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夢者

邵陸蕓

01

少年布勒換好行頭站到鏡子前，他看到自己亂糟糟的棕色頭發上耷拉著一頂褪色的棒球帽，身上的土黃色連體衣打滿補丁，褲筒下露出的黑色膠鞋沾著泥巴。哦，對了！布勒打了一個響指。他跑去柜子翻了半天，找出一只巨大的破舊的背包，連拉鏈都沒有合上就往身上一挎。

沒錯，少年布勒正是一名“拾荒者”，但他拾撿的可不是普通的垃圾，而是匆忙的人們不小心遺落的“夢想”！拾夢者們會在成堆的廢棄物中發掘奇妙的夢想微光，然后將它們帶回家仔細閱讀、辨別分類、貼上標簽，必要時還會對夢想進行優化處理，最后等待夢想主人的認領。布勒和所有的拾夢者都知道，夢想并不一定非得實現，但擁有夢想的人生會充滿希望和樂趣。

通常，拾夢者會在夢想被回收以后向其“主人”傳遞尋夢信號，比如閃電劃過天際留下的奇特號碼、夾雜于新葉脈絡中的怪異地圖、刺繡于蜘蛛網上的神秘字母等等。可惜，能夠完整接收這些靈性感召的普通人少之又少。于是，“拾夢者行業協會”又頒布新政，給予成功尋回夢想的普通人每人一個客戶引薦的機會。因為這一舉措，這幾年前來尋回夢想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各地對拾夢者的需求猛增。少年布勒正是在這樣的契機下被破格錄取，成為全國最年輕的“拾夢師”。

當然，學習拾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從業滿十年的拾夢者被允許以導師的身份向自己的孩子傳授夢想口訣和撿夢手勢，這個過程需要雙方共同的耐心和毅力。神奇的拾夢基因在其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它讓孩子們的不懈努力最終轉變成與眾不同的慧眼和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

02

少年布勒則有一些不同，他的父親并非“拾夢者”。說白了，布勒的“拾夢血統”并不純正。母親十分擔心布勒會因此缺失拾夢的天分。于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魔鬼式”訓練便開始了。小布勒常常因為枯燥或艱苦而哭泣，父母則因為小布勒的教育問題產生分歧，這些矛盾愈演愈烈。終于，在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后，年輕倔強的母親帶著小布勒搬家了。

就在那一天，小布勒仿佛看到一縷七彩的光芒從父母身上隕落，他自己的心里也變得空空的，就像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從此，布勒只在夢境中與“過去”重逢——一條悠長的巷子、一個擁擠的畫室、一個頂著棕色亂發的在畫布上不停涂抹的男子……這些都是父親留給他的“回憶禮”。這么說來，父親應該是一位畫家。嗯！這的確是一個和拾夢格格不入的職業。

“母親，‘普通人會覺得我們很酷嗎？”

“母親，‘普通人做飯是不是特別好吃？”

“母親，為什么協會規定我們工作之余要少跟‘普通人接觸？”

“母親，如果你的‘普通人客戶很帥，就像我這么帥，你會不會愛上他？”

……

小布勒總有許多問題。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每個問題的潛臺詞里都有父親。然而，母親總是板著臉：“別瞎想了，快去，把你床前那些夢想瓶子分類擺好，我一會兒就來檢查！”

03

小布勒沒有讓人失望，在拾夢訓練中，他進步神速。三年前，少年布勒在這座城市第五大街的第九個井蓋下面開設了一個夢想小鋪，整理擺放他這幾年撿來的夢想，等待“主人們”的光臨。如今，他已經幫助八十七個人成功找回了夢想，其中三十二人已經實現，成功處理不妥當的“黑夢想”十三例，沒有一次錯還記錄。

其中，有一個非常普通的案例給少年布勒留下了深刻印象。某天清晨，一對中年夫妻掀開小鋪井蓋，沿著扶梯爬下來，丈夫被拉扯著來到布勒跟前。根據妻子的介紹，這位在事業上接連遭受打擊的李先生，主動拋棄了他曾經堅持多年的，想成為一名偉大的電影導演的夢想。可是，轉行以后的李先生并沒有釋懷，反而變得異常脆弱、暴躁和神經質。妻子看起來十分憔悴，她懇求少年布勒將那個美麗的光影藝術夢還給她的丈夫，否則他們的生活也將變得毫無色彩。

“夫人，您丈夫現在的情緒有些抵觸。即便取回夢想，也可能無法起效，甚至令他更加痛苦?！鄙倌瓴祭找蛔忠痪?。

果然，妻子絮叨了半天，李先生依然歪著脖子一語不發。無奈，他們只能準備離開。

“稍等！”布勒爬上梯子，從格子架中取出一個小瓶子。

“夫人，拿去吧，和李先生一起，‘攜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正是您年輕時候的夢想嗎？我上個星期撿到的，很新很亮，馬上就能起效?！?/p>

妻子十分訝異，她顫抖著接過瓶子。那是她年輕時最珍貴的夢想，這段時間的確被遺落在無休止的埋怨中了。她流淚了……

一個月后，這對夫妻再次光臨。有了妻子的理解和支持，丈夫的狀態明顯好了很多。

“拾夢者，我準備好了，我想要回我的夢想?！崩钕壬鷪远ǖ卣f。

少年布勒指了指桌邊一個泛著紫色星光的瓶子：“拿去吧，它也等您很久了。我略微調整了一下夢想的結構，還往里加了‘心靈助推劑 。記得把它放在枕邊，每晚入睡前打開，天亮后蓋上。李先生，希望您好好守護它，別再弄丟了。”

李先生一把握住布勒的手，不住地感謝，他的妻子則在一旁頻頻點頭。

“您是通過什么途徑知道我們拾夢行業的？我需要記錄下來?！辈祭諉?。

“是我的好朋友引薦的，他曾經是你們的客戶，有一頭和你一樣的棕色頭發。”李先生擺了擺頭，顯得非常輕松，“他在拾夢者的幫助下尋回了自己的繪畫夢。現在，他的作品非常有名。我想邀請他做我電影的美術指導！”

少年布勒思忖片刻，在推薦人職業一欄中寫下了“畫家”二字。

04

一年后，少年布勒要對這位取回電影夢的李先生進行回訪。地點安排在剛剛拆遷的幸福巷工地，李先生正在那里拍攝電影。

“怎么樣？尋回夢想的感覺如何？還有哪里需要調適嗎？”

“已經非常棒了，我感覺自己每天都充滿著激情和能量。你看！”李先生興致勃勃，伸手指向拆遷工地上一座“幸存”的小屋。

“我們就在那里面拍攝電影。這座小屋的主人是一位畫家，對了，我跟你提起過，他就是我的尋夢推薦人。”endprint

“就是那個有著和我一樣的棕色頭發的男人？”這次是布勒擺了擺頭。

“沒錯，他說這里珍藏著他最快樂的時光，也遺落了他關于幸福的夢想，所以一直拒絕拆遷。”李先生回答。

少年布勒慢慢走近小屋，推開門。他看到屋內被布置成一個擁擠的畫室。一地的油彩、高高的櫥柜，還有墻上畫框中的棕發男人……每一件擺設都饒有意味。

天色漸暗。突然，布勒在墻角看到一堆閃爍著微光的物質，他匆匆將微光物塞進臨時儲夢袋，徑直找到后門離開了。

今天真的有些特別，少年布勒總是心不在焉。一路上，他走走停停，差點忘了將回訪信息及時反饋給協會，這在過去三年從來沒有發生過?；氐降叵滦′?，他急著用“篩夢格”細細篩檢剛剛撿到的微光物，將大量的塵埃土灰分離出來，再用“照夢燈”慢慢加熱，企圖讓它們呈現出清晰的、色彩各異的模樣。根據經驗，這里不只有一個夢想，但無論布勒如何使用“夢鑷子”和“想夾子”撥弄，那團微光物始終混沌迷離，更無法從中提煉“夢想DNA”，用以檢索主人的信息。他找了一個大保鮮瓶將它們盛裝起來。

微光物經過沉淀，慢慢散發出七彩的光芒，細瞧還有秋霧般的白色煙氣在升騰，有螢火蟲般的細小光點在飛揚，非常美麗。只是，這些光澤讓他眩暈，像這樣一點頭緒也沒有，也是頭一回。

05

“誰的？什么時候的？關于什么的？我一點兒也讀不出?！鄙倌瓴祭沾螂娫捊o他的導師母親，將情況告訴了她，語氣有點沮喪。

母親很快回應：“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交織夢的概念嗎？不同人的相關夢想混雜在一起，梳理不清，就會增加我們的‘讀夢難度。你說的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拿來給我看看吧。還有，我很想你，小布勒?！?/p>

近幾年，母親明顯不像過去那么“緊繃”了。她主動申請從拾夢的一線崗位上退休，只在協會里處理一些客戶跟蹤的工作。

來到母親家，少年布勒把瓶子遞給她掂了掂。

“從重量上看，這應該是三個夢想交織在一起了。夢想的內容彼此相關，甚至可能完全一致，否則不會如此完美地融合！”母親自信地判斷。

接著，她借助工具繼續端詳，目光逐漸有了一絲驚訝和熾熱。

“您看懂了是嗎？快告訴我！”布勒簡直迫不及待。

“沒有全部看懂，有些部分還很模糊。”母親幾乎喃喃自語。

布勒靜靜地等待著答案揭曉，母親卻突然把瓶子收進了儲物間，并告訴布勒明天她會把這個交織夢上交給協會。

“先不要這樣好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夢想，要不我再拿回去試試?！辈祭罩钡貞┣笾?。

“不行！”母親果斷拒絕。

……

06

那天晚上，少年布勒有些委屈。他想不通母親為何如此強勢地不讓他繼續研究這個夢，更想不通一直被奉為拾夢界“居里夫人”的母親怎么也會有讀不懂的時候。布勒突然想起了父親，那個從來也沒有對自己發過脾氣的男人?！八F在在哪兒？他過得好嗎？他會想我嗎？”

迷迷糊糊地，少年布勒又來到了幸福巷。被拆掉的房子又回來了，層層疊疊，形成一條完整而悠長的小巷。李先生牽著布勒的手，奔跑著來到小屋跟前。他們推開門，從墻上的畫里走出來的棕發男人微笑著擁抱了布勒。布勒一下子變成了三歲小孩。他坐在男人腿上，拿著油畫筆胡亂涂抹，涂在畫布上，涂在衣服上，還涂在男人的臉上。可是，那個男人一點兒也不生氣，他一直對布勒笑瞇瞇的。

第二天清晨，從睡夢中醒來的少年布勒嘴角上揚，眼角卻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那個“素昧謀面”的男人給了他父親般溫暖的感覺，他竟然有些不舍。

自從撿到那個交織夢，少年布勒的腦海中就常常想起那個電影小屋的主人，這回更是把他和父親的形象混淆在一起。布勒隱約覺得，這個夢應該與他有關。

接下來的幾天，布勒在“夢想數據庫”中查閱了許多資料，直到看到這么一段文字：“拾夢者經過反復研讀依然找不出任何頭緒的夢想，極有可能屬于他本人。拾夢者應該在夢想完全復蘇之前將其上交協會，讓組織確定你是否有資格重新擁有這個夢想。當然，這種巧合非常少見。”

少年布勒心頭一驚，腦子開始飛速旋轉，“根據母親的判斷，交織夢中包含了三個人的相關夢想。我讀不懂是因為其中有一個屬于我。高明的母親也不能完全弄清，其中應該也夾雜了她的夢想。難道和交織夢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小屋主人擁有第三個夢想嗎？他住在長巷，他是一名畫家，他有一頭和我一樣的棕色頭發。天哪！他真的是我的……對了，那團夢想微光一定是在我們搬家的時候弄丟的，內容是關于彼此的回歸和幸福的家園?。　?/p>

少年布勒準備立刻去找母親問個清楚。當他打開井蓋，一眼就看到，母親已經手捧夢想站在那里，淚眼盈盈地望著他。母親身后站著一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天氣真好！少年布勒看到一頭棕色的亂發在陽光下起舞飄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