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掛在門楣上的粽葉已經變成了灰褐色。風颯颯地吹著那捆粽葉。祖母坐在門檻上,注視著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跌落下來,匯在石子路上,匆匆忙忙。
春天,祖母挎著竹籃走過橫七豎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邊采青粽葉。我跟著她。我們站在湖邊望著四處可見的葦叢,然后赤腳涉過一片淺水,走進最南面那叢蘆葦里。祖母喜歡這里的粽葉。
“這水里有小青蛇,我看見過。”祖母說。
“你不怕嗎?”我看見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過的水里,長的葦子都是甜的。”祖母對著湖水自言自語。“老家伙來拉我走了。”她一笑起來臉上便蒼老了許多,那種笑是又凄涼又欣慰的。
家里人猜祖母是看見了游過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屬蛇,他跟我這么大的時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兒。他十七歲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兒家里的”。
去年端午節前后,祖母坐在后門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幾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
“小蛇兒從前最能吃粽子,一頓能吃八個。”有一天村西的老壽爺踱過我家門前,看見了門楣上一捆捆的粽葉,這樣對我父母親說。
祖父死于秋天。死于異鄉異地一個叫石碼頭的地方。村里五十歲以下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包括我的父母親。據說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后出走的,走了就沒再回來。沒人能知道其中的緣故,祖母守著他留下的老屋過日子,閉口不談祖父的事。許多年了村里人還是喊我祖母“小蛇兒家里的”。有一年老壽爺跟著販米船來到湖北一個碼頭上,遇見了我祖父。他正在碼頭的石階上為一個瞎女人操琴賣唱。在異鄉見到村里的熟人,祖父并不激動。他拋下瞎女人和圍觀的人群,跟著老壽爺上了販米船。他幫著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著老壽爺進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還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兒子會滿村跑了。”老壽爺說。“不回去。”祖父喝白干喝得滿臉通紅,搖著頭說:“出來了就不回去了。”后來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給販米船上的人帶回家,掛在我家房梁上。
從我記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掛在一家人的頭頂上。我不知道祖母為什么要把它掛得那么高,誰也摸不著。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節,那沒完沒了的雨就下得不尋常。我祖母坐在門檻上凝視門楣上的舊粽葉,那些粽葉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祖母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向每一個走過家門的村里人微笑,目光里也飄滿了連綿的雨絲。
就是那個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讓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來。我神色恍惚,聽見祖母沉重的鼻息聲圍繞在四周。她的臉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老鬼天天跑到我夢里拉琴,拉得好聽呢。”
秋天下最后一場大雨的時候,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著的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我母親眼里閃過一絲慌亂。
“沒有了。”母親對父親說。“什么沒有了?”“那塊金鎖。”母親說。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干什么?”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后一次微笑。祖母閉上眼睛了,不再說話,微笑也漸漸消退。
我祖母清貧了一輩子,沒有留給家里任何值錢的物件,連唯一的金鎖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只有一捆一捆的舊粽葉還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沙沙沙地響。
清明,祖父的紫檀木二胡被點燃了。當蛇皮琴筒發出清脆的開裂聲時,我先看見了從琴筒里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
(選自《青年博覽》)
【賞析】
本文是一篇感情真摯、感人肺腑的美文。作者不惜筆墨描寫粽葉和粽子,其作用有三:一是祖母情感的載體,祖母借此表達對祖父刻骨銘心的思念和對其回家的期盼;二是象征祖母悲慘的命運,“祖母坐在門檻上凝視門楣上的舊粽葉,那些粽葉在風雨中搖搖晃晃”,暗示祖母在年復一年的朝思暮想、苦苦等待中斷送了青春,凄慘地度過了一生;三是凸顯文章主旨,盡管祖父拋棄了祖母,但祖母仍然無怨無悔地支撐著家庭,表現了“我”對祖母從一而終、孤苦一生的同情、惋惜和對她離去的深切懷念。文章結尾寫祖母失蹤的金鎖奇跡般地出現在被點燃的二胡的琴筒中,這一結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高掛在房梁上的二胡,是祖父的喜愛之物,也是祖父的象征,祖母將珍貴的金鎖放在二胡的琴筒中,用心良苦,表示自己與丈夫生死相依、永遠在一起。祖母對祖父這種忠貞不渝的愛情,讓人怦然心動,潸然淚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