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恰如三月花

謝雨晗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納蘭性德的一首《浣溪沙》，一首回憶詞。納蘭詞好句斑斕如星河。“當時只道是尋常”一句清淡如家常，知己兩兩對坐閑聊，淡而深長。人會老，心會荒，這已不是最初天真幼稚的誓言，而是愛情在生活中翻滾輪回多次，結成紫色的精魂已經刻骨銘心，看著，會讓人安定從容。

納蘭念著的便是他的妻子盧氏。

康熙十三年，20歲的納蘭娶妻子盧氏，盧氏為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嫁于納蘭，正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那年春日，他在軒下醉得醺然，恍惚中看見她走來，梨渦淺笑，星眸熠熠，一如她的人溫暖和煦。她愛他愛得那樣靜好，似是心甘陪襯，為他隱沒在不見天光的地方。他于微醺中靜靜看著她，默默感動，不覺間眼角眉梢盡是情意。

……

禪語梵音間，前塵舊事中，燭下思量著，心里似輕似重，際遇似真似假。

若是骨肉相連的愛，一個人的離開，會讓另一個人隨之萎謝。

你離開，我衰敗，心花零落，落地成灰。

你看得見我沁入骨血的深悔么？彼此可以生死契闊、執子之手的人卻輕輕放過。是的，我愛你一定不及你愛我深，才敢這樣地潦草而輕率。這世上還有多少人同我一樣，我不知道。

仿佛是在黃昏的街道，邂逅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的逆光側臉、睫毛和臉上細微的茸毛亦清晰可見。而你又驚覺你不是因為看見而只是記得，記得她眉間的小痣，眼角細細的笑紋。

一切是這樣清楚，但是業已分開太久。時間如水，中間仿佛有河，你過不去。車流穿梭，她，轉瞬湮滅在人潮中。

你回首，看見夢里花落知多少？

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

這樣血肉相連，當時也只道是尋常！呵，失去后才銷魂蝕骨地尋常。

你不在身邊，不論今宵，酒醒何處，也不過楊柳岸、晚風殘月。人過畫堂，滿地月光惘然。

納蘭擁有一個男人渴望擁有的一切：顯赫的家世，驚人的才華，刻骨銘心的初戀，美貌聰穎的紅顏知己，賢淑大度的妻子，溫婉柔情的愛妾……他是不該憂愁的。但是他依舊不快樂，最終如嬌花軟柳一般，走得那么陰柔縹緲——康熙二十四年，31歲的納蘭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然后一病不起，于五月三十日與世長辭。

這梨花滿地，零落成雪，葬的究竟是誰？

青衫淚盡聲聲嘆，融化了冰山，喚不回已逝的人。也是老天的安排，讓納蘭與盧氏與世長辭的日子恰好重合，在陰間的輪回，也應該能重逢盧氏，彌補當年的薄情，再續前緣了吧？

不過無論這樣也好，那樣也罷，無他一生癡，哪得如許詞？

看得見開始，看不到結局——一生恰如三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