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
我的青春似乎總是和夜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今天,我剛從監獄出來,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進熟悉的城市,只能選擇夜晚。這個夜晚,我要去三個地方。首先要見米米,我為她進的監獄,再就是我的哥們兒一浩。我還要去哥哥嫂子那里,如果他們愿意,那里也許還會是我的家。
三年如同三個世紀一樣長。我無數次夢到米米,夢到一浩,夢到哥哥張天明夫婦的甜沫和油條。在上大學以前,我所有的早餐都是甜沫油條。我從五歲就跟著賣甜沫油條擺水果攤的張天明夫婦長大,我們住在芙蓉街有八家住戶的大雜院里。父母在記憶中已經面目模糊。從跨進牢獄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思念哥嫂的甜沫油條,像思念米米一樣一刻不曾停止過。
我跨進牢獄的第一天,小個子就緊緊握住我的手。他是三號牢房的頭兒,矮而壯。小伙子還有這樣細皮嫩肉的,他摸著我的手看著我說。我的手暗暗加勁。他吃驚地望著我,兩人暗中較勁兒,我看著他眼中淫邪的火焰一點點消退,才松開手。他也許沒有想到,我是政法大學武術隊的,是散打冠軍。記得有一次放風,我站在太陽底下望著高墻外的藍天,心里想著米米,自從入獄就沒有她的一點信息。女人讓我失望,他蹲在墻角說。我不理他。我從來沒對米米失望,即便后來她攀上別人,坐在那人的摩托車上招搖過市。那人家里是搞運輸的,有幾輛大卡車和一輛帕薩特。我什么都沒有。米米會為這嗎?我不敢相信,我想她受了那人的誘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我像三年前一樣,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來到她家樓下。她家的樓依然很舊,有一絲破敗的氣息。
開門的是她,但我不敢相信會是她。她整整比三年前大了一號,臃腫蒼白,目光渙散。米米,我叫她的名字。她絲毫沒有認出我的意思。我是天亮,張天亮,我說。他死了,她面無表情地說,他死了。他沒死,我說,米米,他回來了,來看你了。他怎么會死呢?他還這么小!米米忽然痛哭失聲。米米,他沒死,他回來了!米米盯著我,忽然嚎叫著奔下樓去:他死了!他死了!有一個人跑出來抱住她,哄她,是她母親,三年間她已經老得快讓我認不出了。天亮,米米不是說你,是說她出生七天的兒子,米米瘋了。米米,我抱著一線希望再一次深情地呼喚她,如果她能認出我,我一定要娶她,即便她瘋了也要娶她。
他死了。米米自始至終只這一句話。
我和一浩在三年前喝扎啤的地方繼續喝,三年前我們喝過之后就做了讓我在監獄里呆了三年的事情。一浩現在已經讀到研二。一浩說米米嫁給了那個人,他們從沒間斷吵架。在一個風清月高的夜晚那人甩門而去,米米抱著七天的兒子追下去,她只看到汽車還沒散盡的輕煙。那人帶著一個叫小倩的女孩去青島了。當他盡興從青島回來的時候,看到空空的嬰兒床和瘋子米米。孩子在那夜著涼得了肺炎,死了。米米和那人離了婚,那人給了她一筆青春補償費。
我想起我在牢獄里度過的三年青春,不知道用什么來補償。我說我真后悔當年那一磚頭沒砸死他,只讓他縫了八針。是我,一浩說,那一磚頭是我砸的。多年以來,我一直不能確定那一磚頭到底是不是我砸的。除了一浩以外,所有人(包括我)都認為是我砸的。我只記得我站在那人面前,痛罵他,煽他耳光,用磚頭砸他的摩托車。然后他大叫一聲捂著后腦勺趴倒在地。一浩一直在他身后。回憶讓事實更加清晰,我知道是一浩,但我自始至終堅持這一磚頭是我拍的。那時一浩正復習考研。一浩說,是我,我一直很后悔,當時沒敢承認。我說,一浩,別管誰砸的,都是為了我。一浩哭了,我摟住他的肩。
我用火機打著火,點燃一刀紙,這是為米米燒的;又點著一刀,為我,張天亮。讓過去化成灰吧!火光讓我在秋風中感到一絲溫暖。這是在一處英雄的墓碑前,兩個卑微的生命,是不配在這里燒紙的,然而我無處可去。我抬起頭,看到米米就在面前,火的那邊。她穿著我初次見她時穿的雪白的長袖高領連衣裙,齊耳短發像夜一樣黑,她像公主一樣再次站在我面前,微笑著望著我。這才是我朝夕相處五年的米米。我伸出手去。我抓住的是一手的煙灰,火把我的手烤得生疼。米米不見了。
我會再去找她,繼續我們的青春。米米、一浩和我。
天亮了。我想我可以趕上喝張天明夫婦剛出鍋的甜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