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宇,江國華
[關鍵字]法官責任;理論構建;司法正當性
在司法領域,法官責任制可謂一個引人注目的話題。就實踐而言,法官責任制構成司法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居于基礎性的地位,被形象地比喻為中國司法改革的“牛鼻子”。圍繞“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這一基本理念,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明確了法官責任制的前提、核心、基礎以及保障等方面的內容①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9月21發布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各地人民法院也紛紛出臺相應舉措,對法官責任制予以具體落實②如貴州省司法辦案責任制的落實情況:其一,組建新型辦案團隊。法院以員額法官為主體,打破現有庭審行政化管理模式,改變辦案力量配置形式,構建“大團隊小審判單元”模式,各“審判團隊”內設“審判單元”或“審判組”,實現扁平化管理,取消了院、庭長案件審批權,交有主審法官負責。其二,建立新型辦案模式,突出強化辦案的獨立性,制定出臺了權力清單、主審法官辦案責任制等一系列制度規定,明晰權責,細化分工,初步建立了“由審判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的新型辦案運行機制。其三,健全新型監督機制。充分發揮案件管理系統和業務應用系統的監督控制作用,加強案件流程管理和重要節點控制,深化司法公開,全面生效法律文書上網公開、在線服務平臺等工作。。就理論而言,法官責任制構成司法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論題。圍繞制度產生、運作和發展的一般邏輯,學界對于法官責任制的產生背景、運行機制以及相應配套制度的完善等方面已有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嚴格來說,法官責任并非一種當前提出的新理念,而是根植于人們對法官的一種直覺,進而逐漸落實為具體的制度設計。據此,以制度為核心,有關制度構建—制度運行—制度完善就成為我們看待法官責任問題的主要著眼點。這種制度視角固然重要,但其亦存在不足。因為,這一視角往往預設了人們已就制度背后的一些更為深層、復雜的實質問題形成共識,但事實上我們對法官責任的認知仍有待深入。其中的關鍵在于,法官責任不僅呈現為法官責任制的具體制度形式,其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對法官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生實踐差異的規范性要求。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何要對法官提出這種規范性要求?這種規范性要求的內在結構是什么?這種規范性要求究竟意味著什么?顯然,這些問題的回答無法訴諸于法官責任的具體制度規定。恰恰相反,如果不就這些問題給出明確看法,則具體制度也將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立基于此,本文將從法官責任制中提煉出“法官責任”這一概念,并圍繞其展開初步的理論構建探討。
“法官責任之必要”是法官責任理論構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唯有成功回答這一問題,才能為后續的研究奠定堅實基礎。然而,這一問題并未得到充分論述。
對于法官責任的必要性來說,人們通常傾向于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這構成法官責任的兩個邏輯起點:一方面,法官責任根植于一種道德直覺,即法官作為與普通民眾相對的“官員”,必然應當是負責的。基于此,法官責任的邏輯起點在于普通民眾對法官的一種樸素的道德期待,法官責任成為其評判法官的基本準則,繼而構成法官乃至司法公信力的基礎所在。如果我們繼續追問這種道德直覺的來源,則往往會遭到一系列的反問:法官不應當負責嗎?法官責任難道不是理所應當嗎?由此,值得討論的問題與其說是法官責任之必要,不如說是這種道德期待的實現。另一方面,法官責任根植于一種政治自覺,即法官作為公權力的行使者,必然應當是負責的。基于此,法官責任的邏輯起點在于所謂“權責一致”的政治自覺。這不僅是當下學界的共識性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司法規律[1],更反映為法院部門的一種自覺認知——“有權必有責,用權受監督。如果簡單地將審判權的‘獨立’行使推向絕對,將‘去行政化’等同于‘去管理’‘去監督’,有可能會因為審判權缺乏必要的監督制約帶來法律適用不統一、案件審理質量下滑、法官作風不優良、廉政風險”等問題。由此,值得討論的問題與其說是法官責任之必要,不如說是這種政治自覺的落實。
概言之,從以上兩方面作為談論法官責任之必要是正確的,但卻過于一般化或缺乏針對性,從而很難充分彰顯法官責任作為一種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生實踐差異的規范性要求。一方面,無論是道德期待還是政治自覺,都不僅是針對司法裁判權的行使,亦構成其他權力運行的基本要求。權力與責任必然是相伴而生的,不存在無權力的責任,亦不存在無責任的權力。所以,僅僅訴諸這種一般化表述,無法充分揭示法官責任的必要性。正如有學者指出:“如果我們僅僅在‘權責統一’的思維框架下解析司法責任制,將在一定程度上遮蔽司法責任制改革的前景與意義……暫時拋開這一論證框架,獨立看待責任機制的價值,我們或許才能夠更好地理解司法責任制的邏輯結構。”[2]另一方面,無論是道德期待還是政治自覺,都是立足于司法之外而提出的法官責任主張,以至于無法充分揭示法官責任之于司法本身的必要性。立基于此,我們應當從司法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著手,對法官責任的必要性予以更為深入的闡述。
法官責任的提出源于司法的實踐難題,即我們應從司法實踐的性質著手,檢視法官責任之必要。如前所述,法官責任構成對法官裁判的一種規范性要求。然而,在一般意義上,依法裁判是人們對法官裁判行為的基本訴求。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引入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進而,如何理清依法裁判這一基本訴求與法官責任這一更高期待之間的關系?概言之,上述問題根源于依法裁判的不確定性,而這恰恰是司法實踐中蘊含的一個根本難題。可以從三個層面加以論述:
其一,依法裁判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以至于可稱之為一項根本的或構成性的司法義務,即法官不僅不得拒絕裁判,而且應當依法作出裁判。對于司法而言,依法裁判是唯一的構成性法律義務,其他任何與司法裁判相關的道德要求都不能凌駕在這個標準之上,否則法官的決定就不再能夠合理地稱為“司法判決”[3]。然而,當我們強調法官應依法裁判時,往往預設了法官知道何謂依法裁判以及如何依法裁判,但這個預設立場其實是比較含混模糊的。如果我們深入觀察司法實踐,就會發現法官對于依法裁判其實是存在分歧的,法律規范并沒有為每一個具體案件提供一種確定性的解決方案。所謂依法裁判與違法裁判之間的界限也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呈現出一種錯綜復雜的局面。
其二,通常而言,依法裁判意味著法官將待決案件與既存法律規范相聯結,繼而遵循司法三段論的邏輯涵攝關系得出裁判結論。從結構上看,司法三段論的實質在于預置了一個完美無缺的法律體系,然后由法官根據該體系的指引從中發現一個能夠適用于當前案件的法律規則,最后利用三段論的涵攝將發現的法律規范適用到當前的案件之上,最終得出正確裁決結果的思維過程[4]。作為一種邏輯上有效的推論形式,三段論技術的運用能夠確保司法裁判結論從既定前提中合乎邏輯地、確定地被推導出來。然而,將依法裁判僅僅解讀為司法三段論的運用,似乎過度簡化了司法實踐的復雜性。在此意義上,霍姆斯強調了法律規范與裁判結論之間的張力:“雖然法律人所受到的經常是邏輯方面的訓練,司法判決中運用的語言也主要是邏輯的語言,而且邏輯的方法和形式也滿足了每個人心中對于確定和安寧的渴望。但是,確定性通常是一種幻想,而安寧也不是人的命運。在邏輯形式的背后隱藏著對于相互沖突的立法基礎的相對價值和重要性的判斷,它經常是一個含混不清和無意識的判斷……由于你對這件事無法以量化的方式測量,因此也無法確立精確邏輯結論的態度。這樣的事情真的像戰場一樣,那里沒有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的方法,判決只是體現了特定群體在特定時間地點的偏好罷了。”①見O.W.Holmes.“The Path of the Law”,(1987)10 Harvard Law Review,pp.465-467.轉引自陳景輝:《實踐理由與法律推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0-81頁。這段論述體現了作為現實主義者的霍姆斯對于那種形式主義司法裁判的質疑和批評。或許我們未必認同其所有觀點,但法律規范與具體案件之間的落差卻是不容忽視的。用哈特的話來說:“特定的事實情境并非已經自己區分得好好的,貼上標簽表明是某一規則的具體事例,在那兒乖乖地等著我們。而且規則本身也不能夠站出來,指定它自己包含的事例。”[5]所以,為了彌合規范與事實之間的張力,實現兩者之間的銜接,法官在裁判時不僅依賴形式化的邏輯推論,更要訴諸實質性的考量,從而判斷在每個具體案件中法律規范是否可適用以及如何適用。
其三,立基于以上兩點,在司法過程中,法官顯然并非簡單地、機械地適用法律。技術形式似乎只是位于裁判的表層,在技術的面紗背后卻蘊含著法官更為深層的實質立場,而這恰恰又是充滿不確定性和分歧的。這里的分歧不僅是關于法律命題的“經驗分歧”,更是關涉法律根據的“理論分歧”[6]。如果以上論述大致不差,那么司法實踐中蘊含的難題即得以顯現——一方面,法官以依法裁判為其裁判宗旨;另一方面,在依法裁判的前提之下,法官的具體裁判行為卻存在分歧。由此,法官僅宣稱依法裁判不免流于一種空洞的言辭,因為這其實并沒有告訴我們在司法裁判中法律要求是什么。當一個法官僅僅宣稱他的判決乃是依照法律作出時,我們可能不免會抱怨這等于什么都沒有說[7]。然而,這種實踐難題并不必然導致對依法裁判的簡單否棄,毋寧促使我們更為深入地反思和詮釋依法裁判之本旨。據此,我們可以認為:盡管法官的裁判面臨著分歧和不確定性,但法官仍應當對其裁判負責。因而,依法裁判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是或否的問題,而是一個何以依據法官責任對法官裁判提出規范性要求的程度問題。在此意義上,法官責任之必要體現為,其構成一種依法裁判的程度性指標和標準。
法官責任的提出源于司法的理論需求,即我們應從司法的理論研究著手,檢視法官責任之必要。如果說理論是內在于實踐結構之中的,那么我們就要對司法的實踐難題予以理論構造,而法官責任即是理論構造所依賴的一種理論工具。由此,我們應當審視法官責任這一理論工具是否必要和恰當,從而能夠有效回應既有的實踐難題。在此意義上,作為一種理論工具的法官責任或許會遭受兩方面的質疑。
其一,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過于抽象,以至于難以回應一些具體問題。對此,我們可以參考德沃金的一些觀點。在德沃金看來,司法實踐是一種理論內置的實踐。“法律推理意味著把特定的、個別的法律問題,置于法律推演諸原則或者政治之道德性的廣大網絡中來加以考察。除非通過一個巨大的、由諸多復雜原則構成的、貫通全局的理論系統來進行思考,否則就沒法對法律問題的正確答案進行思考。”[8]據此,對于實踐中的一些具體問題,法官責任概念似乎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但隨著德沃金所強調的“辯護梯度的上升”,我們必然會在更為抽象和普遍的層面上訴諸對法官責任的反思。
其二,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過于理想化,以至于難以回應一些現實問題。對此,我們應當區分司法實踐中的“發現過程”和“正當化過程”。前者在事實層面,揭示司法裁判的實際運作,后者則在規范層面,闡述司法裁判的理性證立。更準確地說,“法的發現與法的證立并非兩個先后發生的過程,而是同一個過程的不同層面。證立可被視為一種對發現脈絡中所呈現之解釋性假定的強化,其任務在于創設這樣一種方式,它能確保在思維過程的出發點與結論之間引入一種無矛盾之體系或創設一系列正確的步驟,也即對其進行理性重構”[9]。立基于此,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雖然無法充分揭示影響判決作出的現實因素和機制,但如果重要的問題并非司法裁判實際如何作出,而是應當如何作出,則法官責任恰恰關涉司法正當化的過程,進而展現為這一過程中對法官裁判的規范性要求。在此意義上,法官責任并非是對司法實踐的理想化假定,而是對司法實踐的理論化建構。
“法官責任之結構”是法官責任理論構建的關鍵一環。在一定程度上,前述法官責任必要性的討論只是理論構建的前提,因為即使人們認同法官責任的必要性,但仍可能對其內涵存有分歧。然而,在揭示法官責任的應有內涵,辨析各種法官責任觀及其實質立場之前,有必要先引入法官責任結構的討論。因為,對任何一種法官責任觀的證成或批評都依賴于在一般層面上澄清法官責任結構。立基于此,相較于法官責任之辨析,法官責任之結構應成為理論構建更為基本的環節。在某種意義上,兩者構成一種遞進關系或表里關系。唯有厘清法官責任的結構,才能進一步對法官責任的內涵提出較為妥帖的論述。概言之,法官責任之結構主要圍繞以下三個問題展開:
法官責任的概念性質,即法官責任究竟是一個什么概念。這里可以引入德沃金所區分的三種概念:標準型概念、自然類型概念以及解釋性概念。其中,標準型概念意味著這些概念共享著正確運用相關術語或表述的標準。自然類型概念意味著這些概念的實例具有某種自然的物理結構或生物學結構。解釋性概念則鼓勵人們去反思并且爭論,我們已經構建出來的某些實踐提出的是什么樣的要求[10]。在德沃金看來,標準型概念和自然類型概念之所以為人們所共享,源于彼此就事實分歧取得一致,即共同接受決定性的標準。但人們之所以共享解釋性概念,并非是對事實達成一致意見,而是源于對該概念所指稱的實踐作出最好的解釋[11]。換言之,解釋性概念意味著人們無法依賴于尋求某種自然結構或社會共識來彌合彼此的分歧,而是需要建構得出一個各方都認同的最佳闡述。顯然,法官責任并非標準型概念和自然類型概念,而是一種解釋性概念。一方面,人們對于法官責任的確存在分歧;另一方面,有關法官責任的分歧并非事實分歧,而是價值分歧。因為按照之前的論述,法官責任構成了一種對法官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生實踐差異的規范性要求,而這種規范性要求又根植于實質性的價值立場。據此,法官責任彰顯了一定的價值訴求,但其中的價值是什么以及如何體現,是有待解釋的,也是存在分歧的。在此意義上,法官責任是一個解釋性概念。
如果說法官責任是一個解釋性概念,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引入德沃金強調的另一個區分——概念與概念觀。對于解釋性概念,人們往往存在不同的解釋,進行形成相互競爭的概念觀。然而,不同概念觀卻都是在同一個概念基礎上的展開,是對概念核心含義的解讀。以禮儀實踐為例,德沃金認為:“對于禮儀的最普遍與抽象命題,人們大致意見相同,而這些命題就形成了樹干,但他們對于這些抽象命題更具體的細部或次詮釋,亦即樹枝部分,卻意見不一……他能夠以下述命題,精確地表達那個關系,對這個社群而言,尊敬提供了禮儀的概念……則是對那個概念的概念觀。”[12]概念與概念觀區分的意義在于:人們有關法官責任的分歧其實是一種概念觀的紛爭,從而體現了法官責任這一概念的復雜性、多層次性;人們有關法官責任的共識則取決于對不同法官責任觀的最佳證成。換言之,我們需要在法官責任的各種概念觀之中進行概念分析,即將其中蘊含的一些必然性內容予以抽象化和理論化,提煉出法官責任概念的核心含義或者本旨,從而得出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根據以上兩個層面的論述,如果說法官責任是一個解釋性概念,并且應當區分其中的概念和概念觀,那么重要的就不是對法官責任各種看法的簡單匯總、羅列,而是需要在結構層面呈現法官責任蘊含的概念本旨。如前所述,法官責任意味著對法官裁判提出一種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生實踐差異的規范性要求。如果這一主張成立,那么法官責任的概念本旨就應著眼于這里所強調的“規范性要求”。對此,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加以分析:
其一,這種“規范性要求”的基礎,即我們何以能夠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的司法裁判提出規范性要求?如前所述,法官責任源于依法裁判的不確定性。然而有待說明的是,面對這種不確定性的情景,何以能夠引入法官責任,而不是轉向一種懷疑論的立場?簡言之,這一問題需要訴諸有關司法裁判客觀性的討論。客觀性之于司法裁判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法官應根據法律客觀地作出司法裁判;另一方面,一個不客觀的司法裁判往往被認為是錯誤的。所以,唯有澄清司法裁判的客觀性,才能充分說明法官責任的基礎所在。一般而言,客觀性具有三個結構性特征:首先,客觀性意味著超越了判斷主體的主觀性;其次,客觀性意味著能夠據此來評價判斷的正確性或正當性;最后,客觀性意味著判斷者之間具有恒定性[13]。然而,一些秉持現實主義和批評立場的學者卻對司法裁判的客觀性提出了質疑。肯尼迪稱之為“判決中的意識形態之樁”,即對于任何具體的法律問題而言,我們能夠識別出那些用意識形態術語理解法律問題的參與者們所隱含的意識形態之“樁”[14]。事實上,客觀性問題涉及非常復雜的理論紛爭,本文無意詳盡展開。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所謂客觀性往往具有一定的“場域性”,因而不存在唯一的客觀性概念。顯然,適于司法領域的客觀性不同于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我們很難用一種科學標準檢驗和評判司法領域的客觀性。在此意義上,有學者提出了客觀性的二階命題,即法官裁判總會作出客觀性宣稱,但在客觀性宣稱與真正的客觀性之間,存在著一個二階的空間。法官不僅要提出客觀性宣稱,而且要提出有效的客觀性宣稱,從而體現其參與客觀性與揭示真理的能力[15]。依據這種觀點,司法裁判的客觀性就不具有絕對性和唯一性,而是存在一個可錯的、可論爭的二階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這恰恰構成我們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的司法裁判提出規范性要求的基礎。
其二,這種“規范性要求”的內容,即我們基于法官責任對司法裁判究竟提出了什么樣的規范性要求?如果說法官責任源于司法的實踐難題,即依法裁判的不確定性或分歧性,那么法官責任所主張的規范性要求就蘊含于上述難題之中。唯有對裁判者所遭遇的難題予以細致的考察,才能更深入地理解法官責任的內容。對此,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進行闡述:首先,依法裁判的不確定性并不必然導致對依法裁判的簡單否棄。換言之,當人們對依法裁判存在爭議之時,問題的關鍵并不是那種“道德與忠誠議題”——如果法官們在某個大案件中壁壘分明,而且因為法律是有學識之法律人容易解決的顯明事實問題,所以他們的爭議不可能是任何法律問題,那么其中一方必定未服從或無視該法律[16]。事實上,任何對依法裁判的盲目指責批評都過于簡化了司法實踐的難題。從法官責任的角度來看,依法裁判是每一個嚴肅的裁判者所必然主張和認同的。所以關鍵問題不在于是否依法裁判,而是如何依法裁判。其次,盡管人們對何謂依法裁判認識不一,但實現公平正義似乎是一種公認的期待和訴求。這一點不僅為諸多理論言說所確證,更體現在官方的表態之中——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然而,如果說公平正義是依法裁判所追求的實質目標,那么法官責任恰恰不是對這種實質目標的規范性要求,而是對如何依法裁判本身的規范性要求,其重點在于“如何”。如果直接將公平正義等同于法官責任,那么法官責任將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個空洞冗余的概念。這一點也符合我們對“責任”這一概念的通常理解——“沒有一個中立的科學的或形而上的平臺,可以讓我們最終以裁判,關于平等、自由、民主或其他任何關于是非好壞的觀點,哪一個是最好的或正確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關注另一種重大的道德德性:道德責任。”[17]言下之意,責任不是對某種實質目標的規范性要求,而是對人們在此過程中如何作出決定的規范性要求。最后,根據以上兩個層面的論述,法官責任是對法官應當如何依法裁判提出的規范性要求,而且這種規范性要求又沒有脫離依法裁判本身而直接訴諸實質目標。換言之,法官責任是內嵌于司法裁判之中,而對依法裁判應當如何進行提出規范性要求。那么,如何理解法官責任之于依法裁判的這種內置性?對此需要引入德沃金強調的“法律的論證性”特征——法律當然是一種社會現象,但這種現象的復雜性、功能與后果,皆取決于其結構的一項特殊特征。與許多其他社會現象不同,法律實踐是論證性的。實踐中的每個行動者都理解到,法律實踐允許或要求什么,乃取決于這些命題的真值,而這些命題的意義僅有透過實踐并且在實踐中才能獲得;這個實踐主要在于運用與爭論這些命題[18]。立基于此,這種論證性特征對裁判者提出了如下規范性要求——裁判者應當訴諸法律理由為其判斷進行辯護、論證。當裁判者的主張遭遇異議時,則要通過提高論辯梯度來進一步穩固自己的主張。相較于司法裁判的具體方法,這其實是在一種較為抽象和一般的層面上提出了法官如何依法裁判的規范性要求,從而盡可能地避免法官裁判陷入盲目和恣意。
其三,這種“規范性要求”的標準,即我們何以說明司法裁判符合依據法官責任提出的規范性要求呢?此處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方面,法官責任提出的規范性要求是程度性的。法官責任不是一個是與否的問題,而是在反思意義上探究法官在何種意義上以及多大程度上負有責任。另一方面,法官責任提出的規范性要求是必然性的。法官責任不是一個可能性問題,而是在反思意義上探究法官必然應當承擔的責任。然而,我們仍然不能據此框定法官責任所提出的規范性要求的標準。一方面,我們會認為法官責任超越了簡單的、機械的依法裁判,而是提出了更高階的要求,以至于具有一定的道德屬性;另一方面,我們又可能擔心法官責任的規范性要求具有過高的標準,以至于會強人所難。對此,我們可以參考富勒所強調的兩種道德的區分——愿望的道德與義務的道德。如果說愿望的道德是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境界作為出發點的話,那么義務的道德則是從最低點出發。它確立了使有序社會成為可能或者使有序社會得以達致其特定目標的那些基本規則[19]。根據這一區分,法官責任所提出的規范性要求應當滿足義務性這一標準。這一標準也與司法裁判的性質相符合。一般來說,定紛止爭被認為是司法裁判的基本屬性。然而這種理解有些過于單薄。定紛止爭固然是司法之要義,但更為重要的是司法以何種方式解決糾紛。顯然,司法并不是一種單純依賴強制力的運作,而是通過裁判為當事人提供理由,進而指引人們的行動。從行為者的角度看,司法裁判提出的行為理由具有義務性,對其構成義務約束力。換言之,法官將法律適用于當事人時,會宣布當事人有以某種與其利益相反的方式行動的法律義務。然而沒有當事人的同意,官員如何可以作出如此嚴肅的主張并使受眾負有義務?官員必須要代表法律作出一種道德主張,才有可能在官員和普通人之間建立一種規范性關系[20]。立基于此,法官責任旨在對法官如何裁判提出規范性要求,而司法裁判的要旨在于向被裁判者提出義務性的行動理由,所以“如何裁判”從根本上來說關涉這種義務性的行動理由。據此,法官責任的評判標準就在于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才能滿足這種義務性的要求。
基于前文的理論鋪墊,我們得以最終討論法官責任的內涵,即法官責任究竟意味著什么?或者說法官究竟應當對什么負責?在此,我們需要從若干法官責任觀之中辨析出哪種責任觀能夠最佳地說明法官責任之本旨,而辨析的依據則已在第二部分法官責任結構的內容中予以澄清。這一部分將主要闡述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方面是對既有的法官責任觀進行反思;另一方面則提出本文所主張的法官責任觀。從當前的通說看,主要有兩種法官責任觀較為流行——錯案責任觀和違法裁判責任觀。這兩種責任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之處,但最終都無法充分揭示法官責任的內涵。鑒于“正當性”這一概念之于司法的重要意義,所以基于正當性的責任或許是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而法官應當為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就成為法官責任的應有之意。
錯案追責和違法裁判追責是當下兩種主要的法官責任觀,其分別體現了結果中心主義和行為中心主義兩種法官責任模式。這兩種責任觀的提出都有一定的合理之處,但亦存在根本的缺陷。
就錯案責任而言:一方面,其確立與發展具有一定的歷史原因,即通過訴諸錯案追責來應對特定時期存在的法官素質較低、司法腐敗、枉法裁判等情況,從而盡可能滿足民眾對司法的樸素要求和期待。“我國當代的結果責任追究實際上是一種對法官的行政控制,是司法行政化的必然產物,也是在法官素質不高、腐敗頻發的情況下保證案件質量的應對措施。這種結果責任的盛行,也與法院面臨的社會輿論壓力和政治壓力有關。”[21]在這種制度環境下,強調錯案責任,有助于倒逼司法改革,以提升辦案質量。更為重要的是,錯案的確存在,且其產生原因有跡可循。所以借助對錯案產生機制的反省,推進相關制度的完善,從而盡可能地減少和避免錯案的發生。另一方面,錯案責任亦有欠缺。主要體現為:追責范圍過寬、追責標準模糊、追責程序和方式的行政色彩濃厚等等。有學者指出了錯案責任的三個主要問題:一是錯案認定邏輯混亂,無視審判規律。二是責任劃分顯失公平,回避領導責任。三是法律依據不足,隨意設定規則[22]。但究其根本,錯案責任的弊端在于忽視了司法裁判的可錯性。正如有學者指出,“在司法決策過程中,無論是小前提事實的確定,還是大前提規范的選擇,都具有明顯的主觀性、可錯性,這使得我們不可能預先設定一個錯案的實體判斷標準。”[23]而根據前文論述,法官責任的提出源于司法裁判的不確定性或可錯性。換言之,這種不確定性或可錯性凸顯了司法裁判的復雜性。正因如此,我們才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規范性要求。然而,錯案責任恰恰期望通過訴諸“錯案”這種非此即彼的、唯一性的、結果性的標準將司法裁判的復雜性予以簡化,以至于錯失了法官責任問題的真正要點。在此意義上,錯案責任觀并非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就違法裁判責任而言:一方面,相比于錯案責任,其合理之處在于從結果中心主義轉向了行為中心主義,即圍繞法官的裁判行為反思法官責任問題,進而主張法官應當對其違法裁判行為承擔責任。另一方面,違法裁判責任也有所欠缺。概言之,這種責任觀忽視了法官責任在于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一種規范性要求。然而,違法裁判責任僅僅從反面或消極的方面歸納了若干構成違法裁判的情形,但恰恰沒有從正面或積極層面說明法官究竟應當如何裁判。例如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第二十五條規定了法官應當對其履行裁判職責的行為承擔責任,繼而在第二十六條規定了若干構成違法裁判的行為。但是,法官履行裁判職責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如何判斷法官履行了其裁判職責?上述規定顯然沒有予以充分說明。更為重要的是,在某種意義上,簡單、機械地依法裁判或者說僅僅沒有違法裁判仍然可能構成一種恣意裁判,從而在實質意義上違背了法官責任。換言之,如果法官依法裁決僅僅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則也在一定程度上應當承擔責任。據此,如果說錯案責任觀導致法官責任過于泛化,那么違法裁判責任觀過于限縮了法官責任的內涵,所以也并非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簡言之,以上兩種責任觀主要揭示了法官責任的消極含義,而忽視了法官責任所蘊含的積極意義。積極含義與消極含義相互聯系又存在區別:積極意義的法官責任是無條件的,是對全體法官的要求,側重保障法官正當行使職權;消極意義的法官責任是有條件的,是對少數存在違法審判情形法官所承擔的不利后果,側重懲罰法官違法使用權力[24]。就法官責任的積極含義而言,目前的研究主要停留在泛泛地提出一些原則——責任法定原則、責任豁免原則等等。然而,如果說法官責任旨在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一種規范性要求,那么我們就需要為法官責任的積極含義注入更為充分的內容。在此意義上,圍繞“正當性”這一概念對法官責任展開反思和重構或許是一條可取的理論路徑。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初步展開這一主張:
其一,為什么訴諸正當性這一概念?如前所述,法官責任并非一種基于道德直覺和政治自覺的簡單訴求,而是根植于司法實踐難題的,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的一種規范性要求。顯然,應當如何裁判不同于實際如何裁判,而是基于特定的價值立場,為了實現一定的價值目標而提出的規范性要求。簡單來說:一方面,裁判者并非簡單地、機械地適用法律,而是應當以正當或正確的方式適用法律。無論事實上是否具有正當性,法官都應該相信或主張其裁判具有正當性。另一方面,被裁判者對法律或司法的服從,也不完全是被動消極的。正如德沃金所指出,“我們遵守法律,不僅僅因為我們被迫遵守法律,而且因為我們感受到遵守法律是正確的。甚至在我們知道遵守法律并不利于我們個人的直接利益時,在我們知道不遵守法律而不會因此受到懲罰時,依然感到有責任遵守法律”[25]。所以,正當性這一概念看似抽象和理想化,但其實蘊含于司法之中,構成對法官裁判的一種規范性指引與要求,也是我們反思和構造法官責任的依據所在。
其二,正當性這一概念的核心關切是什么?簡言之,正當性這一概念旨在分歧中確立共識。基于正當性的共識不是依賴于強力,而是訴諸于證成或論辯,即對應當如何行為提供辯護。正如羅爾斯所說:“證成是對那些不同意我們意見的人們或當我們猶豫不決時對我們自己所做的論證。它假定在人們之間或一個人自身的不同觀點之間存在沖突,并尋求說服別人或我們自己相信作為我們的要求和判斷基礎的那些原則的合理性。證成是被設計來用推理使分歧意見達到一致的。”[26]據此,正當性這一概念旨在凸顯行為背后的正當化理由。行動者欲主張某種行為的正當性,則需要為其行為尋找和確立某些正當化理由,從而在面對分歧和懷疑之時,基于這些正當化理由為其行為提供辯護。所以,“理由”是正當性這一概念的關鍵所在。
其三,如何理解法官對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簡言之,這意味著法官不僅要對案件作出判決,更應關心如何使其裁判具有正當性,進而反思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應該如何適用法律。顯然,此過程中必然夾雜了法官自己對法律的理解和判斷。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裁判者能夠為其個人判斷提供什么樣的理性化或正當化辯護[27]。由此,法官責任體現為法官能夠為其依法裁判提供理由,從而使其裁判行為受到一種規范性指引和約束,避免陷入盲目和恣意。然而,如此理解法官責任仍然有所欠缺,其無法充分回應德沃金所謂“理論爭議”的挑戰——即使裁判者對法律內容并無分歧,但仍會對法律如何適用于個案提出不同的看法。在德沃金看來,“依法”或“合法”本來就是一種解釋性概念。如果說合法性意味著權力只能在符合通過正當的方式建立起來的標準的情況下才能行使,然而什么樣的標準滿足合法性的要求,什么東西可以算作是一項事先已經通過正確方式建立起來的標準,仍需詳細說明[28]。面對“理論分歧”,哈特強調法官必須有一般性的理由來正當化他的裁判決定,而且他必須像一位誠心的立法者似的,根據他自己的信念和價值作出裁判。當法官滿足了這些條件,他就有權按照他自己的信念和價值作出裁判[29]。然而,單純強調法官為其裁判提供理由是不充分的。“理論分歧”恰恰意味著裁判者對于法律理由存在分歧。換言之,此時的問題不在于是否提出理由,而在于提出什么樣的理由或者說提出恰當的理由。顯然,每一個裁判者都能從自己秉持的立場出發,提出一種法律適用的理由,但這種理由是否充分到裁判者可以據此主張其裁判具有正當性的程度則是有待商榷的。畢竟,裁判者自己認為合理的理由未必會得到他人的認同和接受。所以,要闡明裁判者對裁判的正當性負責,則應當對其裁判行為提出更為實質的規范性要求和約束。在此意義上,德沃金強調法官在裁判時要遵循所謂“整全性原則”——根據整全法,如果法律命題出現在為社群法律實踐提供最佳建構性詮釋的正義、公平、與程序性正當程序等諸原則之中,或從中推導出來,那么這些法律命題為真[30]。司法正當性與裁判者所主張的法律理由相關,而“整全性原則”則為法律理由的選擇和確立提供一種更為充分的、實質性的規范性指引和約束。唯其如此,我們才能說裁判者對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
綜上所述,法官責任的本旨在于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一種規范性要求。圍繞這一核心問題的理論構建旨在闡明:為何要對法官提出這種規范性要求;這種規范性要求的內在結構是什么;這種規范性要求究竟意味著什么。在一定程度上,這種理論構建似乎缺乏實踐關懷,以至于無法解決法官責任制的一些具體實踐問題。然而,理論和實踐之間的真正關系,恐怕不是理論對于實踐的事后說明,而是理論構造和改變了實踐,實踐不過是理論的服從性跟隨者而已[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