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克明
小屋是什么時候沒了的,已經記不清楚了,也許是我離開家鄉之后吧,也許是家里的老屋推倒蓋成兩層小樓的時候吧。
小屋位于老屋前廳與后堂之間的院子里,坐東面西,門前有一條用并不十分規則的石頭鋪成的小路,連接著前廳屋與后堂屋。小屋很小,僅容一張小折疊床、一桌一椅;南山墻開有一個小窗,晴好的天氣,日光正照在靠墻的書桌上,室內給人洞然之感;偶有一陣風吹過,搖動著窗外的一棵小石榴樹,滿屋便是游移的影子,如同古老的黑白動畫片。
我高中畢業在家鄉學校當民辦老師,直到恢復招生制度考取師范,就住在這間小屋里,它既是我的寢室,又是我的書房,是獨屬于我的一小片天地。
我與小屋的交集,似乎都在夜晚。學校離家不遠,我每天早出晚歸,就像是鳥兒日暮時飛回到小巢。母親、弟弟、妹妹都已經各自入睡,院子里不再傳來祖母走來走去的腳步聲,這時,我正獨坐在小屋自制油燈昏黃的光圈里,開始自己一個人的夜生活。小屋很簡陋,一床一桌一椅,沒有書架,唯有案頭上一本殘破不堪的小字典、一本斬頭去尾的《艷陽天》、一本小人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用寫字簿抄寫的《第二次握手》,實難體驗到歸有光項脊軒“借書滿架,偃仰嘯歌”的況味。小屋四壁土墻,屋頂是用就地取材的竹子、水東瓜樹和茅草搭建的,沒有任何裝飾,自然也無法感受散文作家趙麗宏“望天花板構思作品”的心境。至于像今天小青年們瘋狂于燈紅酒綠,縱情于幻影光電,更是連想象與夢境中都未曾出現過。我的所謂“夜生活”,除了準備一下第二天要上的課、不厭其煩地翻弄那幾本破書之外,就是收聽小說連播節目。收音機是父親過春節時帶回的,微型的,只能調出兩三個頻道,聽得最清晰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最讓我著魔的是小說連播,像《鐵道游擊隊》《青春之歌》《暴風驟雨》,都是那時候播送的,每到“欲知后事如何,明天這個時段再接著說”,我仍然捧著那個寶貝疙瘩回味著,想象著,甚至躺在床上還在續寫那個“后事”,有段時間竟然走火入魔,學著小說的樣兒涂鴉起來,記憶中寫過一篇所謂的“小說”《退彩禮》,一個所謂的“劇本”《渠水清清》,只可惜這些“處女作”早已不知所蹤了。
小屋的“夜生活”,后來悄悄發生了變化。不知什么原因,我這個一見到數字就發蒙的家伙,忽然找齊了初高中全套的數學教材,暗自下決心惡補一下,從初一第一冊第一節開始,一點一點從頭看起,一題一題掰著指頭演算,實在搞不懂的,第二天就到學校請教數學老師?,F在想起來,還挺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其時還是“白卷成英雄”的年代,壓根兒就沒人料想時代將掀開新的一頁,我的這一舉動實在找不到半點因由,也許是愧疚于孩提時拿一角錢不知怎么來買五分錢的糖果吧,也許是疼痛于初高中時被數學死去活來地折騰了四年(其時縮短學制,初高中分別為兩年)吧。真沒想到,我居然成了“先知”——一年以后,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開,恢復高考了。竊喜,竊喜,尤其是看到其他人手足無措的時候。
晚上,坐在自制的煤油燈前,任由燈煙在我的鼻孔下畫上兩道濃重的黑杠。這樣,我的小屋更加寧靜而忙碌,小油燈幾乎徹夜昏黃著。祖母每次從門前經過,或特意來敲敲竹門,總要嘀咕幾聲:“晚上點燈熬油的,看書,看書,都看成書迂子嘍!看瘦得人干樣!”我知道祖母的意思,一半是心疼長孫,一半是心疼燈油。作為祖母的長孫,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對我格外偏愛,這一點沒有一丁點兒虛假成分;那時,煤油是要憑票購買的,需要節省著用,盡管我用的是父親帶回的柴油,但是用費了還是讓老人家在意的。
就因為小屋夜夜不滅的燈光,我與祖母發生了一場爭執。祖母說我:“好大的人了,天天夜里抱著個書!”我回道:“奶奶,我要上大學!”“咋啦?上學?!”“對,去外面,上大學?!薄霸趺??俺這土疙瘩里長的五谷雜糧把你喂大,這會兒翅膀硬了,要往外飛了?你肩不擔手不提的在學校里教書,孬好也讓俺鄉里鄉親的孩子不當睜眼瞎,你倒好,要走了!”“教書,在這鬼地方能教出啥名堂!”“什么?這是鬼地方?俺土都埋起頸子的人了,還沒聽說過,虧你說得出口,瞎喝了一肚子墨水!”“你受的罪還少嗎?”“受罪?你知道啥叫受罪?你是享福享過了頭嘍!……”祖母依然在那兒絮絮地嘮叨著,燥熱的空氣直灌入我的耳膜,一種不被理解的郁悶攪擾著我的胸腔……結末,我不得不感動得流淚,祖母搖著芭蕉扇,輕手輕腳地把一碗灑了白糖的粽子放在書桌邊。
那年考試,作文題是“恢復招生考試之后”,我的腦海立馬閃過小屋和那昏黃的燈光,似乎筆有神助,洋洋灑灑,一氣呵成。那一年,我如愿以償,創了全公社的“唯一”。
告別小屋,真有一種戀戀不舍。時至今日,還常常記起它,尤其是在遇到困難感到迷茫的時候。
責任編輯:曹景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