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勝洪
可以說,書法是一門特別重視和講究“法度”的藝術。有“法”或無“法”,從古到今皆被認為是書匠與書法家的根本區別。古人還進而把文字書寫方法與做人做事聯系起來,提升到社會道德、倫理的高度,體現了古人對書寫法度的高度重視。
書法有法,“書”離不開“法”:古有古法、今有新法;廟堂有經典之法,江湖有簡捷之法;不同書體,各有各法。書法簡而言之,控筆有執筆法,行筆有運筆法,間架之內有結字之法,整章謀篇有布局之法。而各種法度又有細分,甚至一橫、一豎、一點、一撇、一捺都能道出許多方法來。由此足見“書”與“法”之血肉關系。
“法”當為書法之生命,“決定”著毛筆書寫過程中漢字線條神秘的空間建構及變幻萬千的意象表現,體現出中國人對自然、社會、人生的美學感悟與哲學思考,并經過幾千年的積累而逐步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核心。從歷史發展來看,正是前人知“法”、用“法”、守“法”,才創造了無數至今讓我們讀來仍會激動人心的漢字藝術圖式,如千古絕唱的王羲之《蘭亭序》、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顏真卿《祭侄稿》……
而“書法”當是一個泛稱,或說是“書寫”“書法”“書道”三個層面的合稱。書寫乃屬社會大眾之廣泛行為,因為交流之故,必須端正、清楚、易識;寫字雖人各有“法”,然而不諳法度、不守規則、隨心所欲,雖自滿意得,終究只是漢字“書寫”而已。在遵循“書寫”“法度”基礎之上,深入進行藝術實踐與創造,“知法守法”者才有望拒“匠氣”、“俗氣”而有所建樹,方可成其為名副其實的書法家。“書道”乃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真悟此道者鳳毛麟角,其德其藝必如高山大海、且需社會與歷史予以公認,絕非個人自詡為“大師”、“泰斗”則也!聯想當代書法之窘況,與上述三個層次之定義混淆斷然有關。

李勝洪工作室內景




李勝洪 李方膺題畫詩 136×55cm 紙本 2016年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文無定法,其實書法亦然。傳統只是以前時代留下的文化遺產,乃一柄“雙刃”利劍。故“守”與“破”、“法”與“非法”永遠是矛盾的對立統一。古法形成之前斷無成法,而創新必然是相對于既有之法而言。
首先從個案來看,假如沒有鐘繇、張芝、衛鑠以及“漢魏以來諸名家”傳承之古法,便不會產生晉代的著名書法家王羲之;如果沒有王羲之“兼撮眾法,備成一家”,全然突破隸書筆意,變漢魏質樸書風為筆法精致、妍美流便的今體書風,必不可能成為彪炳千秋的書法圣人。
再則,就筆法而言亦然。筆法雖然可以相互傳授,但其發展主要靠書法家個體、群體創造。如蔡邕的飛白筆法、王羲之的“內擫”筆法、王獻之的“外拓”筆法、顏真卿的“屋漏痕”筆法,都是在傳承古法而又不拘成法、通過勤學與精思所創造出來的新法。
其三,從認識論角度看:人對事物的認識永遠不會完結。無論古人、今人,對書法美學、書寫規律的認識亦如是,發展不可能一蹴而就、或者到此為止。新的美總會被不斷發現、新規律也總會被不斷總結出來,而且循環往復永無止境。故《道德經》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不了解這一點、就只能永遠游離于藝術的門檻之外,更遑論去追求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
書法之道乃哲學之道:黑與白、疏與密、欹與正、徐與疾、大與小、粗與細、虛與實、曲與直……等等,其中充滿著天機與辯證。書法有法亦無法,大象無形卻有形。天有天之道,在于“始萬物”;地有地之道,在于“生萬物”;人有人之道,在于“成萬物”。而藝術妙在似與不似、是與不是之間。
書法之理在乎“技法”,書法之道在乎“無法”。入“技法”易、識“無法”難,如規中求矩、矩中求規也!此境莫高、斷無捷徑,唯人生跌宕、生命體驗至深至厚而頓悟之。故我深信:惟心手合一、人書合一、天人合一,方可悟天道、聞天籟、識天趣、得天然而邁入書法大道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