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勝洪
當代社會由于傳統人文環境的日漸喪失,與之息息相關的傳統書法所依存的社會環境也發生了巨變,書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首先,鋼筆和電腦等科技發明已經讓當代人遠離了漢字書寫。書法已經不再是不可或缺,而是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越來越疏離。其次,作為傳統書法的最主要的參與者——文人士大夫階層已經不復存在,而且由于當代社會專業分工的精細化,大多數的社會精英已經不再介入到書法領域而分流到其他領域,書法已從傳統社會中的精英藝術轉變為現代社會中的大眾藝術,這種大眾化也并非是傳統書法中所說的實用化和生活化的含義,而更多的是指踏進書法門檻的身份和素質的降低。這無形中必然導致藝術性的弱化。再次,書法與當代文學的關系已經不可能回復到傳統時的和諧。書法形式并不適合現代詩文的表達,而選擇新的書法形式來表達現代詩文,至今仍未見有成功的范例。要么自作古詩詞,但傳統人文環境的喪失,自作的古典詩詞已難以達到傳統的高度,況且也難以完全表達現代人當下的情感。在展廳里我們看到的這類當代人的自作詩詞除了空洞、干癟之外,便是矯情的附庸風雅。當代書法在書寫內容上千篇一律地抄寫唐詩宋詞實在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在這種意義上,書法介入當代生活的能力已經不可避免地減弱。最后,傳統社會的道德倫理已經不是當代社會人格的最高和惟一標準,現代社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評價體系。而且,在傳統書法中,強調書法與人格的合一,書以人立;而當代書法走向大眾化,其傾向不說是人書分離,但二者的關系至少不像傳統書法那樣緊密了。
由于書法存在環境的改變,把傳統書法的評價體系和標準移植到當代書法顯然是錯位和不合時宜的,這種錯位,實質上是傳統的農業文明與現代的工業文明二者沖突的結果。
雖然我們意識到傳統書法背后所依托的、書法之外的東西對于書法的重要性,但在當代社會,這種對接已經注定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書法與現代生活的關系已經不再像古人那樣息息相關、密不可分,而書法的特性也注定了它不可能如文學和繪畫那樣至少是在表面上能較輕易地直接介入到當代生活和文化,因此,書法由傳統藝術的中心位置向邊緣滑落,也就必然成為不可逆轉的現實。
在這種新的語境下,本文開始所提出的當代書法藝術性問題開始顯現出其重要價值與意義。
既然社會發展的客觀條件注定了當代全面延續傳統書法并實現重點超越的可能性已經不復存在,當代書法要想在書法發展史上占據自己應有的地位,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的貢獻。貢獻決定地位。

李勝洪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32.5×133cm 紙本 2014年
在這種思維之下,采取不完全同于古人的角度和立場來觀照傳統書法,我們才能夠豁然開朗:傳統書法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寶庫、還有無數資源可供當代書法去挖掘和發展;而在傳統書法高峰之外,并非不能出現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另外一些書法高峰。書法史上的先賢們已經為我們做出了榜樣,如清代的碑學運動,取法的對象由帖學書派的名家書法進入到非名家書法,從而發現了“二王之外有書”的事實,從“秦磚漢瓦”到“窮鄉兒女造像”,經過追認、賦予新的審美元素,大大擴張了書法可以取法的資源,使清代在書法史上樹立起又一座高峰。
觀念和視角的變化往往會帶來書法創造力的解放。我們從縱向和橫向兩方面對當代書法進行考察。
在縱向上,當代書法當然是整個書法史鏈條上的一個環節,因此,它對傳統書法的延續是十分必要的,書法本體自身的要素和規則必須遵守,這是書法之所以成為書法的規定性原則,但也并不是說這些要素和規則在原則性范圍內不能調整,這種具有創新意義的調整可以視為書法在當代生存環境下的一種適應性改變。比如,把書法欣賞的最小單元由傳統書法的“字”推進到“單元空間(被分割的最小空間)”的感受上,比如“現代書刻”的異軍突起、“漢字藝術觀”的提出,等等,這些都是對傳統書法觀念的拓展、推進和提升。這些元素在傳統書法中都存在,但并沒有被特別提出,當代書法只是把隱含在傳統書法中的這些符合當代審美的元素強化出來,表明了書法對藝術本體的回歸。在這種觀念下,傳統書法中關乎本體的用筆、結構、章法的時空定律被相對否定或徹底顛覆,書法的視野豁然開朗,可取法的資源無限擴大,從甲骨鐘鼎、秦磚漢瓦、簡牘寫經到“窮鄉兒女造像”、民間書法,只要符合書法藝術美的創造,都可以為我所用。
在橫向上,書法既然作為當代藝術門類的一部分,它就無法獨立于這個范圍之外而不與之發生聯系。書法必須低下原先高貴的頭顱,從當代繪畫、建筑、設計等藝術門類以及中西方藝術觀念中,汲取一切對自身發展有益的成分。事實上,由于沒有直接對應的可資借鑒的對象,書法的現代化進程遠遠落后于其他藝術門類。如書法已經從傳統的案頭賞玩轉變為現代的展廳或多媒體欣賞。這種展示方式的變化,使書法與現代建筑空間的協調、書法形式和材料的改進、競賽規則與評價機制的完善,以及如何契合當代人的審美心理,這些都對當代書法的發展提出了新的具體要求。
從精神生態和文化價值兩方面來看,書法在當代有著多樣的表現形式,具有一定的多元性、拓展性和創新性。事實上在中國,近20多年迅速發展起來的、具有獨特審美意味的“現代書刻藝術”,具有現代構成和設計意味的漢字解構與夸張變形筆墨圖象的“現代書法”,以及“藝術書法”、“學院派書法”、“書法主義”等都是具有創新意義的探索。同時我們還看到,漢字以其特有的形態、豐富的書法表現形式,已經成為越來越多的當代藝術家創作靈感的重要來源。這些作品與漢字內容基本脫離、或者完全沒有關系,引人注目的是藝術家們不同的思考角度和當代藝術的形式表現手法,試圖通過不同的材料和形式語言、挖掘漢字的深層意蘊和拓展語意空間,或以圖象性、符號性等議題深刻探討中國文化的本質和思維方式。這些漢字藝術的濫觴使人感到別開生面、耳目一新,成為中國書法由古典向當代轉型過程中的一個不同視覺、觀念和表達方式的參照物,至少對中國書法的未來發展提供了一些有益的思考。
“筆墨當隨時代”。我們只有站在歷史的高度,從傳統經典與一切傳統書法資源中尋找文化與精神支撐而對當代書法進行多角度、多層面的藝術思考,同時充分理解語言學、符號學、解構主義、非本質主義、抽象主義等現代思潮在書寫材料、表現形式、視覺效果等方面的大膽探索,鼓勵具有傳統力量支撐的個性張揚與藝術性建構,才能使歷史悠久、獨具魅力的中國書法藝術在當代能夠真正得到傳承與發展。

李勝洪 節錄《禮記》 360×99cm 紙本 2017年

李勝洪 趙翼《論書詩》 146×53cm 紙本 2013年


李勝洪 古跡春風七言聯 135.2×27cm×2 紙本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