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雋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 510275)
所謂詞徑,即學詞路徑之意。這一名稱雖遲至清代道咸年間詞人孫麟趾以此二字命名著作,方告出現,但在宋人詞論中,就有許多涉及具體作法的內容,如所謂“屯田蹊徑”,可見當時詞家已有取徑之意識。北宋李之儀較早對詞徑進行闡發,他在《跋吳思道小詞》中明確指出,作詞“須以《花間集》所載為主”,“輔之以晏、歐陽、宋,而取舍于張、柳”[1]。李之儀要求小令專學《花間集》,長調則參照晏殊、歐陽修、宋祁,而柳永“韻不勝”,張先“才不足”,只能斟酌取用。詞徑論在宋代的呈現,蘊含了當時詞人的審美意識,亦可窺見詞壇好尚之一斑。到了清代,周濟提出“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的宋四家詞徑論,晚清諸家多發揚其說,影響深遠。同為20世紀詞學四大家,唐圭璋與詹安泰早年并未與朱祖謀等老輩詞學家直接接觸,唐圭璋是通過老師吳梅,詹安泰則是通過老師陳中凡、同學李冰若而遙接前輩。夏承燾曾親炙老輩詞學家朱祖謀、林鵾祥,成為傳統詞學后繼者,又是現代詞學學科成立的奠基人,他處于詞學由古典向現代轉化的關口,對于學詞路徑的討論,實在隱含民國詞學由傳統至現代演進的軌跡,值得深入研究,亦可啟發后學。
對詞學家學詞經歷的關注,是詞學史研究的進路。夏承燾日后的詞學功業,與早年學詞愛好,關系匪淺。夏承燾作詞自十五六歲始,朱祖謀、況周頤的高足林鵾翔在1922年任甌海道尹,宦余提倡風雅,在積谷山東山書院祠堂創立甌社。夏承燾因而讀到常州詞派張惠言、周濟諸人著作,“略知詞之源流正變”。受當時學風影響及本人愛好所在,開始編訂唐宋詞人年譜、考訂姜白石詞。對白石詞的好尚,于此打下基礎。抗戰烽煙使其避亂上海,創作漸多。林鵾翔、夏吷廠、冒鶴亭等人恰在此時結午社,夏承燾亦加入。他對拈題選調的束縛頗覺不耐,但與諸老商量切磋,詞藝大進。對于時流“填澀體、辨宗派”的作法“期期不敢茍同”,他曾說自己“早年妄意欲合稼軒、遺山、白石、碧山為一家,終僅差近蔣竹山而已”[2]113。這幾個學詞對象,白石之外,稼軒、遺山、碧山三家都與當時熾烈的民族主義氛圍有關。“差近蔣竹山”,當然是自謙,但竹山詞“信手拈來,都成絕唱”,也可以看作對自然諧暢境界的推許。
值得注意的是,夏承燾曾親炙朱祖謀。與這位晚清一代詞宗淵源不淺。朱祖謀在“晚清四大家”中,最為謙沖和易,樂于接引后學。夏承燾學詞導師林鵾翔是朱祖謀弟子,他參與甌社社集之作常由其師寄上海經朱祖謀、況周頤二老批點。他的詞學血統,事實上匯集了朱氏的部分好尚,但因個人興趣等原因,又與朱氏存在差異。
朱祖謀一生四校夢窗詞,是晚清詞壇學吳風潮最大推手,但平生長于校勘之學,論詞絕少,即便對最喜歡的夢窗詞,圈點十多遍,評語只有十一個字。他始終樂于以迷離恍惚的夢窗詞寄托遺老心事,憂生念亂,言近旨遠。引入東坡詞僅屬補救措施,用來消解模擬夢窗詞帶來的晦澀。換言之,他的詞籍校勘和寫作取向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的,正因為在填詞實踐中得到夢窗詞的各種滋養,才有意反復校訂夢窗詞,為后世留下一個足供摹仿的善本。
夏承燾以《吳夢窗年譜》、吳詞補箋等受到朱祖謀稱賞,且為之揚譽,他在詞壇的登臺亮相,因詞學文獻學上的造詣與朱祖謀興趣相同。尤其是他所作的吳詞補箋,有報答朱祖謀知遇之恩的意味。他曾對趙尊岳說“彊村先生謂夢窗小箋,將待予為之辨訂”[3]165,所以他準備“明年當為夢窗詞考證,以報彊村”[3]165。這成果就是為朱氏《夢窗詞補箋》拾遺補缺的《夢窗詞后箋》。這是他的詞學與朱氏之合。
但夏承燾對夢窗詞的態度與朱祖謀不同,客觀研究的成分多于欣賞。他為吳文英做的文獻工作,更多受當時胡適“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運動的影響,詞籍考證與校勘并不需要依附于任何指導創作的理念,具有獨立的學術價值。他用客觀的眼光看待吳文英的創作,并將其與朱氏遺老隱衷進行切割。詞學從傳統走向現代,最終成為文學研究的專門學科,這種細分便是表征之一。
在研究和創作上夏承燾有意以朱祖謀為標桿,努力與之爭勝,如在給龍榆生的信中提到自己考訂年譜,據《履齋詩余》和《吹劍錄外集》推定吳文英生年在開禧初年,比朱祖謀的《夢窗詞箋》所說遲了三十余年[3]125。又在日記中記下“抄《夢窗詞后箋》完,比朱箋多六十余條”[3]298。也曾受到朱祖謀詞作觸發作詞,“閱彊村詞,偶有觸發,成一小詞,其茂密處終不能到。然小令亦非其所長。”[3]112不過他在創作上對朱祖謀的詞作一直保持著合理的距離,曾在日記中寫道:“閱彊村語業,小令少性靈語,長調堅煉,未忘涂飾,夢窗派固如是也。”[3]100
夏承燾與朱祖謀的詞徑論其實都源于常州派周濟的“宋四家”,且均由南宋詞人入手。但朱祖謀特別突出吳文英,而夏承燾的詞徑論更有浙、常兩派融合的意味。
陳世宜曾回憶朱祖謀教導其學詞路徑:“由《絕妙好詞》以進窺君特。”[4]2041南宋周密所選的《絕妙好詞》成于宋亡之后,至清初才重現詞壇,所收詞家自南宋至元初,以詞風醇雅為宗,激昂慷慨的作品一概不錄。清人對此選極為稱譽,《四庫總目提要》稱其“去取謹嚴”,譚獻《復堂詞話》謂:(南宋樂府)“清詞妙句,略盡于此。”朱祖謀的這種詞徑設置,其實是有合理性的。因為南宋詞多長調,對結構安排比較注重,有法度,便于初學模仿,而北宋詞多小令,對天份要求遠過于學力,難度很大。其后下一步“進窺君特”,當然是作為夢窗派宗主的私心愛好,毋庸諱言。
夏承燾則說自己試圖兼取“稼軒、白石、遺山、碧山”四家之優長。其中除了元好問乃金朝人,其他三位全是南宋人,尤其姜夔更是與張炎并列為浙派論詞的兩大宗主之一。得夏承燾稱許的四位詞人,辛棄疾、王沂孫與常州派周濟所舉相同,周邦彥、吳文英則被元好問、姜夔替代,并說要合四家為“一家”,這種表述使得四位詞人間變為平行關系,從而消解了周濟詞徑論中由南入北,由易至難的層次。因為當時學詞人經由朱祖謀鼓吹,往往學到吳文英就流宕忘反,根本無意上窺稼軒之悲涼與清真之渾化。其實背離了周濟使學詞人逐步提升的初衷。鑒于夢窗派流弊太大,他干脆剔除了吳文英的位置。至于加入元好問,則是因為元好問是學稼軒詞最有成就,最得神髓的詞人。因為他們身歷亂離之世,而胸襟氣度又有相似之處。對此,晚清詞論家早有裁別。如張文虎在《遺山先生新樂府》序言中說:“其詞疏快名雋,上者逼蘇、辛,次亦在西樵,放翁間。”[5]況周頤也在《蕙風詞話》卷三本知人論世之旨直陳:“《宮體》八首,《妾薄命辭》諸作……極往復低徊,掩抑凌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詞宋名家如辛稼軒固嘗有之,而猶不能若是之多也。”[6]周濟的詞徑論,在實踐中當然發生了不小的問題,后世詞學家對其進行了各種改造。如果說王國維《人間詞話》高唱北宋,貶抑南宋,對姜夔及吳文英進行過甚其辭的攻擊,為了補偏救弊而否定周濟的整個學詞路徑是矯枉過正,那么夏承燾這種小幅修補則顯得平和中正許多。
朱祖謀本人身為常州派詞學承繼者桂派宗師王鵬運之弟子,論詞講比興寄托,主張聯系現實政治生活,對片面追求雅音,耽于詞之審美功能的浙派是相當貶抑的,浙派創始人朱彝尊被他評為“體素微妨耽綺語,貪多寧獨是詩篇”。批評其好作艷詞,格調不高,又貪多濫作,泥沙俱下。又譏刺浙派中堅厲鶚“神悟亦區區”,指其一味專學姜、張,陷于平庸淺薄。此外,朱祖謀基于自身的生命體驗,對曠達超脫的蘇軾頗多共鳴,而對豪情勃郁、富于戰斗精神的辛棄疾有所排斥。但在當時詞壇,雖然出發點各有區別,如胡適為白話文學借鑒,南社諸子看重革命性,王國維力主自然真趣,推崇辛棄疾成為詞界共同的追求。夏承燾同樣喜愛稼軒詞,乃因抗戰救亡的現實需要,他曾為鄧廣銘《稼軒詞箋》作序:“今之詞家,好標舉夢窗。其下者幽闇弇閉,尤甚于郊島,得恭三茲編以鼓舞之,蔚為風會,國族精魂,將怙以振滌。”意謂要合于今日之現實背景,宜用豪放曠爽的稼軒詞振奮精神,抒發民氣,如果再學艱深晦澀的夢窗詞,除了桎梏性靈外,更是無補于世。[3]175
朱祖謀是傳統詞學最后的集大成者。夏承燾進入詞學研究領域,得到朱祖謀許多幫助及鼓勵,他對朱祖謀詞學的繼承,主要是在詞學文獻學方面,包括校勘及考訂,其超越體現在挾后出轉精之優勢,更進一步編撰詞人年譜,為知人論世之用。另外,因為對吳文英詞并不喜愛,夏承燾并沒有遵循朱祖謀之學詞路徑,而以自身興趣另覓新途。轉而推崇辛棄疾與姜夔,前者反映他用詞學介入現實的努力,這比朱祖謀及王鵬運等以詞反映現實無疑更進一步。而后者,是以一系列用現代詞學方法進行的考訂與研究成果作為立論基礎的。他與朱祖謀詞學之離合,帶有詞學從尊古至開新,從傳統到現代演進的形態。
清代詞派,許多皆有明確的學習對象以供提倡,取法對象不同,帶來了審美取向的差異。
如清初云間派喜愛《花間》,陽羨派繼之,標榜蘇、辛,而后起之浙西派以南宋醇雅為美學旨歸,推崇姜、張,常州派崇意格,講寄托,以溫庭筠為深美閎約之典范。針對詞壇弊病,以風格不同的古代詞人接濟,但無論主南主北、甚至唐五代,皆為偏至。陳廷焯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時詞家好講南北宋,是有門戶而無是非。直到周濟提出“由南返北”的學詞路徑,方才打破這一思維定式,從而溝通兩宋。這是一種在了解兩宋詞人各自優缺點基礎上形成的新的認識框架。也帶有廣收博采,融匯眾長的美學追求。
從晚清四大家的學詞路徑上也能看出這種影響,王鵬運遍歷兩宋各大家門戶。況周頤以南宋為正宗,卻不廢北宋,更指出學詞須本諸性情,神明與古人通,非跡象與古人合。鄭文焯以周邦彥、柳永、姜夔、吳文英為“兩宋鉅子”,講由柳通周。朱祖謀雖以學夢窗詞馳名天下,晚年卻頗采蘇東坡之疏快濟吳夢窗之密麗,也走了一條由南返北之路。
夏承燾學詞,于學習對象的選擇上,首重心性是否相合。他曾說自己“早年妄意欲合稼軒、遺山、白石、碧山為一家,終僅差近蔣竹山而已”[2]113。“差近蔣竹山”,很可能是自謙,可以看作對蔣捷“信手拈來,都成絕唱”自然諧暢境界的推許。也是不逐時風,以我為主獨立意識的體現。
夏承燾對夢窗派后學無能,陳陳相因,使詞壇生氣索然有著強烈不滿。時移境異,學詞者如果不依照自身個性選擇學詞對象,只是枝附影從,對詞壇風氣,將造成不少惡劣影響。夏承燾雖以夢窗年譜受知于朱祖謀。從個性上,他是不喜歡夢窗詞的,曾說“夢窗素所不喜,宜多讀清真以藥之”[3]214。相較而言,他對姜夔的喜愛遠超吳文英,清雅超拔的白石詞很適合他的審美趣味。在系列《論詞絕句》中,姜夔分派了五首,分量很重且無一貶語。吳文英只有兩首,第一首題解就說“吳文英原亦出于賈似道之門”,第二首用了“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的著名比喻。可見論者之傾向。如果從早年論著中看,吳文英于他是個單純的研究對象,并沒有投入太強烈的感情。但對學夢窗詞帶來的惡劣影響,他亦不得不有所分辨和批評。他在《姜夔的詞風》中說:“宋末詞家承周或承姜,各有分屬,如吳文英是周的嫡派,張炎則屬于白石”,“注重研煉詞句,過分講究技巧,是兩家共同的傾向,但因重視音律而犧牲內容,因涂飾辭藻而隱晦了作品的意義,則周派的流弊大于姜派”[7]314。這里所稱周派的流弊,其實指周派之嫡傳,夢窗派的流弊。
晚清周濟“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這一由南追北的宋四家詞徑論,以周邦彥詞為極則。這種學詞路徑對藝術性的講求甚于思想性,末流很容易滑入形式主義邪徑。朱祖謀本是學夢窗詞有大成的,夏承燾對朱氏這位祖師都痛下針砭:認為其詞“繁縟沉麗,亦有過晦處”,南京陷落時,夏承燾想到朱祖謀《小重山》“過客能言隔歲兵”,許為沉摯。沉摯與沉麗之差別,或許在感情的力度及真誠與否。所以他在后面加了句“其學夢窗者,雖極工而不易流傳”。朱祖謀學夢窗詞“極工”,尚且不易流傳,那些“不工”的,更不用說。
夏承燾借為邵祖平《詞心》作序的機會指出:“夫有身世際遇,乃有真性情。有真性情,則境界自別。世士不能秀潔其志行,而欲以涂飾絺繡鞶帨之工,仰窺古人,宜其去古人遠矣。”[8]253所謂真性情,是詞人作為個體生命與時代風潮交相激蕩中生發的,如果沒有自身真切的情感體驗,學古人必不能落到實處。他為本師林鵾翔《半櫻集續集》作序時說:“師之于詞,固取徑周吳而親炙彊翁者。今誦其喪亂傷時諸什,取諸肺肝,而出以宮徴,真氣元音,已非周吳所能囿……其詞愈真,而世愈苦矣。”[4]2077將林鵾翔與朱祖謀相提并論,除了兩人確有師生之誼,更因在身世遭逢上有相似之處,憂生念亂,感時傷世。從“取徑周吳”到“取諸肺肝”,并非消泯法度,而是由深入真,自有動人處。何況身逢神州陸沉之際,詞人內心的沖擊與感憤遂使詞作超越了古人之藩籬,而成一己之面目。
夏承燾曾經在與張爾田的討論中提出一個特異的觀點,朱祖謀之詞與王沂孫聲息相通,遠超吳文英:“竊以為詞深于末造,碧山身丁桑海,故于彊老曠世相感,非如覺翁,羌無高抱。承燾曩嘗妄言,以為時流謂朱出于吳,實猶栗里之于休璉。”[7]261栗里是陶淵明,休璉指應璩。在文學地位上,前者遠超后者。他認為前清遺老朱祖謀與經歷亡國之痛的王沂孫“曠世相感”,有情感共鳴的現實基礎。而吳文英在品行上沒有卓異之處,無法和朱祖謀相提并論。在當時的詞界,無論毀譽,朱祖謀與夢窗詞是合二而一,不可分割的。夏承燾這種釜底抽薪的激進手段,意在摧毀夢窗派的詞統,為詞壇另辟通途。
年輩稍晚于夏承燾的詞學家劉永濟曾指出,學古人詞有兩個要點:其一,學詞不可“先失己之真但求人之似”,而當求與古人之“合”。即姜夔在詩集自序中說的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之意。反對輕視學古之作用,但也反對專事模擬。其二,學詞須知古人長短優劣所在。古人詞自有精華與糟粕,有時古人瑜足掩瑕,不足為病。但如果初學只為片面求似,將古人短處當長處學,就會誤入歧途,謬以千里。
對學詞對象優缺點的準確認識與闡發,是詞學走向現代的特征之一。夏承燾對學詞對象的選擇首重與自身性情是否相合,他曾對吳文英投注很大心力,包括編年譜,作箋注。但對學吳帶來的困于音律涂飾字句等弊病有清楚體認。相對來說,他對姜夔的喜好一以貫之,夏承燾是20世紀詞學四大家中對姜夔用力最勤,成就最多的一位。為姜夔編年譜、考版本、作校箋、輯傳記、審音校律,就算在50年代熾烈的政治氛圍與輿論導向之下,長篇論文《姜夔的詞風》仍是褒多于貶,充分肯定其藝術技巧上的獨特成就。他講姜夔作詩之取徑“從江西派走向晚唐,他的詞正復相似……是要用江西派詩來匡救晚唐溫、韋以及北宋柳、周的詞風的”[7]306。具體來說,就是以江西派詩法的瘦硬之筆,化綺麗為清剛,且用唐詩的語匯入詞。白石詞雅潔幽峭,非常符合夏承燾的審美趣味。雖然古語有云,詞為艷科,香軟纖弱是詞體本色之一,但夏承燾筆下卻從不作艷詞。他在給邵祖平《詞心》作序時闡述自己的詞史觀:“詞雖小品,詣其至極,由倡優而才士而學人。三百年來,殆骎骎方駕《詩》、《騷》已。”[8]251這種將詞比附于詩經楚辭的尊體論明顯受到常州詞派的影響。夏承燾是以學人之詞這一最高標準自我期許的。其對于才士之詞的超越,大概在立身持重,服膺溫柔敦厚寄托美刺的創作手法,并兼有經國濟世的儒家情懷。錢志熙指出,溫州的地域文化傳統,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當地是移民地區,生存競爭激烈,士風比較嚴肅,加上永嘉學派經濟事工之學的影響。使得溫州文人作詞風氣不彰,就算有作,對艷詞也極為排斥。[9]
夏承燾對于蘇、辛亦有關注,態度前后有別,30年代為金松岑詞集作序時,尚服膺傳統的正變觀:“詞以溫韋為正,以蘇辛為變,雖常談,亦至論也。”[10]240
稍晚,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外患日熾,有亡國之憂,為了響應抗戰救亡的時代主潮,他在上海避難期間編選了一本《宋詞系》,取《毛詩序》“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的教化之義,選取宋人詞中“鼓舞人心,砥礪節概”[10]479的作品。以南宋辛棄疾及辛派詞人張孝祥、張元干、陳亮等人為主,還主動吸收辛棄疾、劉過等人豪邁的詞風,創作了一批簡潔有力的愛國詞作,如《鷓鴣天》:
能學揚雄亦壯夫,肯拋心力事蟲魚。門前哪有談玄客,身外都無覆瓿書。
能飲否,有詩無?幾回合眼夢江湖。天臺雁蕩青千仞,任共誰皤九域圖。[2]157
揚雄稱作賦乃童子雕蟲小技,壯夫不為,孔子謂讀《詩》能多識草木蟲魚之名。漢代經學家注重典章制度名物考釋,后便以蟲魚泛指名物制度等。夏承燾本以詞學文獻考訂著稱,此處微露讀書何為之意。而“門前”“身外”兩句則指四處顛沛流離,依人作客,連書亦無。末句自陸游“書生有淚無揮處,尋見祥符九域圖”化出。北宋祥符年間,丞相王曾等撰修九域圖。南宋偏安,喪權失地,恢復無望,陸游于是揮淚。夏承燾是浙江溫州永嘉人,天臺、雁蕩皆是“家山”,用這一典故,顯是不忍見山河破碎之意。
又如《浣溪沙·九月九日溫州觀祝捷》:
猶有秋潮氣未平,八方聽角學春聲,深杯莫問醉何名。 夜夜天心忘卻月,家家人面好于燈。八年前事似前生。[2]198
表里澄澈,明白如話,對勝利的欣喜躍然紙上。
1961年,夏承燾填了一闋《水龍吟·謁辛稼軒墓》,典故密集,議論風發,刻意學辛,頗得神韻:
墳頭萬馬回旋,一筠來領群山拜。長星落處,夜深猶見,金門光怪。化鶴誰歸,來孫難問,長城誰壞。料放翁同甫,相逢氣短,平戎業,論成敗! 莫恨沂蒙事去,恨平生驅馳江介,詞源倒峽,何心更戀,長湖似帶。誰聽新吟,煙花萬疊,山河兩戒。待明年來仰,祁連高塚,兀云峰外。[2]224
其間多處化用辛棄疾詞作成句,如:“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沁園春·靈山齋庵賦時筑偃湖未成》)“人言此地,夜深常見,斗牛光焰”(《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而其中“試聽新吟”一語,則古人惋惜之余,又有謳歌今日盛世新貌之意。由于作者藝術水準高,詞作得以避免概念化之弊病。
第二年,以胡云翼《宋詞選》編定暢銷為標志,蘇、辛詞派成為時代主潮。對學詞對象的選擇至此已不再是出于個人愛好的純技術問題,更多帶有社會規訓的性質了。從中可見現實政治對詞學家之影響由隱而顯,個人喜好亦無法自外于社會風潮。
門徑論在中國文學史中并不罕見,南宋謝枋德編撰《文章軌范》,取古文中有資場屋的篇目,從文章宗旨到選文評點,根據學習者自身程度進行指導,貫徹著選者通過研習古文提高科舉程文寫作的門徑觀念。又如黃庭堅著意學習杜甫夔州以后詩,其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法,在襲取前人詩意之外,以故為新,為后學提供一條切實可行的學詩路徑,到了近代,學界努力向西方求索真知,迎合援西入中之潮流,梁啟超編過《中西學門徑書》,教人如何學西學,朱自清也編過《論詩學門徑》,從吟詠到詩史,指導學詩。
詞徑論是門徑論的一個分支,與學文、學詩相類,它在實現過程中包涵兩大要素,學詞對象,如前文所論,初學入門須慎重選擇,一旦發生差錯,從而導致路徑偏差,對該文體的掌握可能發生較大失誤。再談學習方法,具體來說要講先后次第,學詞人如果永遠停留在入門階段,對詞藝的提升,不會有太大幫助,只有學習難度逐步提升,如沿階而上,學詞人才得多方面助力,但要顧及學詞人的程度,循序漸進。如欲學詞,先學讀詞,至于學習的前輩名家選本,以何者為上,在不同方向的規劃上,除詞學家一己好惡,亦可見時代演進之軌跡。
簡要說來,學習對象解決的是學什么,而學習方法則講究怎么學。在對學習方法的討論上,夏承燾非常注重技術步驟。
清代較早在詞選中分析詞法的是張惠言,他講解了溫庭筠十五闋《菩薩蠻》的篇章句法,但選本限于體例,作法必不能講得過于透徹。于是專門的學詞法小冊子應運而生。民國時期,陳銳、顧憲融、吳梅等詞學家都編過學詞法,夏承燾也不例外。
之江大學同事胡山源編《詞準》收錄夏承燾所撰《作詞法》,從詞調、四聲、用韻、遣辭四大方面總結詞之作法,層次分明,體現出很強的系統性。夏氏在引子里說:“詞本是一種合樂的文學”。“在唐五代間詞初發生及北宋詞樂猶盛的時候,詞不但不分陰陽四聲,有時平仄亦不太拘,乃至字句之多寡亦無一定。”[11]1-4因為樂工在唱詞的時候可以靈活處理,并舉出溫庭筠、張泌數個實例來說明。
但到了南宋,“既沒有會唱詞的樂工,自己復唱不來。只好取詞譜或前人的詞,按字數、平仄、韻腳一個一個字填上去。”[11]5“更講究些的講四聲陰陽……這時候的作家,比之唐五代那般十分自由的詞人,總算夠苦了,雖然有人說這種十分不自由的事情,其中也有特別的樂趣。”[11]5
對詞體音樂文學本質的介紹以及詞體萌芽到全盛期不但不分四聲、且不拘平仄及字數多寡的用意,除了為初學者普及,更有意打消他們的畏難心理,唐五代的詞人曾經那樣自由,即便是現在“十分不自由”的填詞過程,也有特別樂趣。
如在小令和長調中,各舉出具體作品并解析章法,供讀者揣摩,先說小令有“針縷極細”者,舉例為溫庭筠之《菩薩蠻》,稱上下片層次井然,不可改易一字。繼講長調“尤重脈絡,最忌堆垛,初學須從平正者入手”,然后從易到難,分別列出實例,使學詞人體會仿習:
長調南宋詞有極平正者,如張炎《壺中天》一首……以詞論,此等究太平直,非張炎之極作,再舉史達祖詠物二首,略有層次者……再舉姜白石《念奴嬌·詠吳興荷花》……此詞七句分寫三層,格局比史詞尤奇。[11]73-77
與周濟的“宋四家”類似,長調以南宋詞人入門,先求平穩,再逐步提高。夏承燾選的初階詞人是張炎,這比周濟所選“思筆雙絕”的王沂孫,難度顯然大為降低,所選還是首“究太平直”的普通作品,一句一意,平鋪直敘,最便模仿。再選史達祖較有層次的詠物詞,傳達意思較多,然后是姜夔“七句寫三層”的作品“猶明白易看”。至于難度最高者,是吳文英四段兩百四十字的長調《鶯啼序》:
吳夢窗詞最不易讀,筆墨縝密……其實細細剖析,亦有脈絡可尋。長調章法比中調更難,夢窗長調尤難讀,茲舉其《鶯啼序》一首為例。[11]77
夏承燾認為,如果達到吳文英的長調句法,則填詞能事已盡。
為了避免學詞人僅注重于熟練掌握填詞技巧作出“毫無內心”的“試帖詞”。夏承燾在書中還準備了一個帶閱讀順序的初學讀詞簡要書目作附錄,其中加雙圈者最要,單圈次要,不加符號者再次。選別集37種,總集17種,較為完備,兼顧各種風格。“最要”者,依時代先后,別集中有《南唐二主詞》、晏幾道《小山詞》、蘇軾《東坡樂府》、周邦彥《清真集》、辛棄疾《稼軒長短句》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總集“最要”者有《花間集》、周濟《詞辨》譚獻評本及朱祖謀《宋詞三百首》。
他曾在某些“最要”詞集旁邊加注,說明原因,如:“詞至后主感慨始深,為詞之第一變境。”[11]95“(小山詞)北宋小令極則,遠勝乃父,佳者十之七八。”[11]96“蘇詞如其詩,‘武庫矛戟不無利鈍’。然詞至東坡為第二變境,地位比柳永高。”[11]96“上承溫韋,下開姜吳。為南北宋間一重要作家,詞法之精,無逾邦彥者。”[11]96
而“次要”之選,有些是優缺點都較明顯,仍不失為大家的,微寓學詞人須不背性情,不離時代,由學古人詞至自我樹立之意。譬如在柳永樂章集旁注:“柳詞有二種,一種為士大夫本色,較雅,一種為平民作,有大俗者”[11]96,有些詞人間有承傳關系,使學詞人了解淵源流變,如“夢窗學邦彥,色澤較濃”,但初學不易讀,故位置次要,金代的元好問、蔡松年“皆學東坡,比東坡更精”,但蘇軾在詞的變革中地位太高,初學可不讀元、蔡,卻無法繞過蘇軾。“次要”別集以朱祖謀彊村詞收束,贊許“朱氏學夢窗,身世感慨比夢窗尤大尤深,能融東坡夢窗為一家”。
此外,尚有12種詞話以為補充,其中《詞源》《樂府指迷》都是南宋以來論雅詞作法的代表作。再以《詞苑叢談》《歷代詞話》等增長見聞,以《介存齋論詞雜著》《藝概》等學習識鑒,再以《蕙風詞話》《人間詞話》了解詞之美感特質,從而避免困于字面技巧的偏狹之病。
夏承燾這本《作詞法》的體例很有可能受此前許多盛極一時的學詩法著作影響,如1928年上海醫學書局出版丁福保編撰的《詩鑰》,書中用問答體解說舊詩作法,緒論部分丁氏開宗明義,該書為“擬學詩而不得門徑”之初學所作,從入門應讀何書、詩韻、平仄,逶迤寫來,再講五絕、五律、七絕、七律之作法,且舉古人詩詳析。最后也附有一個從別集到總集且涵蓋古今“最要”、“最有名”詩話的學詩閱讀書目,由淺入深,步驟井然。這類著作有別于對詩詞深入研討的論文與專著,貼合初學者心理,是教導其學習詩詞規則作法的實用書。
有論者指出,各種學詞法小冊子在民國曾經極流行,在編撰體例上,帶有選本性質,對方式技巧尤為關注,反映學詞意識在詞學研究中不斷強化。[12]夏承燾這本書,創作與欣賞并重,既重技巧,亦不乏思想,是很有軌轍的學詞法著作。
周濟宋四家詞徑論一出,言詞者即無法輕易繞過。夏承燾曾起意作一部《蘇辛詞系》以便利初學:“分列蘇詞各種作風,以后人詞分系于下……又分辛詞作風為蘇詞所無者,以后人詞系之……效江西詩派之體”[3]499,表明學的是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但這樣的主次設置,也是對《宋四家詞選》的效法與回應。
從舊詞學到新詞學的范式轉移,首先表現在詞體觀念革新上,詞從傳統的“詩莊詞媚”、“詩余”這類隱含高下判斷的稱謂中解脫而出,成為一個值得獨立研究的文學體式,觀念的改變,大力推動了相關研究的興盛。1918年,謝無量《詞學指南》出版,這是最早以“詞學”命名的著作,其實際是為“學詞”目的編排的創作指南,曾在當時詩詞界產生不小的影響。后來深受胡適影響的詞學家胡云翼對謝著深致不滿,認為其過于淺薄、十之七八剿襲古人成句且自相矛盾,他所著《詞學abc》(1930年)前言中就說明談的是“詞學”并非指導填詞,“學詞”重于創作,而“詞學”理論意味無疑更強,構建學科體系的視野也更宏大。對詞史、詞之體制等關注更密切,他們認識到詞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今人學填詞顯然沒有太大的必要。在“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進化史觀影響下,詞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自有其價值。在逐步離棄了舊詞學的蕪雜、繁縟后,新詞學在學科構建的完備上超邁前人,詞學具有了現代學科的品格。詞學研究突破了傳統詞話的瑣碎支離,更長于邏輯推演,更貼近時代,更具有現實生命力。
歷代表示詞徑論之詞家,未必皆存開宗立派之雄心,但大多有補偏救弊和指導時人學詞的用意。其中又可以看到詞徑論在理想與現實層面的兩分。
周濟的宋四家詞徑論本是針對當時浙派末流學南宋張炎不得法,僅得空疏淺薄而產生的夢窗詞的密麗之風、生澀之感,為了補救浙派末流的空滑,相融相濟,缺點反而成了優點。然而,當“學夢窗者半天下”的時候,這種缺點就被嚴重放大了。夏承燾用元好問和姜夔對吳文英及周邦彥的替換,首先是基于他的個人愛好,并沒有推廣的打算。但這一舉動本身是對學夢窗詞所承載的種種弊病的挑戰與回應。當時桂派的另一位重要詞人陳洵,竟將周濟的詞徑論更加簡化與窄化,四家截剩兩家,即“由夢窗以窺美成”。此論一出,就得到朱祖謀的大力贊賞,說是:“推演周吳,力辟奧窔。”因為“由吳希周”的途徑簡潔明快,更為夢窗派之學吳提供了很強的理論支持。有鑒于此,夏承燾干脆將周吳詞統整個抹去。
他曾經說過,要合四家為一手,可看出,此四人在夏承燾心中地位是均等的。言外之意,學詞人可以憑個性所近,另選其他詞家學習。這種對唐宋詞名家高下位次的消除,既是對傳統詞學宗派意識的淡化,又有著對學詞人選擇權的充分尊重。
經歷各種選本的傳播,汰弱留強,到了晚清民國,哪些人可稱唐宋詞名家已經定型了。
由于初學作詞者不容易直接取法自然,必須師法名家。而詞徑論是以我為主,還是以學詞人為主,其間并不容易取得平衡。
況周頤弟子趙尊岳曾言宋詞以晏、秦、周、柳、蘇、吳、姜、張為八大家。如果說“奉此八大家為祖禰”是其自出心裁。“能得若干即成就若干”則是視乎學詞人天分學力之差異,站在對方角度設想,不對學詞成效盲目自信。這是符合學習規律的。
與之相似,龍榆生也有一種較復雜的詞徑設置,目的在“救常州末流之弊”,對此非常自信,但這種設置更接近一種純粹的“理想”:
今欲救常州末流之弊,允宜折衷浙、常兩派及晚近莊、譚諸家之說。小令并崇溫、韋,輔以二主、正中、二晏、永叔;長調則于北宋取耆卿、少游、東坡、清真、方回、南宋取稼軒、白石、夢窗、碧山、玉田。以此十八家者,為倚聲家之軌范,又特就各家之源流正變,導學者以從入之途,不侈言尊體以漓真,不專崇技巧以炫俗,庶幾含濡深厚,清氣往來,重振雅音,當非難事矣。[13]
兼其所長,各去其短之類說辭。多少有點創作經驗的人,就會知道這種設想近乎夢幻。清代的戈載對此早有認識:“學一家而得其似,已不數數覷,安望其兩美之合哉?即有之,亦不過學秦者兼柳,學蘇者兼辛而已。其分道揚鑣者,必不能同軌合轍也。”[4]881在龍榆生看來,折衷各派之說,編排出的這十八家是基于一種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純“客觀”視角。這是因為當時“科學”話語是時代主潮,1934年,龍榆生為現代詞學批評進行學科設計時說,傳統與現代詞學批評的區分關鍵之一就在于“是否抱定客觀態度”,將風格并不相同的詞人從各自歷史語境中提取出來平行展示,有利于消除此前各大詞學宗派的偏見。但這種抽離歷史語境,看似“科學”的詞徑論,事實上是很難達到的。
相較而言,三位詞家中,夏承燾這種不存理想型預設,基于自身愛好與性情所近選擇學詞對象的詞徑論,反而是最接近學習規律的。如果沒有真性情為基礎,沒有所歷所感為激發,單純滿足于速成,片面追求技巧,并非應取之道。因此,夏承燾在《作詞法》中大量收入了詞集與詞話,以期學詞人做到理論與創作并重,從而擺脫當時詞壇“偏于技術”的單純模擬之風。
唐圭璋曾指出,“瞿禪致力于詞學研究,還熱心于詞學知識的普及工作,陸陸續續寫了不少評介性的文章,后來還出版過《唐宋詞欣賞》、《詞準》和《詞學知識》一類普及詞學讀物,為廣大群眾指出學詞門徑”。[14]民國對詩法、詞法的研究非常發達,入門書極多,部分學者欲借機擴大傳統詩詞影響力,也有新文藝創作者認為須從傳統詩詞中獲取資源,從《詩法捷訣》《最淺學詞法》等題目可見降低學習門檻的努力。對學詞路徑的探討,其實質就是在詞學與學詞的雙向互動中,實踐性的突出表現。夏承燾作為新一代詞學家的代表,既得詞壇尊宿襄助,又有新的研究方法輔翼。其對學詞路徑之認識,較前人更加透辟。在現代詞學的視野下,對古今大家優缺點明白昭示,如何使學詞人在學習過程中明確得益,這種進益又屬于哪個層次。這就突破了清代以來談學詞路徑的諸多名家模糊破碎、陳義過高的弊病。
《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通變特色反映在學術傳承上,往往重視由模擬而創新,由師古到自運。因為學習而模擬的現象本就突出。中國古代文學的許多體裁,成熟既早,變遷也不大,由于有了典范,后人要想超越,首先必須仿習。對詞徑論這類學詞法的講求,本身就處在這種學術傳統之下。而文學批評家的使命于此又有兩分,或引導大眾讀者轉換文學品味,或挺身保衛內心的價值觀。夏承燾的詞徑論中,兩者兼而有之,但后者所占比重較大。在進一步對詞史進行研討后,消除了清人詞徑論中的家數之爭與宗派之辨,在力求客觀、科學的時代背景中,仍然保持著自身獨立的審美趣味。不但證明當時詞學理論的發展漸至精微,對今日之學詞人,亦頗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