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李東升
元明是中國封建社會后半期全國持續統一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元明王朝的封建統治者在承襲秦漢以來在邊疆民族地區實行的“羈縻之治”基礎上,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開啟并全面推行土司制度,對貴州民族地區進行了積極的經營,并取得了明顯的效果。貴州民族地區在西南乃至全國政治經濟生活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任何朝代。元明封建統治者對貴州民族地區十分重視,固然有時代進步等方面的原因,但與其在貴州民族地區進行的法律治理也有密切的關系。因此,研究元明統治者對貴州民族地區進行法律治理的成敗得失,對我們了解貴州以至整個西南民族地區的發展歷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元代國家法概況。端平二年(1235)蒙古大汗窩闊臺為攻滅南宋政權,采取迂回包夾的戰略方針,首先攻入大理,在平定云南后,分三路大軍進攻南宋,占領四川、湖廣等地,貴州境內各地土官紛紛歸附于元王朝。雖然在元代貴州并未建置單獨的行省,而是分別隸屬周邊的三個行省,如貴州西部屬云南行省;東部屬湖廣行省;北部為四川行省管轄,地處三省交界的貴州其戰略地位較為重要,故設置有八番順元等處宣慰司都元帥府,其轄地甚為遼闊,思、播、亦溪不薛一度受其管轄,逐漸成為貴州省的雛形。貴州地區已正式納入全國統一的行政建制之中,與內地的政治經濟聯系更加緊密,有利于貴州經濟社會的發展。
元王朝建立后,主要制定通行其統治區域的法律制度主要有:至元二十八年(1291),按“公規、治民、御盜、理財等十事輯為一書”編訂的《至元新格》;元仁宗時期,將“格例條畫有關風紀者,類集成書”的《風憲宏綱》;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編訂的成文法典《大元通制》;還有與《大元通制》幾乎同時出現的,由地方官府匯編而成的《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即《元典章》。作為中央王朝制定、頒布的法律,它們當然也適用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
2.明代國家法概況。明洪武十四年(1381),明朝大軍南征云南,主力自湖廣辰、沅取道貴州,偏師自四川永寧南下曲靖,數月而克云南。由此可見貴州為湖廣、四川入滇的必經之道,控制云南,必先重貴州。洪武十五年(1382)于貴陽設貴州都指揮使司,統領十八衛、二所。永樂十一年(1413)二月,設立貴州承宣布政使司,治所設于貴州宣慰司城,即今貴陽。貴州布政使司領貴州宣慰司及十府、九州、十四縣,貴州自此始為一省,位列全國十三布政使司之一。永樂十八年(1420),又設貴州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掌管貴州全省刑名按劾之事,貴州省三套省級機構正式形成。
明代的主要法律為明初的《大明律》《明大誥》及明中葉的《問刑條例》及《明會典》等。《大明律》的制定始于吳元年(1367),歷時三十年得以最后完成,為明王朝的基本律典,《大明律》無疑具有普遍的適用效力,“刊布中外,令天下所知遵守”。此外,朱元璋還以“明初亂政”和“民不從教”為口實,仿周公東征頑殷訓誡臣民的書面文告形式——“誥”,親自制訂了《明大誥》,性質上屬于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特別法,其效力甚至居于《大明律》之上。
明中葉后,歷代皇帝依據“一時權宜”,沿用宋代的依敕斷案的傳統,經過大臣的呈請奏告,由皇帝“斟酌損益,著為事例”,適用于司法實踐,以彌補《大明律》的不足。到明神宗萬歷十三年(1585),《問刑條例》共有三百八十二條。萬歷《問刑條例》頒布后,又按“律為正文,例為附注”的體例,將明律與例合編刊印,賦予其普遍適用的法律效力。
此外,明王朝依據貴州歷史、民族特點還制定了一些適用于當地的國家特別法,例如宣德元年(1426)五月,明廷制定了貴州地區少數民族刑罰執行的《貴州土人斷罪例》規定:“雜犯死罪,就彼役作終身;徒流遷徙者,依年限役之;應笞者,役五月;應杖者,役十月,畢日釋放。”[1]
元明時期,隨著中央王朝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統治的進入及鞏固,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當地的法制情況也隨之發生變化,但是由于當地少數民族眾多,各民族地區社會經濟發展水平頗不一致,有的地區封建地主經濟已經出現,有的地區尚處于奴隸制經濟時期,一定的經濟基礎總要有一定的上層建筑來適應,使得國家法雖然已在當地逐步進入并發揮一定的作用,但少數民族習慣法仍然具有較強的生命力,在一些國家法尚未涉及到的領域依然具有普遍適用的效力,呈現出二元化的法制格局。元代這種情況尤為顯見。首先,因為元代國祚較短,尚來不及將國家法深入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社會生活中。其次,也因為元朝本身為少數民族政權,較少受“華夷有別”等思想的影響,對少數民族習慣法持有一種較為寬容的態度,如元代《通制條格·戶令·嫁娶》規定:“諸色人同類自相婚姻者,各從本俗法”。最后,元代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開始設置土司制度,在其轄區內,一切內部事務皆由土司決斷,朝廷基本不予過問,這也為習慣法的適用保留了廣闊的空間。
元代時任烏撒烏蒙道宣慰副使的李京在貴州彝族地區看到的情況是:“羅羅,即烏蠻也。男子椎髻,摘去須發,或髻其發。左右佩雙刀,喜斗好殺,父子昆弟之間,一言不相下,則兵刃相接,以輕死為勇。馬貴析尾,鞍無,剜木為鐙,微容足趾。婦人披發,衣布衣,貴者錦緣,賤者披羊皮,乘馬則并足橫坐,室女耳穿大環,剪發齊眉,裙不過膝。男女無貴賤皆披氈跣足,手面經年不洗。夫婦之禮,晝不相見,夜同寢,子生十歲,不得見其父。妻妾不相妒忌。雖貴,床無褥,松花鋪地,唯一氈一席而已。嫁娶尚舅家,無可匹者方許別娶。有疾不識醫藥,唯用男巫,號曰大奚婆。以雞骨占吉兇,酋長左右,斯須不可缺。事無巨細,皆決之。凡娶婦必先與大奚婆通,次則諸房昆弟皆舞之,謂之和睦,后方與其夫成婚。昆弟有一人不如此者,則為不義,反相為惡。正妻曰耐德,所生不得繼父之位,若耐德無子,或有子未及娶而死者,則為娶妻,諸人皆得亂,有所生則為已死之男女。如酋長無繼嗣,則立妻女為酋長。婦人無女侍,惟男子十數奉左右,皆私之。酋長死,以豹皮包尸而焚,葬其骨于山,非骨肉莫知其處。葬畢,用七寶偶人藏之高樓,盜取鄰境貴人之酋以祭,如不得,則不能祭。祭祀時,親戚畢至,宰殺牛羊,動以千數,少者不下數百。每歲以臘月春節,豎長竿,橫設一木,左右各坐一人,以互相起落為戲。多養義士,名苴可,厚贍之,遇戰斗視死如歸。善造堅甲利刃,有價值數十馬。標槍勁弩,置毒矢末,沾血立死。自順元、曲靖、烏蒙、烏撒、越嶲皆此類也。”[2]其中可見在繼承、婚姻等法律領域仍遵循其固有的習慣法。
明王朝在元代土司制度的基礎上加以損益,使得貴州省內土司相關制度更加全面、完善,這種新情勢在有利于加強國家法對土司等少數民族官員控制的同時,也有利于保持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法在少數民族地區內部得以繼續適用。在司法實踐中,明代貴州少數民族習慣法在當地社會生活中仍具有較強的生命力。如《明會典》規定:“其妄捏叛逆重情、全誣十人以上、并教唆受雇、替人妄告、與盜空紙用印奏訴者、遞發該管衙門、照依土俗事例發落。”即對于誣告、教唆等犯罪,若罪犯系少數民族,則發回其所管土司土官衙門,依本民族習慣法懲處。在明代貴州地方志中,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法的相關記載亦屢見不鮮,如明萬歷《貴州通志》載:“曰羅羅者,即古烏蠻……其期會交貨,無書契,用木刻,重信約,尚盟誓。凡有反側,剁牛撫諭,分領片肉,不敢復背約。……(永寧州)夷民雜居,俗尚各異,刻木示信猶存古風”[3]。
元代對貴州民族地區刑事法律控制多集中于對當地官吏及各民族酋長、首領等層面,而缺乏對當地基層普通民眾的直接法律控制,對于少數民族內部違犯本民族習慣法的行為,只要不涉及到危害元王朝的統治,一般不作處理,而是由當地土司土官按本民族習慣法加以處置。元朝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刑事領域法律治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對當地官員犯罪的區別處理。元代在貴州民族地區任職的官員主要有兩類。一類是由元王朝委任的流官;一類是當地少數民族酋長、首領被元王朝任命為當地土司的官員,元王朝對他們犯罪的處理是加以區別對待的。如《元史·刑法志》載,從內地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任職的流官,“有罪依常律”,即按照元朝的有關法律處理,與內地相比沒有什么區別。大德四年(1300),湖廣行省左丞劉深為了能建立邊功,通過丞相完澤奏請征討八百媳婦,元帝好大喜功,遂下詔遠征八百媳婦,征調湖廣、江西、河南、陜西、江浙五省兵力二萬余人,命劉深、哈刺帶等為統領,取道貴州八番順元,由于強迫當地少數民族群眾轉輸糧餉于溪谷之間,沿途死于溝壑者無算,因而激起宋隆濟、奢節起義,最終元王朝先后征調湖廣、云南、四川、陜西四省兵力,費時四年才將這次起義鎮壓下去。對此,元成宗十年(1303),“以征八百媳婦喪師,誅劉深,笞哈刺帶、鄭佑,罷云南征緬分省。時有司會赦釋深罪,哈刺哈孫曰:‘僥名首釁,喪師辱國,非常罪比,不誅無以謝天下’。遂誅之”[4]。對于流官治下少數民族作亂者,也要依律治罪,如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黃平府蠻盧砰為寇,削萬戶何之祺等官一級”[5]。
但是對于當地少數民族土司犯罪,元王朝有著不同的規定,“諸內郡官仕云南者,有罪依常例;土官有罪,罰而不廢”[6],即土官犯罪,朝廷雖然也要給予一定的處罰,但顯然不像內地流官一樣適用國家法。如在鎮壓宋隆濟、奢節起義過程中,元成宗曾下諭:“悔罪來歸者復其官爵,能殺賊酋或擒獻者賞,執迷不悛者殺無赦。”[7]對于雖有違法犯罪行為的土司,只要能夠認罪歸降朝廷,一般多赦其過繼續留任。至元十七年(1280),“亦溪不薛病,遣其從子入覲。帝曰:‘亦溪不薛不稟命,輒以官授其從子,無人臣禮……’。至元十七年,詔張興祖征羅氏鬼國,會其酋納款,未至而還。使討亦溪不薛,降之。偕其酋入覲,賜衣服、弓矢、鞍勒”[8]。顯然元代在對待土司土官犯罪的處罰上享有一定的優待,但是如果土司土官的犯罪危及到元王朝的統治,則以國家法重處。如至元二十年(1283),“都掌蠻反,詔公(右丞伊蘇岱爾)以行省兵誅之。公請罪止首惡,無及非辜。可之。其俗惟善挾槍擲人,而以過顙厚握松板為盾自蔽。已陣,公馳馬射之,矢出盾背半笴。其種駭怛曰:‘何物弓矢,如是其力也’!遂捐兵屈伏。惟斬其酋達蘭云輩十人”[9]。
2.對少數民族群眾犯罪的不同處理。元王朝對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犯罪,也是根據不同情況加以區別對待。對于少數民族反叛,元王朝大多是先“招諭”只有在“招諭”無效后才采用武力。在鎮壓宋隆濟、奢節起義過程中,元王朝這種先“招諭”的政策尤為明顯,如大德六年(1302),“陜西平章也速答爾奉命討順元、羅鬼、烏撒、烏蒙、東川、芒部叛蠻。……阿永蠻雄挫藏八番反蠻蛇節部曲阿氈及妻折射、折利及芒部納郎弟臥蹈,故于七年二月反于赤水河。……閏五月,雄挫妻蘇池與招降官蔡閏文字一紙,略曰:‘阿其、阿卑賚得榜文。我住在山菁,別無同伴蠻官。我自來不管官事,順元結連諸夷作亂,差人邀我同叛,我雖是親戚,不曾聽信’。又言:‘聽得羿子殺訖使臣,不是蠻官本情。我親去單洛具與眾蠻官報知,然后出來’。軍中再令閏往招雄挫。六月,遣阿加、阿抱持文字來,大意謂:‘我不反,使臣貪婪所致’。十四日,雄挫遣牌頭阿底下夷人阿大遞文字降陜西右丞,稱病不出,但令永寧路同知阿況之子委界赴官,蓋其叔父也,又與必能阿模同行。朝廷必欲令雄挫入朝,移文行省,不出則進討。十一月,雄挫呈‘擇十二月初三日狗日出部’。二十四,到魯槽與其部曲他阿、把事頭目各省未未等二十九人赴京都,賞衣服、弓矢、鞍轡,放回”[10]。在本案中,阿永蠻雄挫因為私藏蛇節(奢節)余黨而發動叛亂,元王朝首先對其“招諭”,因為雄挫對朝廷的誠意心存戒心,一直不能入朝輸誠,最終在壓力之下“赴京都”,朝廷也赦其罪并加以賞賜,從而平息了這場叛亂。
但是,對于不聽從朝廷“招諭”,仍然叛亂的土司土官堅決采用武力鎮壓,如大德十年(1306),“云南羅雄州軍火主阿邦龍少結豆溫匡虜、普定路諸蠻為寇,右丞汪惟能進討,賊退據越州,諭之不服,遣平章伊蘇岱爾率兵萬人往捕之。……獲阿邦龍少斬之,余眾皆潰”[11]。此外,對于那些雖未直接起兵反叛,但是也嚴重危害元王朝在當地統治秩序的刑事案件,也適用國家法堅決懲治,如“(楊)漢英五歲而孤。二十二年,從其母入朝,世祖摩其頂諭執政曰:‘是兒真國器,宜以父爵授之’。賜名賽因不花,賜進符,拜龍虎衛上將軍、紹慶珍州南平等處沿邊宣慰使、播州安撫使,賜金繒、弓矢、鞍勒,封母田氏為貞順夫人。二十四年,漢英族眾構亂,殺貞順夫人。漢英衰絰入奏,詔捕賊,縛至成都斬之”[12]。
總體而言,明代國家政權在貴州民族地區刑事法律領域的治理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1.加重對危害封建國家統治犯罪行為的懲處。貴州建省后不久,明王朝便制定了《貴州土人斷罪例》,使得懲治貴州省內少數民族犯罪行為有法可依。宣德元年(1426)五月,明朝制定了貴州地區少數民族刑罰執行的《貴州土人斷罪例》規定:“雜犯死罪,就彼役作終身;徒流遷徙者,依年限役之;應笞者,役五月;應杖者,役十月,畢日釋放。”[13]從中可以看出對于“雜犯死罪”的罪犯已經開始適用徒、流、遷徙、笞等大明律中規定的刑罰,只是在執行過程中加以變通為苦役刑。而對于“真犯”這些嚴重危害封建國家統治的犯罪,貴州與全國一致,處以死刑。如宣德八年(1433)“貴州古州蠻夷長官司強賊楊云銀等伏誅。云銀等初從長官楊政通強占人田,殺人掠財,三司屢遣人撫諭不服,轉劫曹滴洞,焚官署民居。至是,總兵官肖授悉擒獲,械送至京。政通等死于獄,云銀等俱就誅”[14]。本案中,楊政通、楊云銀等人雖先有強占人田,殺人掠財等刑事罪行,但是官府仍以撫諭的方式加以解決,但是楊政通等人不但不聽從“撫諭”,進而“轉劫曹滴洞,焚官署民居”,此時,犯罪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變化,已嚴重危害到封建統治秩序,因而朝廷最終出兵鎮壓,并處以極刑。
對于貴州土司土官之間為爭襲而相互仇殺這種嚴重危害封建統治秩序的犯罪,朝廷同樣加以嚴懲。嘉靖初年,貴州巡撫楊一瑛上奏:“乞敕通行天下土官衙門,各宜遵守法度,再不得借兵仇殺。議行之后,再有犯者,許令撫按衙門記過,在官以注其罪。若頭目寨長營長私借兵與人者,問擬死罪。土官問擬鈴束不嚴,各撫按衙門仍造冊送部以備查考。凡土官終身之日,子孫告替赴部者,若查冊內有借仇殺者,即行停襲以為眾戒;若因借兵仇殺致成大患者,撫按官臨時議奏另行。”[15]從中可見,朝廷對于土司土官因爭襲而借兵相互仇殺的犯罪行為處以停襲直至死刑的處罰。
2.對少數民族犯罪恩威并重的處理。明代,朝廷對土司土官等少數民族犯罪的懲處力度較元代為強,但是考慮到貴州民族地區的具體情況,也有所變通。朱元璋曾對即將赴任的云南布政使司左參政張紞諭:“云南諸夷雜處,威則易以怨,寬則易以縱,卿往,其務威德并行,彼雖蠻夷,豈不率服。”[16]上述史料雖然是針對云南所言,但是由于貴州與云南具有相似的民族特點,因此,在明代,朝廷對于貴州民族地區的法律治理也是基本遵循了“威德并行”的基本原則。如洪武二十九年(1396)“貴州都指揮使司言:‘近發兵討清水江作亂蠻民,惟賊首金牌黃未獲,今廉知匿土官宋誠家,請俱罪之’。上曰:‘蠻夷之人鴟張鼠伏其常態耳,今既懼罪藏匿,勿問’。遂寢其奏”[17]。嘉靖三十六年(1557),采木工部右侍郎劉伯躍建議朝廷:“土夷罪可矜者,量其輕重,定擬納贖合式木植,及應免罪復職襲替之人。并將前項獻贖恩例,通行兩廣、四川、云、貴凡有土官之處。”[18]這個建議也得到皇帝的批準。即使是對于起兵殺掠的土司土官,朝廷也是采取先“撫諭”后“剿捕”的政策,如宣德元年(1426),“總兵官都督肖授奏:‘貴州新添長官司舍人宋志道劫掠居民,遣官招撫,肆惡不悛,又糾集諸洞蠻肆掠,請發兵捕之’。上謂行在兵部臣曰:‘梗化固當加兵,但恐鋒鏑之下傷及無辜,再令授及三司遣官撫諭,若復拒命,以兵剿捕’”[19]。朝廷對于上述起兵劫掠的土司均采取先禮后兵的態度,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有“朝廷興師動眾亦不易”的考慮,另一方面也考慮到當地少數民族“不稔王化”的原因。
明王朝對于公然起兵反叛朝廷危害到封建統治秩序且拒不接受朝廷“撫諭”的犯罪行為,則采取嚴厲打擊的政策。如萬歷朝播州楊應龍公然起兵反叛朝廷的嚴重罪行,朝廷更是依據《大明律》明正典刑,“城破,應龍窮蹇自經,逆黨盡擒,檻車送京師。至是獄具獻俘畢,戮應龍尸,兄弟親屬黨羽各論磔斬,戎遣有差”[20],“獲播州余賊謝朝奉、尚守忠。……播州破,朝奉逃入于藺州,守忠入里燕林箐中,至是被獲,戮于市”[21]。另外,隨著明王朝對貴州民族地區法律治理的深入,對于一些涉及倫理綱常的犯罪也適用國家法加以懲處,如“思南宣慰使田宗鼎兇暴,與副使黃禧構怨,奏訐累年。……思州宣慰使田琛與宗鼎爭沙坑地有怨,禧與琛相結,圖宗鼎。琛稱天主,禧稱大將,率兵攻思南。宗鼎挈家走,琛殺其弟,發其墳墓,并戮其母尸。宗鼎訴于朝,……執琛、禧械送京師,皆引服。……宗鼎發祖母楊氏陰事,謂與禧奸,造禍本。楊氏亦發宗鼎縊殺親母,瀆亂人倫事,乃以宗鼎付刑部,而諭戶部曰:‘琛、宗鼎分治思州、思南,皆為民害。琛已正法。宗鼎滅倫,罪不可宥’”[23]。反之,對于某些表面違反法律但符合儒家倫理綱常的犯罪則予以赦免,如嘉靖十一年(1532年),“貴州都勻府豐寧長官司土官楊桓,利本司土官楊寬地,募盜殺之。寬子添祿尋襲父冠帶,執殺盜以復父仇。桓復借兵于其妻兄廣西南丹土官莫振享合攻添祿寨,破之,屠其族屬及旁寨數百人,奪寨十有八所,添祿及弟實僅以二百余人遁去……添祿以其事訴于官,撫按屢遣官省諭不服,反毒殺遣官二人……斬桓及其黨百余級,執其妻莫氏及頭目普志等。詔以……添祿為父報私仇特貰其擅殺之罪”[24]。
3.習慣法在一定范圍內繼續得以適用。在恩威并重的原則下,明朝對于貴州民族地區刑事案件的處理上,也準許當地習慣法在一定范圍內的適用,相關記載在明代史料中也較為多見,除天順七年(1463),安順土知州張承祖與寧谷寨長官顧鐘爭地仇殺一案外,正統九年(1444),“湖廣參將都指揮僉事張善奏:‘貴州三千鷂、架花等處苗賊,屢劫殺邊民,貴州參將郭瑛并三司等官已嘗委官會堪賊情,不行奏報。’上曰:‘瑛等姑宥其罪,其與善同選人往苗寨體察賊情,量宜撫捕,務在事綏夷安,或夷人自相仇殺聽依彼例賠償。仍諭今后務各改過守法,再犯,俱剿捕不恕’”[25]。正德八年(1513),“貴州水東宣慰使宋然貪淫,所管陳湖等十二馬頭科害苗民。而安貴榮欲并然地,誘其眾作亂。于是阿朵等聚眾二萬余,署立名號,攻陷寨堡,然僅以身免。會阿朵黨泄貴榮情,官軍進討,貴榮懼,自帥所部為助。賊平,貴榮已死,坐追奪,然坐斬。然奏世受爵土,負國厚恩,但變起于榮,而身陷重辟,乞分釋。詔許依土俗納粟贖罪”[26]。“……烏撒與永寧、烏蒙、沾益、水西諸土官,境土相連,世戚親厚,既而以各私所親,彼此構禍,奏訐紛紜,祥四川《永寧土司專》中。當事者厭苦之。萬歷六年(1578)乃令照蠻俗罰牛例處分,務悔禍息爭,以保境安民。”[27]正統朝,水東土司安萬鎰與土目烏桂因承襲事相互發兵仇殺,“巡按御史上其狀,以萬鎰宜襲,但與烏桂相誣訐,宜各宥輸贖”[28]。從上述史料中可以發現,明王朝在處理貴州民族地區刑事案件中,少數民族習慣法在一定情況下也能得到繼續適用,究其原因,一方面,對于僅僅是少數民族內部自相仇殺,雙方均負有過錯,而未危害到封建統治秩序的犯罪,朝廷允許其按照習慣法以罰金(物)刑加以了結;另一方面,尤其在明王朝中后期,朝廷對貴州民族地區的統治力有不逮,對一些嚴重的刑事案件也只能以輸贖的方式了事。
元代以前,貴州民族地區習慣法中物權制度并不發達,土地等不動產多為村社公有,私有權觀念較為薄弱。元代貴州少數民族地區還同時存在原始公社制、奴隸制和封建領主制社會形態。大體上講,土司地區基本上是奴隸制或封建領主所有制,土司“世襲其職,世有其土,世長其民”,土地嚴禁買賣,人民不得自由遷徙。元朝國祚不長,加之當時貴州民族地區與外界交流不便,商品經濟較為落后,并無特別的法律制度加以規范,因此少數民族習慣法在物權領域起到主要作用。
明代由于內地漢人的大量進入,各民族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封建領主制經濟逐步向封建地主制經濟轉化,土地私有權觀念逐漸發達,使得國家法開始向物權法領域加以滲透。明代正式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物權中的土地所有權進行確認和保護。早在明朝洪武七年(1374),中書省奏:“播州宣慰使司土地既入版圖,即同王民,當收其貢賦。請令自洪武四年為始,每歲納糧二千五百石以為軍儲,貴州、金筑、程番等十四長官,每歲納糧二百七十三右,著為令。兼(疑脫:定額)其所有自實田賦,并請征之。”上曰:“播州,西南夷之地,自昔皆入版圖,供貢賦,但當以靜治之,茍或擾之,非其性矣!朕臨天下,彼率先來歸,所有田稅隨其所入,不必復為定額以征其賦。”[29]顯然,征收田賦的前提條件是確認田地的所有權屬,至明代中葉,除播州外,貴州省其他地區的土地所有權屬也得到了官府的確認,如萬歷六年(1578),“是歲大學士張居正請丈量天下田畝。貴州除思南、石阡、銅仁、黎平等府,貴州宣慰司,清平、凱里安撫司額無頃畝外,貴陽、平伐長官司,思州、鎮遠、都勻等府,安順等州,龍里、新添、平越三軍民衛,共五千一百六十二頃八十六畝三分零”[30]。這些得到官府確認的土地在其所有權屬受到侵害時自然也能得到官府的保護,如萬歷《批弓狗場摩崖》載:“委官定番州同知周:本職奉兩院道府委堪□□□□□劄事,因行令鄉老□□處,明□□出牛八十只,給阿□等。領上下皆退還□□管當差。日后有生事者,□拿重治不恕,故示。萬歷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立”[31]。雖然碑刻錯漏較多,但是仍可看出這是一件因土地所有權被侵害的糾紛,后在官府的調處下,最終以被告向原告退回所占土地并賠償八十頭牛了結。
元代貴州民族地區少數民族習慣法中已出現對契約的簡單規定,即“刻木為契”,如明初景泰《云南圖經志書》記載元代彝族刻木為契的史料,“其州僰羅雜處,而羅羅尤多。不識文字,凡有交易、借貸,輒以片木刻其物品、日期、多寡之數于上,析而分之,彼此各藏其半以取信,亦上古遺風。……以十二支所肖為期會作交易,如曰牛街字、狗街子”[32]。
明代貴州民族地區商品經濟逐漸發展,并且思州、思南宣慰司等土司地區的改土歸流,使得貴州民族地區由封建領主制經濟逐步向封建地主制經濟轉化,使得契約制度逐步發展起來,特別是土地的買賣、轉讓、出租、典當等現象大量出現。如地近四川的思南等府,“每遇荒年,川民入境就食,正德六年(1511)流入境數更多。……傳聞今年(指嘉靖九年)流民入境者絡繹道途,布滿村落,已不下數萬”,他們“親戚相招,纏足而至,有來無去”,在這些地方居住下來,于是佃種土地以謀生存,“弘治以來,蜀中兵荒,流移入境,而土著大姓將空閑山地招佃安插”,而“范姓數家土豪,各擁佃戶數干戶,皆亡命巨盜也”[33]。明代尤其是在一些封建地主經濟較為發達、或與內地交流較為便利的貴州少數民族地區,通過契約這種形式進行土地買賣、租佃、典當借貸等民事行為。如以下兩份立于明代嘉靖、萬歷年間貴州黔東南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的土地買賣契約:
吳王保石榴山沖荒地賣契[34]
貴州黎平府湖耳司蠻夷長官管轄地崩寨苗人吳王保,同弟吳艮保、吳老二、吳老關、吳老先等,為因家下缺錢使用,無從得處,情愿將到自己祖業管耕一處,土名石榴山沖曠野荒地一沖,請中問到亮寨司九南寨民人龍穩傳名下承買為業,當日三面言定議值價錢,吳王保、吳艮保名下銀壹兩柒錢,吳老二、吳老關名下一股壹兩柒錢,一共叁兩肆錢整入手回家應用。去訖外其荒地,東抵石榴山,南抵大王坡,西、北抵溪,四至分明為界。斷糧浚賣,任從買主子孫開荒修砌管業,再不干賣主之事,亦無房族弟男子侄爭論,二家各不許憣(翻)悔。如有一人先行憣(翻)悔者,甘罰生金三兩、白水牛一只入官公用,仍舊承(成)交。今恐人心難憑,立此父賣子絕文約永遠子孫收照用者。
吳王保名下多銀叁錢正(整)。
嘉靖叁拾伍年(1556)十一月廿三日
堂 親:龍陽保(畫押)
立約人:吳王保(畫押)
同弟:吳艮保(畫押)
同侄:吳老貳(畫押)、吳老關(畫押)
同男:吳老先(畫押)
引進、[憑]中:尚金臺(畫押)
中證:龍傳勇(畫押)
寨老:龍傳亮(畫押)
代筆人:陸目用(畫押)
同見人:陸進銀(畫押)、楊正富(畫押)
吳王保、吳艮保共[出]畫字[錢]一錢七分
吳老二、吳老關、吳老先共[出]畫字[錢]一錢七分
龍祥保[領]畫字[錢]壹錢整
天理入心永遠子孫收執用者。
潘貴銀登寨祖業田租禾斷約[13]
黎平軍民府亮寨蠻夷長官司管下登寨立斷租禾紋(文)約人潘貴銀,今為家下缺少銀子使用,無從得處,情愿將自己先年祖業田,租禾十七斤,請中出賣,轉賣與本主龍穩相名下承買為業,憑中作價紋銀貳錢六分。憑中交足親手領回家應用外,其租稅禾盡行出賣,不許內外遠近房族人等在后重賣、爭論。[否則]賣主赴司理落,不干買主之事。一賣一永遠,二賣子孫無分。二家意愿,各不許憣(翻)悔。如有一人先悔者,將約赴官理落,甘罰生金五錢,赴官工用依舊承(成)交。立此斷賣約紋(文)契,永遠子孫為照。
萬歷拾肆年(1586)十月廿七日
立斷約人:潘貴銀(畫押)
中證人:潘息朝(畫押)
代書人:龍穩曉
斷約信行在后,永遠收照。
從上述契約中可見,與同時期內地契約文書相對照,二者基本一致,格式較為規范,契約中一般先敘買賣雙方當事人、買賣緣由、出賣土地的四至界限、價金;再規定對出賣土地的權利瑕疵擔保以及雙方的違約責任,最后是立約雙方當事人、中人、代書人畫押。當然從中也可發現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法的印記,如違約責任除常見的金錢形式外,還有頗具民族特色的“甘罰……白水牛一只入官公用”,這也是因為侗族主要從事稻作農業,水牛在其生產生活中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此外,在契約的畫押人中,除常見的立約人、同族人、中人外,還有寨老的畫押,可見寨老的見證也是確保契約文書效力的一個習慣法重要來源。
元代以后,一方面由于貴州少數民族與內地的經濟、文化交流日益增多;另一方面,國家政權統治觸角的日益深入,在“以禮導民”的思想指導下,國家法也逐步滲透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婚姻、家庭方面領域。
元代有史可考最早對貴州少數民族婚姻、家庭制度進行改革的當屬曾任云南行省首任平章政事的賽典赤,《元史》載:“(至元)十三年……云南俗無禮儀,男女往往自相配偶,親死則火之,不為喪祭……賽典赤教之拜跪之節,婚姻行媒,死者為之棺槨祭。”[36]賽典赤對云南地區各民族的婚姻、喪葬習俗進行立法改造,移入漢法,成為云南婚姻法等方面的第一次國家移植。由于當時貴州行省尚未建立,分屬于云南、四川、湖廣等行省,因此賽典赤的這次改革對于貴州部分民族地區的婚姻制度當有所影響。
明代對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婚姻、家庭領域的法律治理較元代而言,國家法的滲入更加明顯。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明王朝禁止當地各少數民族與漢人通婚;另一方面是國家法逐步被移植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上層土司土官階層以及某些封建地主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
為防止漢族移民私入少數民族地區,激發事端,因而明王朝禁止漢人與當地少數民族通婚,如嘉靖朝貴州巡撫徐問在《議處地方疏略》中主張:“貴州地方與廣西、云南土司密邇,漢人與土人每每結親往來,及通彼處苗人,耕種買賣,啟釁煽禍,殘害地方、往事歷歷有鑒。合無議行廣西、云南、四川、湖廣按安官及臣等,各轉行守巡官,嚴加禁約鄰近土官,今后不許與衛所官軍往來,結親、耕種、買賣喜、引惹釁端,鞠問是實,依走透消息于外境律,論以斬罪,其土官各從重參處。”[37]在瑤族《過山榜》中也能找到類似規定,“準令漢民不許取瑤女為妻,民不許與百姓為婚,盤王之女,嫁國漢為妻者……倘若不遵律令,處……若有百姓成親者,無此六件,定言入官究治,依律除之”[38]。從中可見漢、瑤不得通婚,違者除婚姻關系無效外,當事人還要由官府加以處罰。
另一方面,為了“變其俗”,利于維護封建王朝的統治,明王朝還有意識地將國家法中的婚姻、家庭制度引入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如正統十一年(1446)“據貴州思南府蠻夷長官司所奏,貴州土官衙門男女婚姻,皆從土俗,或有循襲舊俗,因親結婚者。帝曰:既累經赦宥,不究其罪,亦不許人因事訐告。繼今悉令依朝廷禮法,如違不宥”[39]。可見,貴州少數民族地區至少是在明正統十一年之前在婚姻、家庭領域仍是適用少數民族習慣法,甚至還有姻親結婚的現象,這種情況顯然有違儒家人倫綱常,因此明王朝規定少數民族,至少是少數民族上層土司的婚姻必須遵循國家法的規定,否則依法嚴懲。此外,在一些封建地主經濟較為發達或與內地交流較多的少數民族地區婚姻家庭領域也可以發現國家法的影響,如地處黔東北的石阡府,“淳龐樸茂,不齋古習;服噴香婚喪,悉慕華風。土著夷民,其俗各異,涵濡日久,漸擬中州。石阡司曰峒人者,性兇頑,出必佩刀弩,有爭聚眾講理,曲者罰財示警,不從即起平干戈,男貧不能婚者,女家不較財禮。邇年沾被治化,舊俗丕變矣。龍泉司曰楊保者,性奸狡,其婚姻死葬,頗用漢人,死喪亦有挽思哀悼之禮。苗民司曰仡佬者,性勇而譎,婚喪以牛馬為禮,死葬則擊鼓歌。 近年習尚丕變”[40]。
明代國家法雖然已經逐步滲入一些貴州民族地區的婚姻家庭領域,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明王朝對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沿襲元制,即以土司制為基礎的間接統治。同時,中國封建王朝的統治主要集中于政治統治,因此明代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婚姻家庭領域的法律治理并非中央王朝的“要務”,少數民族習慣法仍然在廣大少數民族地區普遍發揮重要的作用,如明代都勻府,“各司民種類不同,俗澇尚亦異。曰羊徨苗者,屬都勻司。性狡猾,通漢語,婚姻以牛布為聘,死則殺牛祭鬼……。曰狇豬者,屬邦水司……姻以牛陋。曰仲家者,屬豐寧司。不通漢語,結繩為記,科頭跣足,籠雞貿易,架樓而居,器用與犬易同,婚煙用牛馬,喪擊銅鼓舉哀。曰短裙苗者,屬爛土司。男女著花衣短裙,綰髻插木簪,好爭斗,男女十五六跳月為配,至生產方講婚禮,飲食以竹筐盛,死不殯,置之山洞”。普安州,“土酋號十二營長,部落皆羅羅、仲家、仡佬、僰人,語言不相諳,常以僰人為通事譯之。性多悍戾倔強。好斗。服飾、居處、婚喪、嗜好,皆與宣慰司羅羅同。累世為婚……夷人種類不一,世為婚姻。婦見舅姑不拜,以木器進盥漱手為禮,與酒則立飲”[41]。
元明時期,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基于國家法/習慣法這種二元法制格局,自然在糾紛解決機制領域呈現為訴訟式糾紛解決機制和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兩類。
1.刑事訴訟。元代在貴州民族地區的法律適用采取“各依本俗”的指導原則,至元十六年(1279),元世祖忽必烈曾下旨:“詔諭王相府及四川行中書省,四道宣慰司撫治播州、務川西南諸蠻夷,官吏軍民各從其俗,無失常業。”[42]由于元王朝統治時間不長,在貴州民族地區的統治尚未深入,所以當時貴州少數民族在糾紛上主要還是依靠各民族固有糾紛解決機制,國家只對危害封建統治的如反逆、相互仇殺等重大刑事案件進行管轄。
明代由于國家政權對貴州民族地區治理的深入,其刑事司法管轄明顯得以強化。洪武十六年(1383),朱元璋諭旨曰:“本處人民歸附之后,凡有訴訟,須經官陳理,毋得擅相仇殺。”①余宏模.明代貴州彝族歷史資料選編(第二集)[M].貴陽:貴州民族研究所,1980:9。當然,這應該是一種原則性的規定,明王朝對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司法控制的重點一是起兵反逆案件;一是相互仇殺案件,國家司法機關將主動管轄,甚至“大刑用甲兵”。如嘉靖朝都勻府一地,朝廷先后八次動用武力鎮壓當地土司,所涉罪名“亂”“叛”共計五次;涉及倫常的“弒父”一次;嚴重破壞當地統治秩序的“不納牛馬”“謀占地方”二次,從中不難發現明王朝刑事管轄的重點。此外,明王朝在長期的統治經驗中也發現,當地少數民族眾多起義多由土司土官的橫征暴斂、殘酷壓榨引發,因此賦予“苗民”對所管土司的控告權,由官府直接管轄,如貴州巡撫舒應龍在《者牙善后疏》中規定:“一、嚴法禁以杜亂萌。據議平定、樂平二司叛逆之釁,其初俱由土官科索所致。其各土官所為爪牙羽翼者,有漢把、頭目、把事、權司等項名色,類皆四方投附奸究無籍之徒,日為土酋規劃,非侵奪淫縱之事,則腹削漁獵之謀,亟宜立法隄防,以除禍本。合無查各土司額辦糧馬、銀米的數,刊示懸諭苗民知悉,使一遵惟正之供。此外,土酋有加科者,許赴該管官司據實首告。”[43]
2.民事訴訟。元明時期,由于統治者認為民事糾紛不過“細務瑣事”,所以民事訴訟較之刑事訴訟而言,并無嚴格的法定程序。民事案件一般由基層審判機關即州縣審理、判決,俗稱“自理詞訟”。自理詞訟的范圍包括戶役、土地、田租、賦稅、婚姻、繼承、錢債、水利等糾紛。元人胡祗適在《雜著·又稽遲違錯之弊》載:“格例雖立小事、中事、大事之限。府州司縣上至按察司,皆不舉行……小民所爭,不過土田、房舍、婚姻、良賤、錢債而已,是數者,皆非難問難斷可疑之大事。”說明當時官方把案件按內容和性質分為大、中、小事,并且從中可以看出民事訴訟案主要歸在中、小事上。《縣政要式》中更明確,“推原立法本意,司縣者親民之官,日與小民相親,情偽易見,不能欺蔽,責任不可不專。不專則怠惰推遞,紛亂繁冗,久不能決。故罪有五、七十以下,司縣決之。小民所爭訟,不過婚姻、債負、良賤、土田、房舍、牛畜、斗毆而已,所犯若無重罪,司縣皆當取決,不合申州,申府,申總府,申提刑司”。這里所列多是民事糾紛,并指出這些案件的管轄者是縣級審判機關。《大明律》規定,凡軍民詞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原則上,民戶百姓的詞狀應遞交在基層的府州縣衙門,軍人的狀詞應先在百戶所呈交,并進行初審。按察司以及布按兩司的分守道和分巡道,都察院下派的巡撫、巡按,京畿地區的通政司等,雖然可以接受詞狀,但如果是一般的民事案件,仍要求下撥到相關的基層州縣進行初審。
明代統治者對貴州民族地區的統治較元代更為深入,因此國家法在民事糾紛解決機制領域的滲入也更加明顯,明太祖于洪武十六年(1383)下詔云貴各民族,要求各民族把自己間的糾紛起訴到官,由官府審理。“本處人民歸附之后,凡有訴訟,須經官陳理,毋得擅相仇殺”①,也就是說貴州云南兩省的民族糾紛國家要進行管轄。當然此項詔令更多的是一個原則性的規定,實際情況更為復雜。明王朝對貴州民族地區的司法管轄仍然側重于當地少數民族間反逆、仇殺等嚴重威脅封建王朝統治的刑事管轄領域,而對于當地民事案件的管轄雖較元代已有所介入,如宣德八年(1433)六月,明廷遣行人章聰、侯琺與四川巡按御史李實及三司會審烏蒙、烏撒二府爭地仇殺案,會審后“蓋所爭者,初本烏蒙之地,為烏撒所據,今烏蒙耆老念其世親,以所爭地十之三讓烏撒,治溝為界,永息爭訟”[44]。從中可以看出,明王朝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民事管轄主要局限在少數民族上層土司土官中,其目的還是在于防止此類民事糾紛釀成仇殺、掠殺等嚴重刑事案件,從而威脅到明朝對當地的封建統治。而對于當地少數民族內部一般主體間的民事糾紛多依習慣法的方式加以解決,如明代《問刑條例》中專門規定:“凡土官衙門人等詞訟,先從合干上司申告勘問,應奏請旨,具奏。……若土官及土人、夷人驀越赴京奏訴,系土官所轄者,免問……仍將越訴罪名并問其妄捏叛逆重情,全誣十人以上并教唆、受雇替人妄告,與盜空紙用印奏訴者,俱依土俗事例發落。”其中“俱依土俗事例發落”,表明土司對于轄區內民事糾紛可依本民族習慣法加以解決。
如前所述,元明兩朝在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司法控制重心在于維護其封建統治,重點針對反逆、掠殺等嚴重刑事犯罪的司法管轄,對于那些并不直接危害封建統治的少數民族內部糾紛一般仍由當地各民族依其習慣法加以解決。明代《永順府志》記載:永順、保靖土司審理民間詞訟,未審前,凡被告都要罰錢。審后,輸的一方要“贖罪錢”;勝的一方要納“謝恩禮”;無力繳納的人,就沒收其家產,拆賣其人口。萬歷三年(1575),明王朝以侗款形式給侗人設《六條款令》,其中有:“四、要聽從款令,調喚踴躍,不許犯規。五、要大小事件聽峒長、鄉約公道排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許二比,誣行爭斗。倘有不服者,峒長鄉約即行稟究。”[45]說明當地土司在轄區內掌握一定的司法管轄權,這也為少數民族習慣法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保留了一定的適用空間。
具體而言,元、明時期貴州少數民族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主要包括仲裁、械斗等方式、神明裁判方式等。
仲裁一般用于處理有著血緣、地域或群體認同的族群間的糾紛。萬歷《貴州通志》載:鎮遠府,“苗俗有事,則用行頭媒講,以其能言語者講斷是非。凡講事時皆用籌以記之,每舉一籌,則曰某事云云,其人不服,則棄之;又舉一籌,則曰,某事云云,其人服,則收之,令其賠償”[46]。在苗族理甲的大理老評理時,先聽當事人及其所請的理老說理申辯,之后才由他列舉有關的“理”進行裁判。理虧一方必須按照裁判結果及時向對方道歉或賠償,否則將被視為對全寨、全鼓社的侵犯而被強制執行。
械斗主要用于處理不同的族群之間的糾紛。《云南志略》載:“(羅羅)男子椎髻,摘去須髯,或髡其發。左右配雙刀,喜斗好殺,父子昆弟之間,一言不相下,則兵刃相接,以輕死為勇……多養義士,名苴可,厚贍之。遇戰斗,視死如歸……自順元、曲靖、烏蒙、烏撒、越雋,皆此類也。 ”[47]明代石阡府,“石阡司曰峒人者,性兇頑,出必佩刀弩,有爭聚眾講理,曲者罰財示警,不從即起平干戈”[48]。在實踐中,這種械斗屢見不鮮,《昭通彝族史探》載:“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夏,建昌衛土官另娶烏蒙土官知府女祿氏,貴州宣慰司土婦安氏,為爭婚搶奪烏蒙祿氏奩財,并且掠奪烏蒙境內十余家為奴隸,導致烏蒙土官祿承爵過金沙江仇殺,進行冤家械斗。”如果這種械斗嚴重威脅到當地社會秩序時,往往導致朝廷的干預,洪熙八年(1433),“烏撒、烏蒙土官祿昭、尼祿以爭地相仇殺,兵部侍郎王驥謂宜遣使按問。因遣行人章聰、侯進諭解之,正其疆理而還”。天順七年(1463),“安順土知州張承祖與所屬寧谷寨長官顧鐘爭地仇殺。下巡撫究治,命各貢馬贖罪”[49]。
元明時期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中,普遍流行神判方式,人們之間的紛爭是非難辨或蒙冤無法自白時,就會求助于神的裁決。早在元代順元、烏蠻、烏撒一帶的彝族先民,“惟用男巫,號曰大奚婆,以雞骨占吉兇;酋長左右斯須不可闕,事無巨細皆決之”[50]。 除“雞骨占卜方式外,元明時期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神明裁判還有撈湯(油鍋)、吃血、踩熱鐵等方式,這些神判方式一直延續到清代、民國時期仍然較為常見,如清代嚴如熤在其《苗防備覽·風俗考》中對“吃血”儀式作了記述:遇冤忿不能白。必告諸天王廟,設誓刺貓血滴酒中,飲以盟心,謂之吃血。既三日,必宰牲酬愿,謂之悔罪做鬼。其入廟,則膝行股栗,莫敢仰視。理曲者,逡巡不敢飲,悔罪而罷。其誓辭日,汝若冤我,我大發大旺,我若冤汝,我九死九絕。猶云禍及子孫也。事無大小,吃血后,則必無悔。有司不能直者,命以吃血則懼。蓋苗人畏鬼甚于法也[51]。
元明時期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法律治理不僅在貴州法制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而且對于整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法制史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尤其是元代本身是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中央王朝,對西南從事以農耕為主的少數民族生產、生活方式并不熟悉,加之此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對中央王朝的隸屬關系較為松弛,元朝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治理是一個全新的課題,沒有現成的模式可以照搬。因此,元朝統治者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治理主要是要在維護當地社會秩序穩定的前提下逐步加強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明代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雖然較元代大為加強,但是限于西南各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生產不平衡,因此在法律治理領域也采取了靈活區別對待的態度。具體而言,主要表現為法律治理中國家法地位的地位逐步凸顯,尤其是涉及封建王朝統治、人倫綱常等嚴重刑事犯罪,一般適用國家法加以懲處;而對于那些未涉及到封建王朝根本利益的一般刑事犯罪及絕大多數民事糾紛則“聽其本俗”,即適用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法。這樣,一方面有利于從根本上確立和鞏固了中央王朝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秩序;另一方面,為當地少數民族習慣法的使用又保留一定的空間,不僅有效地保障了少數民族固有的生存范式,也有利于促進各民族的交融。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元明時期封建統治者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十分重視,進行了積極的經營,使得當地社會經濟、文化等領域的進步遠遠超過以往朝代,這也為后世清王朝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統治的進一步深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另一方面,元明兩朝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法律治理實踐也為清朝統治者在當地的法律治理提供了重要的借鑒。正是在此基礎上,清王朝在“因俗而治”的基本統治策略下,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法律治理能夠“因時”“因事”有所側重,從而取得較好的統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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