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承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司法過于獨立而缺乏制衡,容易喪失司法正當性;過于重視責任,又難免侵蝕獨立。[1]131純粹以懲戒為目的的法官懲戒制度囿于最后手段性等特征,已經無法支撐起整個法官責任制的框架。因此,在法官責任制中如何協調司法責任與司法獨立的關系,已經成為擺在學界與實務界面前的重要課題。2015年出臺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首次對司法責任進行了系統化、規范化的梳理,其中提出了要建立院庭長審判監督管理制度、法官考評制度等多種制度。為防止法官責任制在未來落入“錢穆制度陷阱”,應當重視利用現有制度,在厘清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內涵的基礎上,重構法官責任制的內在邏輯,以期使法官責任制在未來建構時更加合理規范。
現代司法責任語境下,如何調適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之間的關系,已經成為法官責任制建構亟待解決的問題。其中,清晰界定司法獨立,已經成為對法官責任制的一切理性思考的邏輯起點。
(一)司法獨立之迷思
中國語境下的司法獨立與西方話語中的司法獨立有著迥異的含義,因此在理論爭鳴上也呈現出了不同的樣態,主要爭議點在于司法獨立指的究竟是法官獨立還是法院獨立。
傳統觀點認為,人民法院審判采取的是民主集中制,是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而非合議庭、審判員獨立,更不是審判員審判獨立。[2]但這種倡導“法院獨立”的現象受到學界批判,不少學者直接提出司法獨立的核心在于法官獨立[3]。另外,有學者從審判親歷性、司法規律性等角度出發提出應當實現法官獨立而非法院獨立[4],該學者后來更是提出在去除司法行政化、地方化的浪潮中應當進一步保障法官依法獨立行使職權。[5]在本輪司法改革浪潮中,最高人民法院開始接受法官獨立這一理念,相繼發布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試點方案和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提出法官與合議庭獨立審判的理念,這些文件的頒布從“規范”意義上為這場爭論畫了句號。此外,《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對此觀點持贊成態度。從形式上看,可以預見,隨著各項改革措施的實施,我國法官在法院內部的相對獨立地位必將不斷完善。但即便如此,有關法官獨立與法院獨立的爭論也并未結束。仍有學者從法官的數量、素質、職業操守、職業保障以及歷史文化等角度提出“法官獨立”并非司法改革的目標。[6]從某種意義上看,法官獨立與法院獨立之爭似乎已經成為一道難以終結的中式命題。
在筆者看來,以往的爭論核心在于實務界與理論界常常將“法院獨立”與“法官獨立”對立起來,將兩者作為兩條互不干涉的平行線,這種做法不僅造成規范體系間的沖突,也將理論探討引入歧路,無助于為司法責任制改革提供理論素材。
(二)司法獨立的多重意涵
西方話語體系下的司法獨立源自三權分立理論,包括內部獨立(internal independence)與外部獨立(external independence)。內部獨立又稱個體獨立,指的是每個法官或法庭有能力來獨立地作出法律決定。詳言之,法官只應依據事實和法律獨立進行裁判,不受媒體、公眾、政府的影響。外部獨立又稱機構獨立,指的是司法機構作為獨立的部門,應當獨立于立法與行政機關。[7]機構獨立的理念除了與分權制衡理念相呼應,其本身也蘊含著司法自治化的理念,亦即法官群體希望擺脫司法行政權“壓迫”而自己管理法院內部事務。從司法獨立的緣起來看,法官獨立在于獨立行使司法職能,而法院獨立意在通過“機構”的形式來保障法官獨立,屏蔽外界的不當影響。以西方語境下的司法獨立理論為借鏡,淡化其中的政治色彩,或許可以從技術層面為我們厘清司法獨立的內涵提供另一種角度。
首先,以獨立行使司法權為核心的法官獨立是司法獨立的應有之意。法治國原則的一個重要側面就是要落實對權利的救濟,即人民有權利通過獨立的司法審判,去對抗國家的違法行為;因此,當人民的權利受到侵害時,國家應給予人民獲得公正司法審判的救濟途徑。[8]而司法審判是法官對案件事實進行解釋與法律適用,其中包含著追求案件公平正義的理念,并非機械地適用法律。只有在法官意志獨立不受內外因素干擾、與自己良知獨處時,才能洞悉法律背后所蘊含的公平正義之理念,作出公正的裁判。[9]尤其是,當強調司法職能通過法院來行使時,整個司法體系所倡導的是一種集體決策的模式。那么,即使法律條文提倡合議庭和獨任法官獨立地作出裁判,但基于個人趨利避害的傾向,此時任何法官也都會將風險轉嫁給“集體”承擔,這樣極易導致司法不公。因此,基于司法公正的要求,司法獨立必須包含法官依法獨立履行司法職能這一意涵。
其次,司法獨立并不排斥法院獨立行使司法行政權。司法行政權是司法機關組織管理司法機關及其人員的權力。法院獨立便是強調在司法行政權層面的獨立。從通常的觀點來看,法官應該是高度自治的道德代表,其扮演的是一個獨立或者公正的角色,在判決過程中能屏蔽腐敗等問題的干擾。但法官也是人,因此,也應當考慮借助機構的力量來幫助他們抵抗外部的威脅與誘惑。[10]而且,從一切描述司法獨立概念的共同特征來看,司法獨立的核心在于保障法官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而并不是說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理案件。[11]如果集合了眾多法官的法院在司法行政權行使層面不獨立,那么法官個體實難抵抗行政權力的侵擾,行政機關可以通過人事、財務、行政管理等多種方式參與到對法官的管理當中,最終只會使得“法官獨立”流于形式。
再次,司法獨立優位于司法行政權。過去,法院可以通過司法行政權,在人事、行政方面對法官實施管理,這也就衍生出司法行政權中的懲戒監督法官的權能。但現在,受司法自治化理念的影響,這種懲戒監督的權能在各國都已經受到了限縮,司法首長懲戒監督的權力大幅度縮水,如日本司法首長的懲戒權僅限于對法官實施申誡與罰款,這類懲戒措施的力度是無法與行政首長的調職免職權相比擬的。尤其,在現今司法自治化趨勢的影響下,司法與司法行政已經開始了相當程度的糅合,司法權逐漸取得了凌駕于司法行政權之上或者說優位于司法行政權的地位。《意見》中院庭長審判管理監督權的變遷也體現了這一趨勢,現在院庭長的審判監督管理權相較于過去司法行政權鼎盛的時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院庭長權力的行使目標也已經開始向服務與保障司法獨立進行轉換。
最后,中國語境下的司法獨立的理論源自人民主權原則。過去認為司法獨立意味著司法權獨立于立法權與行政權,但這其實是一種將西方政治理論直接套用到中國的錯誤做法。我國屬于議會至上型的政治結構,全部權力統歸人民代表大會,司法權、行政權都應當受到人民代表大會的監督與控制。同時,司法獨立絕不是削弱黨的領導,黨的領導與人民的意志相一致,司法獨立的意涵在于促使司法機關獨立行使審判權,嚴格地執行我們黨領導人民所制定的法律。[12]當然,需要注意,不管是黨還是人大,對于司法都應當保持相對的克制,采取宏觀管理方式為宜。
總之,我國司法獨立視閾下“法院獨立”與“法官獨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相輔相成的,完善法官責任制的重要基點便是在司法改革中合理地配置這兩方面要素。
司法獨立在不同維度展現出不同的含義,司法責任也開始呈現出不同樣態,二者從相互“抵觸”走向了和諧“共生”。以此為基點,法官責任制也從單一的懲戒目的逐步走向價值多元化。
(一)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是否相互排斥
一直以來,對于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都存在著一種錯誤認識,即認為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是一組互斥的概念。但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從經濟學的角度來分析,一個雇主會聘請代理人從事某種雇主不適任的工作,此時雇主總是希望代理人能和自己一樣認真負責,盡可能以最低的成本完成最好的工作。然而,代理人和雇主都是利己的人,除非雇主能正確評價代理人的表現,對表現不佳的進行懲處,否則代理人不可能對雇主忠誠。當雇主是國家、代理人是法官時,只強調司法獨立而忽視司法責任就可能導致極為嚴重的后果。[13]125-126在此意義上,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之間存在著依附關系。
對司法責任的歷史進行回溯,可以看到,司法獨立也并不排斥責任的存在。在嚴格遵守司法獨立的美國,漢密爾頓就在著作中對司法責任與司法獨立的關系進行過論述,他認為對法官加以防范的內容已包含于有關彈劾法官的規定中,實際上這種問責與司法獨立的精神是一致的。[14]339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奧康納大法官也曾對兩者關系進行過精辟的分析,她認為司法責任與司法獨立猶如硬幣的兩個側面,司法責任確保法官執行其憲法角色,司法獨立則保障法官免受外部壓力影響。[15]
雖然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并不互斥,但在兩者共存時仍會發生矛盾。那么如何調適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之間發生的沖突呢?從價值追求來看,司法獨立其實與司法責任有著共同的目標。單就司法獨立本身而言,其絕非一種終極價值,而只不過是一種工具性價值,它存在的目的在于維護司法的公正性。簡言之,司法責任與司法獨立之間的協調路徑在于它們共同服務于司法公正與程序公平。[16]95-96
(二)法官責任制的多元化價值取向
對于司法責任,最為簡單的理解就是責任或者義務。在司法責任語境下,責任便意味著法官應當向誰負責,應當負什么樣的責任。隨著理念的變革,對于我國來說,司法責任已經不單單是懲戒,而是一個融合了多種價值目標的責任體系。
西方學者認為,民選法官通常會考慮民意,其所作審判常在人民預判范圍內,而職業法官則需要進行其他考量,有時會作出違背民意的判決,因此對于職業法官更強調獨立,而對民選法官更強調責任。[13]136我國采取的是職業法官考選制,但這并不意味著責任無關緊要。司法責任在司法權運行中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一方面,我國法官雖由國家考選產生,但其必須獲得人大任命,既有國家影子又有人民任免因素,因此法官必須向人民負責,維持人民對司法的信賴。另一方面,當人民對法官的信賴和尊重降低時,司法最終會喪失正當性,侵蝕到司法獨立。[17]122司法正當性源自人民“忠誠的累積”(reservoir of loyalty),這種正當性最終可以使公民接受司法作出的違反其利益的裁判。[18]在此意義上,法官責任與人民對司法的信賴、司法正當性息息相關。在責任層面,既體現為法官在法庭內外都不得逾越法律界限從事不當行為,也意味著法官需要提升個人能力來累積民眾的信任,維持司法正當性。
一般來說,法官個體腐敗會導致公眾信任的喪失,進而降低法院的獨立性。一個機構的獨立自主與廉潔公正有時要比個體獨立重要得多。[14]346當個體所作出的行為導致整體失序時,法院最終承擔的責任的形式是整個機構喪失公信力。因此,在司法責任制下,作為法官集合的法院也有責任存在的余地。在此意義上,法院必須維持司法的整體權威,進而保障機構的獨立性。這對于法院來說,一方面體現為法院應當督促法官適法適時裁判。法院保障法官獨立行使職權,但是當法官職務上或者職務外的行為存在妨害司法權威的疑慮時,國家基于保障人權、維持司法權威的理念,便享有導正法官行為的義務。因此,法院有責任于法官有怠于職務時進行某種管理,達成監督法官的目的。另一方面,這意味著法院應當關注提升法官司法素質。督促法官適法適時裁判只是維持司法權威的最低標準,為了進一步提高司法公信力,法院必須著眼于提升司法質量,踐行司法為民,加強公正司法。在此基礎上,對于法官個體而言,也衍生出了接受法院監督和提升司法能力的義務。
在司法責任語境下,法官責任制中既包含法官個體因素又蘊含法院機構因素,兩者相互交織,形成了提升法官素質、監督法官行為、懲戒法官不法等多種內容。在這種理念影響下,法官責任制在價值目標上已經呈現出多元化趨勢,開始從單一懲戒轉變為“提升-監督-懲戒”三位一體的責任體系。
單純澄清法官責任制的目標,對于制度建構來說并不足夠,還需要其他一些建構“原則”來對其進行豐富。多種價值取向交錯影響的法官責任制,其所遵守的原則也發生了某種嬗變。
(一)外部參與原則。司法權的運作和其他公權力的行使一樣,直接或間接來源于國民的授權,因此當然需要受到國民的監督。但是,現代司法又要求獨立于輿論。因為報章雜志刊載消息論述影響民意,若有心人操弄,極易干擾審判,所以有的國家甚至通過對濫用新聞自由判處藐視法庭罪來維護獨立審判。[19]但是這種做法治標不治本,所以各國為了保障司法獨立、回應民眾質疑、重塑司法權威,都建立起包含外部因素的法官責任機制來保障法官履職。如美國通過國會對聯邦法官進行懲戒,其各州則通過由普通民眾、律師和法官組成的專門委員會對法官進行懲戒。[20]對于我國來說,現階段能作出有實質意義的處理決定的部門主要是法院內部的監察部門,但這種“同體問責”在公正性方面存在著顯著不足。一方面,法院在處理這些法官時囿于情面,會盡量從輕發落,將案件進行內部消化。另一方面,當案件牽涉到權力機關或者觸發了大眾某種情緒時,法院又會對法官進行嚴厲處理以示自己決不“心慈手軟”,而這種矯枉過正的做法有時同樣會侵害法官的合法權益。更為重要的是,司法權作為國家權力的重要一環,其行使應受到人民監督,例如我國《法官法》規定法官需要由人大任免,便體現了這一原則。
(二)合規律性原則。合規律性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它要求一切從實際出發,按客觀規律辦事。合規律性反映在法官責任制層面,便是要求問責措施及程序的建立應當符合各自的活動規律。何為符合規律?一方面,對于“干涉”法官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應當持謹慎態度。對法官認定事實、適用法律的裁判行為過多涉及,是對司法獨立的不尊和踐踏。入侵法官心證,將導致法官在裁判過程中謹小慎微、畏首畏尾,因而危害個案正義與司法公正的實現。另一方面,對法官問責的方式應當是法理型而非行政型。每一種問責方式都必須有符合其性質的問責程序。以懲戒活動為例,司法懲戒活動是司法活動而非行政活動,因此懲戒程序應當采取對當事人程序權利保障最為全面的司法程序模式。[21]
(三)比例原則。比例原則從源頭進行權力制衡,可在最大程度上保障法官的合法利益,杜絕行政權力和公眾的不理性介入,避免法官權益在問責中受到不當侵犯。具體講,法官問責應當本著干預司法獨立最少的原則,選擇最有利于司法權運作的方式開展監督,確保必要性和適當性。[22]例如,問責手段應選擇有利于發揮司法權的經濟高效的方式,不能對法官所有的不當行為都用懲戒來問責,畢竟懲戒“就像一門百噸重炮,需要復雜的機械才能使其到位,需要大量的火藥才能令其開火,還需要一個巨大的靶子供其瞄準”[16]104。從問責機制的沿革看,各國都為法官違法建立一個由輕到重逐級強化的有機制裁體系,從非正式的私下的內部勸勉、告誡或協商處理,到正式的警告性懲戒、經濟性懲戒、職務變動懲戒,直至剝奪職務,從而最大限度地保障法官合法權益,杜絕外部因素對法官執行職務進行不當干預。[23]
(四)正當程序原則。 對法官問責遵循正當程序是國際通例,聯合國《關于司法機關獨立的基本原則》第17條便對此作了明確規定,我國《法官法》第8條規定“非因法定事由、非經法定程序”不被給予任何處分,也蘊含著相同理念。從法官的職業特征看,它與公務員在工作性質、權力來源以及身份獨立方面均存在較大差異,為體現這些差別并增強公正性和說服力,理應依照正當程序原則設置法官問責機制。[24]可惜,相關機關并未對何為法定事由、法定程序進行準確界定,這導致實際上各地都是采取公務員問責的方式。但是,司法權的運行與行政權有著極大差異,為順應司法規律,增強公正性和說服力,法官責任制理應在獨立與責任的平衡中嚴守正當程序。至于何為正當程序,貝爾斯教授作過較為精確的闡釋,認為正當程序應符合九項原則,即經濟成本最小化、道德成本最小化、和平、自愿、參與、公正、易理解、及時、可回應。[25]我們不妨在具體設計時加以借鑒,增強問責機制的公正性與說服力。
(五)倫理原則。 我國法官的任用是基于考試訓練而非選舉,這導致公務員與司法官這兩種“相悖”的角色在我國法官身上形成了耦合,使得法院內部形成了不同職級,在構造上呈現出科層式的樣態。而在科層結構下,對法官的問責與對公務員的監督機制存在極大的相似性,兩者都具有濃厚的倫理色彩。一般來說,唯有上級催促下級,并無下級督促上級;只有父母處罰子女,并無子女懲戒父母。[26]因此,在法官責任制設計上應當注意倫理規則,即享有問責權力的必定是上級機構或者本身便有監督權的機關,盡量保證機構與人員的對等,這與訴訟程序有著顯著的不同。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我國法官責任制邏輯應當是以司法獨立為核心,以提升、監督、懲戒為目標,以外部參與原則、合規律性原則、比例原則、正當程序原則、倫理原則為建構基點。由于我國司法制度現代化時日尚短,實踐積累有所不足,因此不妨轉換視角,從域外制度中汲取有益經驗。雖然我國與西方國家在歷史、文化等方面存在差異,但我們同樣應當正視域外經驗在立法技術方面的促進作用。法律的移植與借鑒更多的是在尋求一種形式上的安全性,意在填補學界、實務界以及一般民眾對制度演進的擔憂,避免出現因對某一問題裹足不前而導致法治發展停滯的情形。借鑒域外制度經驗,使本國有關規則符合形式理性的要求,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價值“重構”,進而得到一套可以妥當解決中國問題的說理及操作方案,這種先移植后“重構”的范式不失為一條快速實現法治現代化的捷徑。因此,筆者試結合《意見》的有關規定,在明晰法官責任制邏輯的基礎上,借鑒域外有益經驗,對現有制度進行體系化重構,以此補足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之間的空白,進一步明晰法官責任制的改革方向。
(一)法官考評制度——雙重面向的事前提升機制
在21世紀的美國,司法受到來自多方面的攻擊:一些政客譴責“激進”的法官,試圖對這些作出爭議判決的法官進行處罰;不少特殊利益群體試圖將作出與他們利益相左的判決的法官踢出法官隊伍;一些網絡媒體添油加醋,呼吁對法官科以更重的責任。為應對這些質疑,美國司法界開始廣泛引入法官考評制度。[17]115法官考評制度將法官在審判活動中的各種行為納入考評范圍并予以反饋,使法官可以全面檢視自身的不足,為司法能力的提升起到激勵作用。因此,該制度一出現,便因其在強化司法責任、促進司法獨立、獲取民眾信任方面表現不俗而受到各界贊譽。總的來說,法官考評有助于內在審判品質、司法負責的維持與改善,反過來又有助于提高司法公信力,增強司法獨立的正當性。[1]138
我國本次司法改革中,最高人民法院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意見》中提出建立考評委員會負責業績考評。法官倫理規范只規范法官應為或者不應為的行為,并無提升法官素質的效果,因此提升法官素質就落到了法官考評制度的范疇。這也為法官考評功能定位限定了范圍:一方面,法官考評機制通過業績考評倒逼法官提升裁判質量,累積人民信任,彌補司法正當性的不足。另一方面,考評制度也有對行為進行司法問責的意味。考評結果直接作為“評先評優和晉職晉級的重要依據”,法官考評成績不佳,意味著無法定期獲得晉升,這樣既使法官因為業績不良而承擔“可得利益損失”的處罰,又使其職業尊榮感受到貶損,從而以這種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失來警示法官。以上雙重面向的考評制度,既可以滿足責任的提升目的,又有問責的意味存在。
當然,這種考評并不能在審判活動中發揮作用,也不產生直接懲戒法官的效果,它實際上是作為一種徘徊在司法獨立與司法責任之間的事前督導制度而存在。這種機制的存在既能緩解法官堅持獨立審判所承受的“結果導向”型問責的壓力,又能對法官改善司法表現和司法品質形成必要的激勵,更可以彌補單一懲戒制度在提升司法質量與評估法官日常行為方面的補足。
(二)院庭長審判監督管理制度——過程導向的事中監督機制
審判監督管理權是本輪司法改革的產物,不少學者對它的存在持懷疑態度。那么這種監督權的法理基礎何在?對審判監督管理權進行法理基礎的探討,一方面可以回應學者們對其必要性的質疑,另一方面也將為審判監督權進行理論邊界劃分,對其進行準確定位。
首先,從法官體系結構來看,院庭長對法官實施審判監督管理是司法民主性的必然。世界上的法官制度主要存在兩種。一種是選舉制,民眾選舉有經驗者成為法官,法官之間幾乎沒有職級的差異,只向選民負責,因此對他們的監督力度較弱,主要代表是美國。另一種是考選制,法官的任用是基于考試訓練,年輕法官經驗較淺,因此為實現間接向國民負責的宗旨,須強調法官之職務關系和效忠關系。只有當法官和法院之行為均在監督下進行,始可確保法官義務之完全履行和法院業務之法定功能充分實現。[27]必須存在審判監督管理權,以此維持司法裁判的品質,這方面的主要代表是德國。[28]我國作為法官考選制國家,為了保證司法質量,實現為人民負責的宗旨,實有審判監督管理的必要。
其次,從司法責任來看,院庭長實施審判監督管理也是踐行法院責任的途徑。法院基于維護司法權威的考量,應當對法官某些不適當行為進行管理。在此意義上,作為法院代表的院庭長有實施審判監督管理的義務與責任,以確保法院有效履行對人民的裁判給付義務。《意見》更進一步將其定義為院庭長的責任,監督管理權人怠于履行職務造成嚴重后果的,需要承擔責任。
再次,從域外經驗來看,不少國家和地區保有著審判監督管理權。我國臺灣地區“法官法”第19條規定,職務監督權人有權在審判活動中制止法官違法行使職權、督促法官依法迅速執行職務以及糾正法官不當言行。雖然這種職務監督行為與法官獨立存在著緊張關系,受到了一些指責,但其優點仍十分顯著。縱使在其他一些法治環境中,比如德國,至今也無人提出完全廢除職務監督。
最后,從司法實踐來看,院庭長行使審判監督管理權有現實必要性。當前,在法院一線辦案的法官整體司法能力確實良莠不齊,效能較低,即使在人員分類管理后,也仍會有部分法官無法應付復雜、重大的案件;在這種情況下,由業務能力較強、經驗豐富的資深法官(如院庭長)對案件行使審判監督管理權,極為重要。[29]
從司法責任的角度來看,院庭長在審判活動中有行使審判監督管理權之必要。從其存在基礎來看,審判監督管理著重對法官審判活動進行事中監督與指導。從司法獨立的實質意涵來看,這種司法行政權的行使不得侵犯司法權,這就意味著,院庭長可以對某些實施不當行為的法官進行處分,只是這種處分權不宜過重,以免侵擾到法官獨立審判。
(三)法官懲戒制度——以程序責任為核心的事后懲戒制度
《意見》在一定程度上對錯案追究模式進行了改進,擴展了職務豁免的范圍,但該模式仍有不少缺陷,尤其是沒有將司法外不當行為納入懲戒的范疇。
法官懲戒制度真正需要的是從懲戒實體結果責任轉向懲戒程序責任和司法外不當行為。一方面,“正義不僅應得到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加以實現”,正當程序通過審判程序的多方參與機制、證明機制以及救濟機制,即可保證結果的合理性。只要案件經過正當程序的審理,即可推斷結果正當。相較于實體結果的不確定性,程序公正標準更為明顯,更容易判斷。因此,只要判斷法官在訴訟程序中是否保持公正與中立即可,無須判斷結果的對錯。另一方面,法官是法律的形象代言人,法官的司法外行為不當也會產生惡劣的社會示范效應,因此需要對法官的司法外不當行為進行規制。[30]行使國家審判權的法官,不僅需要有認定事實與法律判斷的高度素養,還需要有集國民之信仰和依賴于一身的品格,只有這種品格高尚的司法官所作的判決,才能贏得人民的信服;因此,當法官具有道德上的重大失職行為,嚴重違反法官的倫理典范,導致法官的威信受到社會及公眾的質疑時,當然應該成為懲戒的對象。[31]至于何為不當行為,按照美國律師協會的看法,不當行為意指這種行為可能會使人們產生合理的假設,即法官的不適當行為使人對該法官的誠實、公正、性格以及履職適當性方面產生不利看法。*ABA Model Code of Judicial Conduct, 2011 Edition, Canon 1, Comment on Rule 1.2.紐約州則規定對法官的彈劾事由包括職務上的不當行為、經常不能履行職責、在職務中或職務外有習慣性放縱行為,引起公眾對司法的不利看法。*New York Judiciary Law § 44. Complaint; investigation; hearing and disposition.簡而言之,司法外的不當行為就是法官在職務外實施的導致公眾對其公正性、中立性產生懷疑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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