煌巨作亦無不能。然先生怠于寫作,只留下這70多篇散文、隨筆,甚是遺憾。誠如云南省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黃堯先生言“以先生才學,如稍馳心性,筆墨悠游,必與文學諸大家比肩。每思之,不禁扼腕……實先生于我滇中文才難得。讀云南,不讀先生,枉于缺失;讀先生,不讀先生美文,未得全 貌”,此言不虛。
太初先生弱冠即溺于書畫金石,但是先生在三藝中,自許金石較多。先生在1975年51歲時,有感于張宗子“人無癖不可與交”之言,開始自號“石公”。他說:“蓋余一生有印章癖、怪石癖、碑帖癖,凡此種種無不為石。”另外他有一方印章,朱文“吾道在石”,可見先生對金石的用心。先生對我言說過,他從來不喜歡破銅爛鐵式的印章,所以他的印章無論是取法周秦璽印、漢魏碑版還是泥封磚瓦,大多印面潔凈妍美,寓險絕于平正,峭拔而深沉,氣息靜和安詳,印面力求完整精致,印文筆畫方折、銀鉤蠆尾,意境蕭疏簡淡,奇崛老辣。
先生之書以篆隸見長,隸書以《漢禮器》《張遷碑》用功最勤,參以何紹基筆法,自有趣味。大篆以《大盂鼎》《毛公鼎》《散氏盤》等為根基,筆勢高古雅逸。先生之畫,走文人畫一路。所謂文人畫即不以此為專擅,純屬課余之戲,在詩書之外,以筆墨調節心情,故重筆墨情趣。先生曾言:“自吳苦鐵上溯八大山人,宜可證入如來境地。”先生如是言也如是做,所以他筆下,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的靈魂不散,雖未證入無上菩提之境,但實已證得明心菩提。
郁達夫說:人有了家就不同于沒有家的人,多有拘束,少有縱逸。先生一生在政治上背負“右派”之名,生活上獨力撫育三個孩子,身體上還承受著38歲時被石碑砸傷脊椎的傷殘,一身重負。身體和心靈上的負重,外化成筆墨時,使先生的筆墨也多有拘束,少有縱逸,這是其不足。然論其書畫文秀博雅,大多是認同的。
先生身材修長,年少時風度翩翩,有點當年周郎的意思。先生22歲時,隨第一方面軍入越南受降,在河內中華會館與張慶麟舉辦書畫聯展,一時盛況。在河內時,有越南女子阮氏蓉,垂青先生,兩人流連還劍湖旁,常誦心有靈犀之詩,作琴瑟珍重之諾。當先生歸國之時,阮氏贈予銀手鏈以訂重見之約。可惜,山高路遠,一別竟成鴻雁,要不然又是段佳話。我2009年到越南時,特意到還劍湖拍了幾張照片,回來奉上小詩一首:“還劍湖邊樹森森,游子行吟夢一痕。綠水輕拍玉山寺,紅橋蜿依報恩門。誠信化劍鑄犁日,能將干戈換帛溫。俯首收拾舊履跡,落葉無語自紛紛。”先生看了照片和詩作,沉默許久,兩人枯坐了大半天。一段時間以后,先生打電話叫我過去,見面后,先生拿出一頁詩箋,上面寫道:“苦竹泠泠荷雨青,秋風別我釣魚汀。好持使節朝天去,莫道江湖有客星。”

孫太初 惟大是真七言聯 紙本 1947年釋文: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風流。丁亥酷暑,太初時年念二。鈐印:孫太初(朱) 未了恩仇一劍知(白)

孫太初 紀曉嵐書齋聯 紙本 1985年釋文: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吾友今井凌雪教授嘗書此十四字,極有韻味,茲戲仿之而略變其體勢。乙丑秋,石公。鈐印:石公(朱) 孫太初(白) 乙丑生(朱)

孫太初 機先禪師詩 紙本釋文:月在空山霧在松,夢中猶聽石城鐘。今朝又向江頭別,目□孤云意萬重。日本機先禪師《送僧歸石城》七絕。鈐印:孫三所作(朱) 石公無咎(白)
寫下這段故事,無非是說先生是個用情極深的人。先生后來與汪靜女士結為百年之好,可惜1979年中道永別,夫人年僅47歲,先生之痛無人可知。先生言道:“讀元稹悼亡詩,不禁涔涔淚下,繪《孤禽圖》以志凄涼心境。”他鐫刻“卅年風雨負閨人”巨印,并和淚寫下《哭室人五律二首》《題靜妻新婚后靚妝小照》等詩篇。先生以古文人對待愛情生死不渝的情懷,在隨后三十年的時光里用最深沉的情感一直在悼亡。先生獨力撫育三個兒女,獨坐故紙書城,心如枯井止水。這種舊文人式的愛情表達是趙之謙等人精神上的別調同彈。
“文革”之后,先生在云南藝術學院、昆明師范學院開壇授業,桃李遍及滇云,馀澤被及后世。云南金石書畫上的學子,大多受其影響,廁身先生門庭、或私淑先生者成一時風尚,如北京服裝學院美術系教授郎森,云南省書法家協會第三、四屆主席郭偉,第四屆副主席孫源,女書家吳麗麗等,都出其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