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昂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191)
分享經濟,又稱共享經濟,作為互聯網時代下的典型市場創新,是近年來最受關注的社會熱點之一。新聞媒體上有關分享經濟的報道層出不窮,分享經濟領域的投資活動異常活躍,大量分享經濟企業涌現,分享經濟逐漸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給全社會帶來了深刻影響。然而,與分享經濟的社會熱度不匹配的是,國內理論界和實務界對分享經濟的研究顯得相對滯后。一方面,現有研究不夠深入,大都集中于對分享經濟商業模式的探討,較少從更深的理論層面展開;另一方面,現有研究廣度不夠,分享經濟發展中所涉及的平臺定位、信息安全、消費者權益保護、稅收、保險等諸多方面都尚未見到太多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在這個背景下,遠離爭議焦點的分享經濟與生態環境之間的關系和作用機理尚未進入研究視野就是情理之中了。一般認為,分享經濟本質上契合可持續發展理念,是一種綠色、環保的新經濟形態。但是筆者認為,分享經濟中仍然蘊含著環境風險,我們必須對此有所關注和警惕。本文首先對分享經濟進行簡要介紹,然后著重分析分享經濟與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揭示其中存在的環境風險,最后探討對分享經濟中環境風險的規避策略,以期能夠為分享經濟理論和實踐研究貢獻綿薄之力。
“分享”,本義是指和別人共同享受(歡樂、幸福、好處等)[1],它是深植于人類天性中的行為,天然地具有公益、非營利意味。與“分享”不同,“經濟”往往昭示著對利益的分配、追逐和獲取,因此通常情況下我們很難將二者聯系在一起。“分享經濟”作為一個整體概念最早被提出是在20世紀80年代,彼時其被定義為單位勞動成本隨雇傭量上升而下降的一種工資制度,核心是研究工人與資本家如何分享企業收益。[2]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分享經濟”,則特指將閑置社會資源通過互聯網平臺與他人分享,進而獲得收入實現互利共贏的經濟現象。[3]簡單地說就是構建平臺激活閑置存量,提高資源的利用率。在分享經濟中,分享經濟企業在發掘社會閑置資源的基礎上搭建網絡平臺,借助物聯網、LBS、大數據、區塊鏈等技術手段對零散的社會供需進行匹配,幫助供需雙方完成交易的同時獲取利潤。與傳統經濟活動相比,分享經濟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分享經濟呼吁人們更多地利用已有資源,著重激活社會閑置存量,提高閑置資源的利用效率并以此獲取經濟利益,這是分享經濟的根本價值和直接追求。
第二,分享經濟秉承“使用而不占有”和“分享所有權”的理念,遵循“閑置→匹配→使用”模式,核心是暫時讓渡閑置物品的使用權,并不以獲取所有權為目的,是一種使用權經濟。
第三,分享經濟內部呈現供給方、需求方和平臺方(分享經濟企業)共同參與的三方主體結構,供給方和需求方必須通過平臺方完成交易,而平臺方又不完全同于傳統中介,因此分享經濟還是一個去中介和再中介的過程。
第四,分享經濟中最重要的流通元素是閑置物品信息,這是分享經濟企業的核心資產,也是供需能夠得以匹配的關鍵,因此可以說分享經濟也是一種信息經濟。
第五,分享經濟參與主體類型廣泛,理論上任何擁有閑置資源的主體都可成為分享經濟的參與者,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民經濟。
依照不同的標準可以對分享經濟做出不同類型的劃分。在這里,筆者按照分享領域的不同將分享經濟劃分為生產性領域的分享和生活性領域的分享。生產性領域的分享經濟關注的是社會流通中的中上游環節,其參與者不是最終的消費者,而是制造業企業和相關的銷售、服務企業,它們通過分享平臺使閑置的工廠、設備等生產資料得到利用,突出體現對生產資料的分享。[4]目前生產性領域的分享經濟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分享經濟平臺有SOHO 3Q、優客工場等眾創空間,航天云網、淘工廠等創新平臺,以及海爾集團的海創匯平臺、沈陽機床廠的i5智能平臺等。生活性領域的分享經濟關注的則是社會生產中的最下游環節,以最終消費者為主要需求方,以服務人們的日常生活為主要目的,涉及出行、住宿、餐飲、醫療等內容。生活性領域是分享經濟源起的領域,也是分享經濟發展活力最盛的領域,國內外涌現出了大批具有代表性的分享經濟企業,例如Uber、Airbnb、滴滴、小豬短租、好廚師、春雨醫生、書巢等。
目前,我國已成為全球分享經濟發展最為迅速的國家,并且被認為具有全球最大的分享經濟市場。分享經濟在我國取得如此成績主要得益于以下兩個因素。一方面,我國具有龐大的網民基礎,移動互聯網和移動支付最為普及,為分享經濟發展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這是其他國家所無法比擬的。另一方面,我國政府對分享經濟持大力支持和鼓勵態度,這從近幾年發布的文件可見一斑。例如,2016、2017、2018連續三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提及了分享經濟;江西、浙江、海南、河南等省在“十三五”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規劃中明確提出要支持發展分享經濟。但是,分享經濟在迅速發展的過程中也暴露出了許多問題,同時還有一些問題因尚未完全顯露并未引起人們警覺,其中就包括本文所要論述的環境問題。
(一)環境保護是分享經濟的起源和旨歸
1.環境危機是分享經濟的內生動力
人類面臨著嚴峻的環境危機已是不爭的事實,生物多樣性減少、臭氧層破壞、持久性有機物污染、酸雨蔓延、土地荒漠化等問題嚴重威脅著人類的生命財產安全。當環境災難來臨時所有人不分種族和國界都是平等的,沒有人能夠幸存。因此,通過何種方法來有效組織人們應對環境危機成為各國有識之士的不懈追求,這正是分享經濟產生的原動力之一。正如分享經濟鼻祖Zipcar創始人羅賓·蔡斯所說,“我現在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投資人人共享組織來應對這些現存的威脅——氣候變化、對世界上有限資源的過度消耗和生態系統崩潰”[5]。具體到國內,生態文明建設是國家重視和支持分享經濟的關鍵因素之一。[6]例如,2016年國家發改委、環保部等十部委聯合發布的《關于促進綠色消費的指導意見》提出,分享經濟是引導居民踐行綠色生活方式和消費模式,加快生態文明建設,推動經濟社會綠色發展的有效舉措之一。
2.閑置資源是分享經濟產生發展的基礎
我們現在擁有的資源不僅是從祖先那里繼承的,也是子孫后代的。資源是有限的,鋪張浪費、過度消耗可換得暫時的經濟增長,但對長遠的發展極其不利。到目前為止,人類已經耗費了太多資源,而人類已經擁有的很多資源卻處于閑置狀態。例如,調查顯示2016年國內閑置房屋超過7000萬套,而我國主要住房分享平臺的房源數量僅為190萬套,參與分享的房源數量僅占2.57%。[7]大量資源處于閑置狀態,使能夠有效運用的社會總資源相對減少,浪費了閑置資源身上所凝結的環境和經濟成本,同時人們還要為閑置資源承擔額外的折舊、利息和工資等支出,閑置資源成為社會發展的沉重鐐銬,這正是分享經濟要解決的問題。
3.可持續發展是分享經濟的最高追求
可持續發展以人與自然和諧為核心與宗旨,主張人類應當以與自然相和諧的方式來追求生存和發展水平的提高,不能以耗竭資源、破壞生態和污染環境的方式實現。誕生于環境危機之下的分享經濟本質上契合可持續發展理念,事實上以可持續發展為最高追求,方法上致力于可持續發展的實現。[8]分享經濟通過激活社會閑置存量,利用已有資源服務經濟發展滿足社會需求,減少新資源的產生,降低能源消耗減少環境污染,以此應對嚴峻的環境資源危機。同時,分享經濟的供需匹配模式能夠不斷開辟新的經濟增長點,改變過去產品主導的經濟驅動模式,刺激經濟發展的綠色變革。此外,分享經濟還能夠培育人們的健康消費觀念,摒棄過度消費、超前消費等陋習,引導人們以可持續的方式追求更高質量的生活。
(二)分享經濟中蘊藏著環境風險
結合上文論述,分享經濟看上去確實很美好,能夠承載我們對未來理想生活的想象。但是,我們不能對分享經濟的環境作用盲目樂觀,必須對分享經濟的環境風險有所認識,謹防出現環保烏龍。
1.環境保護意識驅動力弱化
環境危機是分享經濟產生的原動力,環保意識是分享經濟發展的催化劑,分享經濟公司往往將其業務的環保性作為宣傳重點,分享經濟參與者也常常以為環境保護做出貢獻而自豪。但是在分享經濟的實際運行中,環境保護因素卻逐漸被邊緣化,環境保護意識驅動力效果減弱。2013年,國外一個名為“共享之人”的組織做了一次調查,結果顯示僅有10%的人聲稱起初使用分享經濟服務是考慮到環境問題[9],有理由相信這個調查結果對國內也依然適用。這反映了環境保護在分享經濟中的尷尬地位——盡管環保節約是分享經濟業務的主要賣點之一,但真正吸引供需雙方參與的仍然是經濟因素。這種現象的出現固然和人們的環保意識不強有關,但同時也表明環境保護理念在分享經濟的實際貫徹中面臨困難,實際環保效果難言樂觀。
2.閑置資源的激活產生環境影響
分享經濟激活閑置資源,減少新資源的生產和供給,理論上能夠降低社會整體能源消耗減少環境污染,但事實可能跟理想狀態有所差別。充分利用閑置資源無疑是節約、經濟的,但對閑置資源的利用過程本身也是會消耗能源、產生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而這點卻從未被人提起,仿佛利用了閑置資源就一定會產生積極的環境效果。這與目前的新能源汽車神話有些類似,研究表明盡管新能源汽車的消耗低、排放少、污染小,但是作為其動力的電力的產生過程卻是不環保的,這就導致了新能源汽車的實際環保效果微乎其微。[10]同理,當閑置資源在分享經濟中被大規模高強度集中調動使用時,所消耗的能源和產生的污染與制造新資源相比,究竟哪種方式更為環保是值得商榷的。
生產性領域分享經濟可以提高生產資料的使用效率,但是閑置生產能力的激活意味著原本閑置的工廠、設備等生產資料被重新投入使用,也意味著消耗和排放的產生。加之生產制造領域本身就是能源消耗的重頭和污染的主要來源,生產資料的集中高強度使用很可能會加劇污染和消耗,實際環保效果難以期待。這點在生活性領域的分享經濟中表現得更為明顯。類似滴滴、Uber的汽車分享被認為能夠有效減少汽車保有量,進而減少消耗和降低排放。[11]但是高德地圖發布的《2015年第二季度中國主要城市交通分析報告》指出,新的出行方式會增加庫存車輛的周轉率,形成增量出行需求,尤其是在高峰時期很多人選擇共享出行而放棄公共交通,大大增加了道路上行駛的車輛,導致更嚴重的擁堵和更多的排放。[12]無獨有偶,早些時候的美國一份研究指出,汽車分享行為在減少溫室氣體排放上面的作用是難以確定的,尤其是當大量無車家庭進入汽車分享市場中時,汽車分享行為會增加溫室氣體的排放。[13]再比如,在房屋分享中,美國許多社區反映在Airbnb上大量和頻繁出租的房屋所產生的噪音和垃圾已影響到了人們的正常生活。[14]類似問題在餐飲分享、家居分享等領域也已初現端倪。總之,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閑置資源利用和環保節約畫等號,分享經濟的環保外衣下也存在著環境風險。
3.公眾參與分享帶來環保監管難題
分享經濟激活了閑置的物品、人力、知識、時間等資源,降低了從業門檻,使就業方式更加靈活,創造了無數的就業機會,吸納了前所未有規模的公眾參與其中。數據顯示,2016年我國分享經濟提供的服務者人數約為6000萬人,比上年增加1000萬人,分享經濟平臺的就業人數約585萬人,比上年增加85萬人;預計到2020年分享經濟提供的服務者人數有望超過1億人,其中全職參與人員約2000萬人。[15]公眾參與分享經濟,在使其更有活力的同時也帶來了監管難題。
現代社會許多環境破壞是由多數人的無可非難的日常行為的積蓄造成的。[16]例如,《2016年中國環境狀況公報》指出,2016年直排海洋污染源的主要污染物排放比例中,生活污染源占比甚至超過了工業污染源所占比重。《2014年中國環境狀況公報》顯示,2014年全國廢水中主要污染物的排放量生活源遠遠超出了工業源。由此可見,公眾在生活中的環境影響行為雖然零散、輕微但絕非可以忽略不計,個人的生活消費行為已經產生與工業生產相當甚至危害更甚的重大環境影響。[17]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環境保護體制一直在不斷完善,但一直以來其建構的基本立場都是對企事業單位的環境影響行為進行監督和整治,對公眾環境行為的監管和引導則處于次要地位。出現這種狀況的深層次原因是,對公眾環境行為進行監督管理的難度過大、成本過高。欲對公眾環境行為進行監管,不僅需要在制度構建上維持公權和私權之間的平衡,還要花費巨大成本獲取海量分散的環境信息、識別應納入監管的行為以及對不當行為進行制裁,無論哪一點在當前都是難以實現的。正因如此,如何對公眾環境利用行為進行監管是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難題。現在,分享經濟使這個難題更加凸顯,它吸納了前所未有數量的社會主體參與其中,給環保監管帶來了巨大挑戰。上文已述,雖然獨立的個體行為很難產生較大的環境影響,但是當類似行為達到一定規模時所產生的集聚效應不可小覷,面對這些海量的分享行為,監管機構利用有限的行政資源根本不可能實現良好的監管。另外,公眾參與分享經濟無須取得行政許可,進入渠道完全由分享平臺把控,而平臺的審核力度不同、標準不一,且通常不會將環保因素作為審核標準,導致對分享經濟的環保監管更加難以落實。
此外,分享經濟的營利性使分享變得職業化,這將產生環保監管的漏洞。受益于分享經濟,越來越多的人成為生產經營者,而人的趨利性將導致職業服務提供者逐漸擠出業余服務提供者,謀生者擠出分享者,在此過程中不斷降低成本以最大化收益。例如,現在通過滴滴已很少遇到業余載客者,這個行業的絕大部分職位已被職業司機占據,開車不再是業余的興趣而是謀生的手段。在住宿分享中,有不少人在不同的城市買下房子,按照用戶的喜好改造成家庭旅館的樣子發布到分享平臺上,成為專職經營者。當分享成為職業,分享活動與傳統的商業活動也再無區別,如果說仍存不同,那就是它們所受到的監管、承擔的義務要遠小于傳統的商業主體,在環境保護領域同樣如此。如果不能將職業分享主體及時納入監管范疇,越來越多的個體將以此逃避應承義務,環保、稅收、安全等監管漏洞由此產生,而這僅憑當前有限的環保監管資源是不可能彌補的。
綜上所述,分享經濟的確存在環境風險,且現行環保監管體制難以應對,因此我們必須結合分享經濟的特點創新監管方式,降低環境風險避免環境問題產生。
分享經濟的勃興,不僅給現代社會帶來了更多選擇和可能,也對傳統行業和市場管理體系產生了巨大沖擊。在這種情況下,交通、工商、公安、質檢等部門紛紛出臺對分享經濟進行引導、規制的辦法。2017年7月,國家發改委發布了《關于促進分享經濟發展的指導性意見》,提出了規范引導分享經濟發展的十六點意見,同時進一步明確了對分享經濟的支持和鼓勵態度。截至目前,在監管浪潮之中尚未出現環保部門的身影,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分享經濟對環境的不利影響尚未完全顯現,不足以吸引監管者注意。但是,秉承著由事后救濟向事前預防轉變的理念,筆者認為應當對分享經濟的環境風險有所警惕并做好應對準備,這正是本文的核心議題。構建對分享經濟的環保監管體系,加強對分享經濟運行中環境因素的管理,避免和阻絕環境問題的產生,是當前最可行的風險預防方式。
(一)監管模式的選擇
監管即監督管理之簡稱,是指對社會中的某種類似行為進行引導和規制,使其在預先設計好的軌道中運行,以防止其因偏離預期而造成不良后果。同理,環保監管是指法律賦予具有監管職權的主體對社會主體潛在的或現實的環境行為進行引導或規制的活動。通常情況下哪些行為應當納入環保監管范疇是比較明確的,然而,鑒于分享經濟內部結構復雜、行為多樣,筆者認為有必要首先厘清應納入環保監管范疇的具體分享環節。前文提及,分享經濟內部呈現平臺方、供給方和需求方共同參與的三方主體結構,三方合作是分享經濟正常運轉的關鍵,在三方參與中存在著多個基礎交互行為,如圖所示:

如圖,分享經濟內部基本的運行模式是供給方和需求方通過平臺方在線上進行匹配,隨后另行實施分享行為。分享經濟中的匹配行為和分享行為既相互依存又相互獨立,相互依存是指匹配行為是分享行為得以實施的前提,分享行為的實效影響著后續匹配行為的再次創建;相互獨立則是指分享行為和匹配行為的主體不同、內容有別,產生的實效也完全不同。筆者認為,分享經濟的環保監管應當以供給方和需求方之間的分享行為為監管調控對象。這是因為供需雙方與平臺方之間的匹配行為實質上是信息的流通和交換過程,其核心價值和目的是尋找分享機會,行為本身不會產生任何環境影響。而分享行為則是對閑置資源的實際利用過程,是實在環境影響產生的環節。對分享經濟實施環保監管的目的,則應當是通過多種調整方式降低分享過程中污染的排放和能源的消耗,追求分享行為過程的環保化和清潔化,從整體上控制分享經濟的環境風險。
長期以來,政府基于法律法規的授權在環保監管體系中居于絕對主導地位,不僅有權制定宏觀的環保監管政策,還有權處理環境信息收集、環境違法制裁等微觀事項,在這種模式下其他社會力量在環保監管中的作用十分有限。隨著環境問題的急速噴發,環保監管任務迅速擴張,政府監管出現資源不足、監管失靈的現象,傳統政府監管迫切需要變革。為了應對日益嚴峻的環境形勢,許多國家采取放松監管、解除監管和合作監管等多樣化的監管方式來提高監管實效,促進環保監管目標的實現。其中,合作監管就是一個比較有效的選擇。所謂合作監管,是指由多方主體(政府、市場、社會主體)分享監管權力和共擔監管責任,采用多種手段在監管領域互相作用的一種監管模式,它包括規范政府、市場主體、公眾及社會組織的一系列制度和程序。環保合作監管排除了政府作為監管唯一中心和主體的傳統觀念,以維護環境秩序保障環境利益為目的,以解決環境問題為導向,借用私人的專業知識和技術特長,由私人主體與政府一起參與對環境行為進行干預和控制,能以更個性化、更具彈性、成本更低的方式實現監管目標。[18]環保合作監管是一種優化的監管體系,它通過多元化政府監管主體增加監管的范圍,調動起私人資源,使不同主體共同形成和執行政策,進而提升傳統政府監管能力。同時,它與傳統政府監管并不是相互排斥、替代的,而是對傳統命令——控制型監管的有益補充。在分享經濟的環保合作監管構建中,筆者認為應當將平臺方納入現行監管體系,和政府共同對供需雙方的分享行為進行監管,這從分享經濟的結構和特點來看都是必要和可行的。
一方面,分享經濟的特征決定了必須采用合作監管模式。分享經濟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民經濟,政府面對的是數以萬計的分享經濟平臺上數以億計的分享信息和分享行為,想要對它們全部進行有效監管是不可能的。此外,分享經濟作為互聯網時代下的市場創新,相比傳統經濟形態更加靈活多變。這些都使得傳統監管方式難以應對,而死板的一刀切式管理又很容易扼殺創新,傳統的政府監管面臨著實施難題。互聯網的發展呼喚政府與市場、社會溝通互動、協作共建的秩序,要求實現政府、市場、社會的建設性合作[19],因此構建一種由政府和分享經濟平臺方合作的監管模式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另一方面,分享經濟的結構為合作監管的構建提供了絕佳條件。前文已述,分享經濟本身作為一個去中介化和再中介化的過程,平臺方與傳統的居間服務提供者既有共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共同之處在于,二者都將為相對方提供訂立合同的機會作為核心業務。不同之處在于,平臺方只為交易雙方提供一個可供溝通、磋商的渠道,并不主動為任何人尋找交易機會,更不會在交易雙方之間進行任何形式的斡旋。實際上,筆者認為兩者之間更為關鍵的區別在于交易活動中權利義務構造的不同,這直接表現為平臺方在交易中權利義務范疇的大幅擴展。在交易中,平臺方處于絕對的核心地位,通過審核供需雙方信息實現準入門檻的控制,通過技術手段實時跟蹤交易過程實現對交易的實時調控,通過信用評價機制實現對交易質量的管理和參與者的篩選淘汰。此外,分享經濟交易價格的形成并不完全依靠市場機制,平臺方對交易價格具有相當程度的決定權。因此可以說,分享經濟平臺就是分享經濟的信息中樞、組織中樞、財富中樞[20],對整個交易流程具有強大的監管和控制能力。雖然目前存在著對分享經濟平臺方過于強勢的擔憂,但正是這種強勢地位使平臺方能夠承接具體的監管權能,為合作監管模式的構建奠定了絕對的基礎。
(二)合作監管中目標的整合和界限劃分
欲使政府和分享經濟平臺方的合作監管效能充分發揮,首先必須解決二者的目標沖突問題。雖然傳統的政府監管在解決環境問題方面存在不足,但是政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始終以環境風險的控制和環境質量的改善為監管目標這點是毋庸置疑的。規制俘獲和政府失靈等現象的出現并不能否定政府公益代表的角色,政府始終是環境公共利益的最合格代表者。而分享經濟平臺方作為市場主體,是典型的私益主體,盡可能地從市場中獲得更多經濟利益是其最直接和核心的追求。因此,當平臺方被納入監管主體,二者利益身份的不同勢必會導致環境目標和經濟目標之間的沖突。對環境目標的追求要求對分享行為實施更加嚴格的控制,這必然會束縛分享經濟的活力;對經濟目標的追求呼吁放松環境管控,但這對環境會產生消極影響。因此,必須有效協調環境目標和經濟目標。筆者認為,在分享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應當更加側重對分享經濟的培育和支持。這并不意味著要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而是力爭在分享經濟的成長過程中對供需主體的分享行為進行引導、規范或抑制,實現經濟利益與環境利益的均衡。
在目標整合的基礎上,還必須清晰政府和平臺方合作監管的合作界限,避免政府責任的推諉和利益的爭奪,避免靈活性導致的不確定性。合作監管有效的前提是行政監管的適度性或有限性,只有明確政府行政監管權力的邊界,才能更好地進行合作監管。[21]過去我國環境監管中長期奉行的事前許可、事后處罰管理模式雖然有助于提前把控環境風險,但是在目前狀況下很容易遏制分享經濟的市場創新。為了給從業者提供穩定的法律預期降低創新風險,必須有相應的制度支撐和供給。負面清單模式作為一種符合市場經濟理念的新制度,非常適合用來在合作監管中明確政府監管的界限,給平臺方的自我調節和監管預留空間。負面清單是由國家提前劃定的市場主體禁止進入的領域,禁區之外的領域市場主體可自由進入而無須獲得行政許可。負面清單模式奉行“法無禁止即自由”的理念,有利于減少市場主體所面臨的新業態準入風險、降低市場主體的創新風險、化解市場主體在法律空白領域的風險及減少法律行為效力的不確定性。[22]具體到環境保護方面,在對分享經濟進行監管時,國家應當提前劃定負面清單,先將那些污染嚴重的重化工業、造紙、印染等行業列入清單,暫時禁止分享經濟進入,在技術成熟或經研究論證不會加重環境負擔的情況下再逐步放開。這樣既可避免環境風險,又能給從業者提供穩定的預期,體現了私法自治的精神,可以最大限度激發市場主體的活力和創新。此外,經過30余年的環保法治建設我國已建立起較完善的環保監管體系,環境保護基本上實現了有法可依,尤其是生產性領域分享經濟中的供需雙方基本都已處在傳統的環保監管之下。分享經濟的介入雖然使供需匹配更加活躍,但并未對現行環保監管體制產生根本性沖擊。因此,已有明確法律依據的環境法治事項仍然由政府承擔,然后在此基礎上由政府和平臺方協商,由政府設定監管目標,分享經濟平臺分解執行。同時充分賦予平臺方自治權,由政府進行事后監督和效果評估,共同管控環境風險,這是分享經濟合作環保監管的理想運行模式。
(三)合作監管工具的選擇和運用
傳統環境法上的監管工具主要是行政許可、行政處罰、行政檢查、行政強制等。囿于分享經濟的特征,這些監管工具的作用有限,必須結合分享經濟的特點創設、運用合適的監管工具,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信息工具。信息工具是指為交易主體或規制機構提供決策信息以改善決策質量的規制工具,與傳統的監管工具相比,它對私權的影響力度弱,使用成本低,是一種最尊重市場的市場友好型監管工具。[23]信息工具的使用包括兩種形式:強制信息披露和控制錯誤性或誤導性信息。[24]具體到分享經濟的環境監管中,就是要求供需雙方及時、真實披露閑置物品的環境信息,通過對閑置資源環境信息的篩選,保證閑置物品的環保化和分享行為的清潔化。
閑置資源信息是分享經濟運行中的資產和因素,信息的獲取是分享行為得以實施的決定性前提。平臺方作為信息的匯聚中心,應當充分發揮其信息優勢,使用信息工具對分享行為進行監管。在生產性領域中,當分享經濟平臺方接入供給方的閑置資源時,應當強制要求其提供生產資料的相關環境信息,包括能源消耗比率、污染物排放情況、污染物處理設施等。對于信息不全、環保程度低的閑置資源,禁止其進入分享經濟交易。此外,平臺方還應當及時向環保部門提供工業、企業的分享經濟參與信息,使環保部門準確掌握區域范圍內的污染物排放和能源消耗變化狀況,以應對分享經濟帶來的刺激性集中環境影響。相較于法律法規較為健全的生產性領域,信息工具的運用在生活性領域分享經濟中更有價值。縱觀我國現行環境保護法律體系,很多法律法規中都有公民環境義務的規定,也有部分條款可以作為追究公民環境責任的依據。但總體而言,關于公民環境義務和責任的規定比較原則,宣示性意義要強于實施意義。目前環境法上能夠直接調整公民個人環境行為的方式主要是是消費稅、環境教育等間接手段,實踐證明這些調整手段形式單一且效果不佳。而在合作監管模式下,平臺方通過信息工具可以對供、需雙方的環境行為進行直接調整,且這種調整在現有技術、資金條件下都是十分容易實現的。具體來說,在市場準入方面,平臺方應強制要求供給方提供閑置資源的環境信息,并且將其作為重要審核內容之一。例如,在出行分享中平臺可以將汽車排量作為準入審核標準之一,禁止不符合標準的車輛進入分享市場,同時鼓勵新能源汽車和混合動力型汽車的分享。在交易進行中,平臺方可通過監控實時交易的信息數據,控制信息的提供次數和總量,對一定時間段或一定范圍內的分享行為進行調節,減少集中性的環境影響。在分享行為結束后,平臺方應將分享過程中的環境信息提供給參與雙方,把環保因素作為雙方互評內容之一。對于環保評價較低的供給方和需求方,通過限制其信息匹配機會的方式來促使其注意環境影響。
除了信息工具之外,監管主體也可以通過經濟工具實現對分享行為的調控。例如,可通過價格調節機制控制一定時間段內汽車分享的次數和頻率,或者對汽車分享收取費用作為對環境影響的補償;對住宿分享,也可通過收取費用用于環境影響的消除。例如圣保羅政府對Uber公司兩個月收取一次預付費,作為對公共道理資源使用的補償和管理費用;在波特蘭,鑒于在Airbnb上出租房屋會給社區帶來噪聲、垃圾、安全影響或存在隱患,政府對出租房屋的房主收取一筆費用,并且參與越多費用越高,以作為對負外部性的彌補。[25]此外,分享經濟平臺還是進行環境教育的理想場所,平臺方通過線上、線下的宣傳和引導,將環境保護理念和知識灌輸給參與者并融入分享行為之中,提高其環境保護自覺意識,能夠有效彌補現行環境教育制度的不足。
以上論述主要著眼于分享經濟和環境保護之間的互動,而分享經濟作為一場變革,勢必會對社會生活的多個層面產生沖擊和影響。面對分享經濟,監管者應當以一種積極鼓勵的態度,探索符合實踐和創新規律的有效監管策略。事實上,合作監管不僅適用于分享經濟中的環境保護領域,也同樣適用于分享經濟所涉及的諸如消費者權益保護、勞動者權益維護、稅收、安全等各個方面。不僅如此,分享經濟中的合作監管也為其他領域的環境保護,尤其是對分散環境行為的規制和調節提供了新的思路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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