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

顧子巖

東京的天欲雨非雨、乍濕還干。玲瓏的櫻花瓣碎碎點點地鋪在地上。這是人們對日本的印象。我想起朱自清在散文《綠》中提及梅雨潭飛濺的水花像梅花，因而給那汪潭水取了這般動人的名字。看到東京街頭如雨飄落的櫻花，我信手拾一朵。

輕軌車站里帶隊老師領著學生購票。隊尾有對母子。

兒子鐵青著臉，咬著嘴唇，跺腳。母親卻饒有興趣地觀看著人來人往，車進車出。時不時興奮地拍拍兒子的肩膀引他看新奇的東西，得到的只是冷淡的“噢”。

那是我與母親。這次日本之行本是由老師帶隊來參加比賽，母親為了與我一同前往，跑遍了校園里的辦公室。因此隊里獨獨只有我帶了家長。到了東京，情況愈發尷尬：在餐館里本應脫鞋而入，她卻穿著泥濘的布鞋踩了進去，弄黑了地板；飯不同于中國的菜式，全是壽司之類，她又大聲抱怨不合胃口，惹來了一陣大笑與不滿……如此這般，我都想扒開一條縫鉆進去。

日本人在公共場所大都愛穿正式的服飾，在車站這種對比更加明顯：母親套著件老古董樣的厚皮大衣，鼓鼓囊囊的肥褲，一條洗得發白的頭巾和一雙破舊布鞋。加上她的大聲喧嘩，更把我置于別人投來異樣目光的境地里。

“送到這吧，你回賓館待著好了，我們去比賽……”我不快地說。“這哪行？哎呀你一個人我哪放心？不行不行！”母親又嘮叨開了。但最終在我的堅持下，她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嗯……”母親張口，摸摸我的口袋，“兒子，手機給我用一下好嗎？”

母親從來都是抱著那“按鍵”手機，她要智能手機干什么？我不情愿地掏出給她。“這樣，你打開中日文切換的軟件來好嗎？我打幾個字。”她笨拙地用手在屏上寫著“你好師傅”的字樣，然后把手機給輕軌司機看，后又寫下“請多看護一下我的兒子”字樣。我覺得可笑：輕軌本是不需勞神乘坐的交通工具，況且素不相識，他哪會聽得你的建議請求？果不其然，司機不耐煩但仍禮貌地快速點點頭，示意她離開。母親輕快地把手機塞進我掌心，攥好，然后說：“跟開車的師傅說好了，我讓他幫忙看護你一下。”我“嗤”地輕聲冷笑了幾聲，不以為然。無意間，在母親雜亂蓬松的黑發里，我看見混摻在里面的幾綹白發，像羸弱的蘆花隨時會被風吹斷一樣。母親什么時候長了白發呢？

前方的人群讓開一條道，一位謝了頂的男子掬著捧花鄭重地安放在車站旁，蹲在那。周圍無數人沉默起來。

我驚了驚，這是日本特有的祭奠，誰的親屬、朋友在街道或是別的場所故去，來年同日都會掬捧鮮花來悼念。

接著，男人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淚水滴滴答答地砸到地上。他慌亂地用衣袖拭面而泣，黑而樸實且莊重的西服上沾濕了大片。他依著桿，癱軟地哭著。

有旁人知情，小聲講：“他早年求學，他的母親送他到站臺。豈料發車后他母親突發腦血栓，死在這個地方……這些年，他都來這……祭奠他的母親……”

我愕然一震，想起古語里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眼前撕心裂肺的男人，大概就是這悲哀的當事人了吧。

“媽，走，我們一塊去比賽地吧！”

“咦？”母親詫異地說，她不曉得這兒的風俗，不知何事觸動了我的心，“怎么突然又要一塊去了？”

“想你呀。”我幸福地笑著，摟著母親的肩，在母親咿呀咿呀的驚嘆聲里，在周圍之景向后方車尾躍躍行跳中，但再未覺一絲難堪，只覺幸福氤氳滿身。

隱約想起村上春樹說過的一句話“我與幸福之間，只差一只貓兒”，可我想，我與幸福之間，只差一方站臺。而母親也已穿過了這方站臺，走在我身旁。那么，我不是已經與幸福再也無距離了嗎？是！

我與幸福之間，只差一方站臺。

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實驗中學九（9）班

指導教師：閆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