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波
近年來,司法實踐中的一些侵害專利權糾紛案件涉及使用環境特征。法官和律師在處理相關案件時,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理解存在疑惑和分歧。何為使用環境特征?使用環境特征如何進行侵權判定?這是專利法實務中亟待回答的實際問題。使用環境特征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權利要求,提煉出這一概念進行類型化研究,對于豐富專利法理論也有學術價值。但迄今理論界和實務界對此問題都還缺少深入研究。本文嘗試探討相關問題。
對于“使用環境特征”這一概念,筆者在英文文獻中并未找到對應的詞匯。美國專利法的教材或論著在討論特殊類型的權利要求時,多論及手段加功能型權利要求、馬庫什權利要求、方法限定產品型權利要求、吉普森型權利要求等,①[美]穆勒著:《專利法》,沈超等譯,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78-89頁。但未見提到“使用環境特征”。筆者所搜集到的外國立法文件也沒有關于“使用環境特征”的規定。咨詢美國、日本的學者或律師,他們表示美國和日本的專利法中沒有類似概念。在我國臺灣地區,專利法論著也不使用這一概念。
在我國,就可以檢索到的文獻而言,“使用環境特征”這一術語最早出現于株式會社島野訴寧波市日聘工貿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②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提字第1號民事判決書。(以下簡稱島野案)再審判決書。該判決將雙方當事人爭議的技術特征概括為使用環境特征,對何為“使用環境特征”給出了明確的定義,并回答了使用環境特征對于權利要求保護范圍是否具有限定作用的問題。
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隨后在上海瑞楓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與EMD米利波爾等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高民終字第763號民事判決書。(以下簡稱瑞楓案)二審判決書中使用了這一概念。該判決書明確提出,涉案專利權利要求中的“互補性支持結構”為使用環境特征,并就使用環境特征的解釋和侵權判定方法作出說明。
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在2013年9月公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中以兩個條款對“使用環境特征”的含義、解釋及侵權認定規則作出規定。④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專利侵權判定指南》(2013)第22、23條。此后,我國法院在多個案件的判決書中涉及“使用環境特征”的侵權判定問題,其中影響較大者如青島太平貨柜有限公司與中國海運集裝箱(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青島中集集裝箱制造有限公司等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以下簡稱太平貨柜案)⑤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提字第40號民事判決書。、華為公司訴中興公司、阿里巴巴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⑥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2720號民事裁定書。、嘉興市中華化工有限責任公司訴寧波王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等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⑦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浙知民終字第246號民事判決書。。
于2016年4月1日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9條規定了權利要求包含使用環境特征的情況下如何判定專利侵權的一項規則。這意味著“使用環境特征”概念從判決書進入了司法解釋之中。相關規則已成為對我國各級法院有拘束力的裁判準則。
何為使用環境特征?司法實踐對這一概念的使用存在爭議,甚至偏差。有些案件中的法律文書所定性的“使用環境特征”其實不符合其本意。有些專利侵權案件中的權利要求實際包含了“使用環境特征”,但案件審理中雙方當事人及法官均未識別,未按照“使用環境特征”的特殊侵權判定規則進行處理,與一般技術特征混同了。對于這樣一個從司法實踐中提煉出的術語,理論本身未對其內涵和外延予以澄清,就必然造成涵攝于案件事實的困難。所以,首先應嘗試更準確地界定使用環境特征的概念。
島野案再審判決書對使用環境特征給出了定義:“使用環境特征是指權利要求中用來描述發明所使用的背景或者條件的技術特征。”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年公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第22條界定使用環境特征時,完全沿用了前述最高人民法院判決書的表述用語。此后多份涉及使用環境特征的裁判文書引用了該定義,⑧如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湘高法民三終字第64號民事判決書。各級法院都依此來判斷是否構成使用環境特征。這一定義成為司法實務部門普遍接受的表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頒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并未將上述定義納入,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概念沒有規定。
上述定義中“發明所使用的背景或條件”這一表述過于寬泛,也略顯粗疏,并不準確,不太適合作為具體案件中的甄別標準。使用這一定義,可能在司法實踐中造成使用環境特征概念被擴大使用的后果。因此,我們嘗試給出一個更精確、更具限定性的定義,藉此過程對這一概念的實質內涵和外延范圍加以梳理。
概念的功能在于揭示一類事物所具有的共性以界定該類事物的邊界。定義則可以從該概念所指向的各種具體形態中歸納。使用環境特征這一概念的含義,也可以在我國法院的典型案例中探尋。在島野案再審判決書中,發明主題是自行車后換擋器支架,權利要求所述及的后換擋器和自行車支架的結構特征構成其使用環境特征,權利要求和說明書所描述的三者的結構關系是:后換擋器支架將后換擋器連接到自行車車架上。在太平貨柜案再審判決書中,發明主題是運輸平臺,權利要求包含的下述兩項技術特征(標注著重號處)屬于使用環境特征:“一種運輸平臺,用于堆碼非標準集裝箱”;“該每個橫梁包含至少一個頂角件,設置在該橫梁的上部,用于與非標準集裝箱的底角件相配合”。⑨ZL200710063587.0號專利的權利要求1。非標準集裝箱是運輸平臺工作的對象,非標準集裝箱的底角件則是其部件工作狀態下對接的結構。在瑞楓案二審判決書中,涉案專利的發明主題是流體處理模塊,其權利要求載明該流體處理模塊包含的作用面“被構造和布置為使得模塊可更換地安裝在互補性的支持結構上”。⑩ZL03823146.8號專利的權利要求16。互補性的支持結構是流體處理模塊的安裝位置,而不是模塊本身的組成部分,因此被認定為使用環境特征。
總結上述判決書的論證思路,本文不揣冒昧,嘗試給出下述定義:“使用環境特征是指發明或實用新型專利權利要求中說明作為發明主題的結構之全部或部分需安裝于何種其它結構或者需與何種其它結構連接的技術特征。”下面具體說明這一定義的含義。
其一,使用環境特征只存在于發明或實用新型專利中,外觀設計無所謂使用環境特征,自不待言。發明專利中的方法專利是否存在使用環境特征?雖然在華為公司訴中興公司、阿里巴巴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件(以下簡稱華為案),一、二審判決及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審裁定書均曾認定開啟DHCP中繼為涉案方法專利的使用環境特征,?參見(一審)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杭知初字第419號民事判決書;(二審)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浙知終字第161號民事判決書;(再審)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2720號民事裁定書。但是本文仍堅持認為方法專利不宜認定使用環境特征。方法專利的發明主題是以一定步驟或程序界定的方法,其操作步驟或程序必然涉及、使用一些產品或結構,因此無法區分作為發明主題指向的結構與作為使用環境特征的結構。例如前述華為案中,如果認定開啟DHCP中繼為一項必要技術特征,那么為什么不能將其理解為專利方法本身包含的一個操作步驟,而稱之為“方法使用的技術條件”呢?這種區分很難有清晰的界限。因此,依本文定義,只有發明和實用新型專利中的產品專利存在使用環境特征。
其二,使用環境特征應為寫入權利要求的技術特征。我國專利法對專利保護范圍的界定是“以其權利要求的內容為準,說明書和附圖可以用以解釋權利要求”。?《專利法》第59條。“以其權利要求的內容為準”意味著權利要求是劃定專利保護范圍的依據。權利要求所界定的范圍也就是專利保護范圍,說明書只能用來解釋而不是限縮權利要求。該條規定同時包含了“說明書的限制條件不得被讀入(引入)權利要求之中”這一專利法的解釋規則。?崔國斌著:《專利法:原理與案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16頁。如后文將論及,使用環境特征對專利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因此,使用環境特征只能是權利要求明確記載的技術特征。從行文來看,島野案再審判決書和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年和2017年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對于此問題都持相同見解。而前述華為案中一審和二審判決書則認為開啟DHCP的組網方式是“未寫入權利要求,但本領域普通技術人員在閱讀專利文獻后通常會作此理解的使用環境特征”。?王江橋、張書青:《方法專利中未寫明但通常會作此理解的應用環境特征可影響專利侵權的判定》,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14期。此種觀點認為使用環境特征可以是權利要求沒有明確記載,但說明書所包含或隱含的內容。其實質是從說明書中引入了對權利要求的限制,與專利保護范圍以權利要求為準的規定相抵觸。其實際效果則可能不適當地縮小專利權的保護范圍,損害專利權人的利益。因此,本文不認同所謂“未寫入權利要求的使用環境特征”這一說法。
其三,使用環境特征只針對兩種結構關系:一是安裝關系;二是連接關系。安裝是指甲結構安裝于乙結構之中或之上。甲結構系發明主題,為專利直接的對象。但權利要求亦記載了甲安裝于乙的位置關系,甚至記載了乙結構所具有的特征。此時,乙結構為使用環境特征。前述瑞楓案二審判決書中,權利要求寫明流體處理模塊“可更換地安裝在互補性的支持結構上”,流體處理模塊與互補性支持結構即構成此種安裝關系。連接關系是指權利要求記載作為發明主題的甲結構與乙結構相連接,甚至記載乙結構的某種特征。此時,乙結構為甲結構的使用環境特征。連接關系也可能存在于三個以上的結構之間。前述島野案再審判決書中,作為發明主題的自行車后換擋器支架與作為使用環境特征的后換擋器和自行車支架之間即為連接關系。司法實踐中提出使用環境特征概念的本意也就是針對專利中存在的這兩種結構關系。本文認為,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界定也應限于這兩種情形,不宜擴大其使用范圍。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年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對2013年指南中關于使用環境特征定義的用語作了調整,增加了“且與該技術方案存在連接或配合關系”的限定,也體現出這一理解。但“連接與配合關系”不準確,應為“連接或安裝關系”。?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年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第24條第3款。
如何從權利要求中識別出使用環境特征?司法實踐尚未形成系統的方法論,本文結合前述定義加以總結。
首先,需確定發明主題。使用環境特征所針對的結構系與發明主題直接針對的結構相對存在。所以,只有確定了發明主題,才能區別出使用環境特征。發明主題對產品發明而言是指該專利直接指向的產品或結構。專利權利要求書和說明書必須揭示該產品或結構的特征。確定發明主題的方法,一是考慮該當專利的發明名稱。如前述島野案再審判決書中的涉案專利發明名稱為“后換擋器支架”,經與權利要求和說明書印證,可知其發明主題即為自行車的后換擋器支架。發明名稱雖不能作為確定專利保護范圍的依據,但對于確認發明主題有決定意義。二是對于我們通常采用的二段式權利要求寫法而言,前序部分的起始語“一種……的某某”,其主語“某某”大多為發明主題。如前述太平貨柜案再審事判決書中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為“一種運輸平臺,用于堆碼非標準集裝箱,其特征在于……”。結合后文可以確定,該項權利要求的發明主題為運輸平臺。
其次,在確定發明主題后,那些不屬于發明主題所指向的結構,而是描述其安裝位置或連接結構的技術特征即可確認為使用環境特征。如前述島野案再審判決書中的涉案專利,當確定發明主題為自行車的后換擋器支架后,權利要求中關于后換擋器和自行車車架的技術特征并非發明主題后換擋器自身的結構組件或者其內部組件之間的連接關系,而是為實現發明目的而與后換擋器連接的其它部件所需具備的結構特征,因此我們可以確認其為使用環境特征。島野案再審判決書也是按照此種思路來界定使用環境特征。
其中尤需注意的是,發明主題本身指向的結構所具有的組件或特征均非使用環境特征。產品發明所指向的產品內部不同部件之間的安裝關系或者連接關系特征也非使用環境特征。偏離這一規則,則可能不適當地擴大使用環境特征侵權判定規則的適用范圍。
總而言之,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界定,司法實踐應持一種謹慎的態度,在并非這一概念所針對的典型形態時,不宜認定為使用環境特征。因為這一概念系由我國司法實踐提出,其含義在法律和司法解釋中尚無明確界定,對其外延還存在不同看法;而使用這一概念導致的結果如后文所述,將適用不同于一般技術特征的侵權判定規則,將影響專利權的實際保護范圍大小,常常有利于專利權人,所以最好將使用環境特征的外延嚴格限定在產品發明的外部安裝關系或外部連接關系這一形態,不輕率地擴大其適用的外延范圍。
司法實踐中有時易將功能限定特征與使用環境特征混淆。功能限定特征是權利要求中沒有記載其結構特征,而以其實現的功能來限定結構的技術特征。功能限定特征與使用環境特征都有可能出現“用于……”的表達方式。使用環境特征中關于與安裝位置和連接組件之間配合關系的表述也容易被誤解為功能限定。因此,我們需要更詳細地討論二者的區別,以保證能將其準確地界分。
其一,功能限定特征是在權利要求中以對功能的描述來限定發明主題的結構特征。它本身仍然針對發明主題自身的結構特征,只不過沒有直接描述該結構特征。而使用環境特征并非針對發明主題本身,它描述的是發明主題以外的其它結構或組件或產品的技術特征。這些結構、組件或產品不為發明主題指向的結構本身所包含,但因為與其之間的安裝或連接關系而成為該專利的一部分。是否指向發明主題本身包含的結構,這是區分二者的主要標準。
其二,功能限定特征只說明結構可以實現的功能,沒有包含對結構本身的描述。而使用環境特征除了說明連接和安裝關系,也可能包含對于連接結構或安裝位置結構特征的描述。這有時候是可以區分二者的一個明顯的標志。如前述太平貨柜案再審判決書中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僅僅看前序部分“一種運輸平臺,用于堆碼非標準集裝箱”,“用于堆碼非標準集裝箱”似乎也可解釋為功能限定,但該權利要求主體部分有“用于與非標準集裝箱的底角件相配合”之語,其中記載了“非標準集裝箱的底角件”這一連接產品的結構特征,因此“用于堆碼非標準集裝箱”“用于與非標準集裝箱的底角件相配合”均應認定為使用環境特征。
其三,功能限定特征中有時出現的“用于……”一語, 是為了說明欲實現的功能;而使用環境特征中出現的“用于……”一語,則是為了說明作為發明主題的結構安裝于何處,或者與何種結構連接,二者的含義不一樣。對此不加察分,是導致混淆的原因之一。如美國專利與商標局發布的《美國專利審查指南》中提到的例子“用于打印的裝置”,?張曉都著:《專利民事訴訟法律問題與審判實踐》,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頁。用于打印系說明該裝置的功能,因此為功能限定特征,而不是使用環境特征。
使用環境特征與功能限定特征的解釋規則和侵權判定規則完全不同,因此清晰地對二者加以界分,于司法實踐中的相關案件具有意義。
使用環境特征是否對專利保護范圍產生限定作用?曾有人認為,使用環境特征不是必要技術特征,或者不是發明主題本身的技術特征,對于專利保護范圍沒有限定作用。按照這種觀點,當權利要求中的某些用語被確認為使用環境特征后,我們在確定專利保護范圍時即不應考慮這些用語。依此思路,在其后的侵權比對分析中,也不必審查被訴侵權產品是否符合該項使用環境特征。換言之,侵權判定中使用環境特征可以被忽略不計。無論是否滿足使用環境特征均可認定其構成侵權。
這種看法已被我國司法實踐明確否定。其原因在于,我國專利法對專利保護范圍的確定采用折衷制,其標準是“以其權利要求的內容為準,說明書和附圖可以用以解釋權利要求”。而對“以權利要求為準”的理解,則采納“全部技術特征規則”,即權利要求中記載的每一項技術特征均構成專利所保護的發明的必要技術特征,均對其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所謂“每一項技術特征”,既包括發明主題本身具有的結構特征,也包括記載在權利要求中的使用環境特征。因此,使用環境特征對于專利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
與此相應,在專利侵權判定中我國采納全面覆蓋原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第1款對全面覆蓋原則作出了明確規定。只有當被訴侵權產品包含了據以主張權利的權利要求的全部技術特征,才構成侵權。被訴侵權產品缺少該權利要求記載的任何一項技術特征,均不構成侵權。這一規則意味著在涉及使用環境特征的專利侵權比對分析中,不能忽略使用環境特征。被訴侵權產品如果不符合權利要求中包含的使用環境特征,則不滿足全面覆蓋原則,不能認定侵權。
使用環境特征對專利權的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這一點為近年來的多數判決所肯定,是司法部門的主流觀點。如島野案再審判決書明確指出:“凡是寫入權利要求的技術特征,均應理解為專利技術方案不可缺少的必要技術特征,對專利保護范圍具有限定作用,在確定專利保護范圍時必須加以考慮。已經寫入權利要求的使用環境特征屬于權利要求的必要技術特征,對于權利要求的保護范圍具有限定作用。”此后的太平貨柜案再審判決書、瑞楓案二審判決書等均持此種立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年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第22條規定:“寫入權利要求的使用環境特征屬于必要技術特征,對專利權保護范圍具有限定作用。”而其2017年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第24條保留了類似規定:“寫入權利要求的使用環境特征對專利權的保護范圍具有限定作用。”
區分出使用環境特征,其意義即在于對于權利要求中的此種技術特征可以適用不同于一般技術特征的侵權判定規則。雖然使用環境特征對于專利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在侵權案件中需要考慮被訴侵權產品是否符合該項技術特征,但是我國司法實踐對于使用環境特征逐漸發展出特殊的侵權判定規則。在專利權利要求包含使用環境特征的專利侵權案件中,侵權比對的方法和對當事人的舉證要求都有別于一般技術特征。正是在此意義上,使用環境特征與功能限定權利要求、封閉型權利要求、方法限定產品權利要求等一樣成為特殊的權利要求類型,在司法解釋中被并列規定。
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侵權行為構成,存在不同看法,本文概括為下述四種標準:
一是“已經使用”標準,認為被訴侵權產品已經用于使用環境特征,才構成侵權。將來可能使用于該環境,并不能認定侵權。此種處理實際將使用環境特征與一般技術特征一視同仁,并無特殊對待。相應在舉證責任上,原告不僅要提供直接針對發明主題的侵權產品作為證據,還要舉證證明該產品與作為使用環境的結構或產品之間業已發生的安裝、連接關系,甚至要舉證證明權利要求中已記載的作為使用環境特征的結構具有的技術特征。按照這種舉證責任配置,原告僅僅舉證侵權產品并不足夠,還需要舉證作為使用環境特征的結構,并需要提供侵權產品與該結構安裝或連接在一起的實物證據。例如前述島野案中,一審和二審法院就是按照這種思路論證:因為原告提供的證據只有后換擋器支架,沒有提供該支架連接后換擋器和自行車車架的完整結構實物,不能證明權利要求中記載的連接關系以及自行車車架是否符合權利要求記載的技術特征,因此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如果按照一般權利要求的侵權判定思路來考慮,這樣處理也不為過。但是此類案件中,被告往往只制造或銷售直接針對發明主題的產品,用戶再將該產品用于使用環境特征之中。因此原告只能證明被告制造或銷售了直接針對發明主題的產品,無法證明該產品已使用于該環境特征,從而面臨敗訴的風險。例如前述島野案中,被告生產和銷售的只是自行車后換擋器支架,該產品在售出后是否用于連接自行車車架和自行車后換擋器,以及所用的自行車車架是否具有“形成在自行車車架的后叉端的換擋器安裝延伸部上的連接結構”,都無法證明。原告不可能跟蹤取得自行車后換擋器支架售出后的使用情況的證據。因此,在此類案件中要求原告舉證證明侵權產品已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大多會使原告的專利權不能得到司法救濟。
這種處理方式拒絕給予使用環境特征特殊的對待,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對專利保護范圍確定性的要求。但是其對使用環境特征的解釋可能并不符合專利權人撰寫權利要求的本意,也未必與本領域普通技術人員閱讀專利文件后的理解一致。使用環境特征對于專利權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但限定的方式和解釋的方法與一般權利要求應該有所區別。此點,正是促使我國司法實踐提煉出使用環境特征概念的原因。
二是“必然使用”標準,即被訴侵權產品必然使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環境特征,不可能用于其它環境,則認定其侵權。其區別于“已經使用標準”,并不要求該產品已經實際安裝或連接于使用環境之中,也不要求原告提供此種實際使用的證據。它所賦予原告的舉證責任是需要證明該侵權產品必然用于使用環境特征。原告可以采用反證法,只需證明所提供的被訴產品結構限定使其正常使用情況下不存在安裝或連接于被告所辯解的其它使用環境的可能性即可。前述島野案再審判決書的論證思路即依此標準展開:被訴侵權產品包含的凸起部位需要與自行車車架后叉端的特定位置配合,才能實現定位作用;庭審中被告演示安裝于其它結構,明顯非正常使用狀態;行業標準也說明正常的工業化生產方式是安裝于該使用環境。綜合上述因素,“本案專利保護的自行車后換擋器支架必須用于該使用環境”,所以認定侵權成立。由該判決我們也可以看到,所謂“必然使用”并非數理上的絕對的排他律,而是在正常的產業生產和使用狀態下判斷,僅僅要求在正常使用情況下此種結構不存在用于其它環境的可能。從反面講,“必然使用”標準意味著,只要被告能夠證明被訴侵權產品能正常使用于與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特征不同的其它使用環境,侵權即不成立。所以,對專利權人而言,“必然使用”標準的保護范圍僅寬于“已經使用”標準,而比后述兩種標準狹窄。
三是“可能使用”標準,即被訴侵權產品可能使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即構成侵害專利權。它不僅不要求被訴侵權產品已經使用于該環境,也不要求其必然用于該環境。原告只需證明被訴侵權產品具備安裝或連接于該使用環境的可能性即可。反言之,在此種可能使用的情況下,即便被告能夠證明被訴侵權產品可以用于與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不同甚或相反的其它使用環境,仍應認定侵權。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年和2017年發布的《侵權判定指南》均采納此標準。2013年的《侵權判定指南》第23條規定,“被訴侵權技術方案可以適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的,應當認定被訴侵權技術方案具備了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特征,而不以被訴侵權技術方案實際使用于該環境特征為前提”。2017年的《侵權判定指南》第24條有類似的表述,只不過將“可以適用于”改為“能夠適用于”。瑞楓案二審事判決書的論證也遵循了這一思路。在本文歸納的四種侵權判定標準中,“可能使用標準”對于專利權人賦予的舉證責任最輕,相應解釋方法劃定的專利權保護范圍也最寬泛。
四是“不能使用”標準,即被訴侵權產品不能安裝或連接于權利要求所記載的使用環境結構,則認定未侵害專利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9條規定:“被訴侵權技術方案不能適用于權利要求中使用環境特征所限定的使用環境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被訴侵權技術方案未侵犯該專利權”。司法解釋的此規定即為“不能使用”標準的明確表述。“不能使用”標準其實只從反面界定不能用于使用環境則不侵權。何種情況構成侵害涉及使用環境特征的專利權?該解釋并未做出回答。“不能使用”標準與前述三項標準在邏輯上不是并列關系。前述“已經使用”標準、“必然使用標準”和“可能使用”標準均構成相互排斥,且邏輯上完整自足的侵權判定標準。但“不能使用”標準實際上只對可以認定不侵權的一種具體情況作出了規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涉及使用環境特征的規定僅此一個條款。這是有意的“留白”,說明最高人民法院對于使用環境特征的概念和侵權判定標準尚無定論。就侵權判定而言,前述“已經使用”標準將使用環境特征與一般技術特征視為一體,與我國司法實踐中業已形成的“使用環境特征應與一般技術特征的侵權判定方法有所區別”的共識相背離,其實踐效果也將使包含使用環境特征的專利權的司法救濟基本落空,我們應予摒棄。因此,使用環境特征的侵權判定規則只能在“必然使用”標準和“可能使用”標準之間二擇一。
本文認為,“必然使用”標準是我國司法實踐應予采納的最為合理的判定標準。按照該標準,已經將被訴產品使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的,當然構成侵權;不能證明其已經使用,但能夠證明被告必然將被訴產品安裝或連接于該使用環境,正常產業應用狀態下不可能存在其它合理使用環境的,也可認定侵害專利權;被告證明被訴產品不能用于該使用環境,或者被告證明被訴產品的結構特征使其可以安裝或連接于其它不同的使用環境的,認定不成立侵權。這構成了完整自洽的侵權判定標準和舉證責任規則。
“必然使用”標準與我國專利法一直秉持的關于權利要求解釋的“全部技術特征”規則以及侵權判定中的“全面覆蓋”原則一致。已經使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的,構成實際侵權行為,并無疑問。未證明已經使用,但可證明必然使用的,可以用“即發侵權”的理論解釋,也符合“全面覆蓋”原則。所以“必然使用”標準與專利法的既有體系是融貫的。這一標準合理界分了專利權的保護范圍與公眾自由使用現有技術的界限,兼顧了權利要求的公示功能和專利權人應就其技術貢獻受償的要求,在有效保護專利權人利益的同時保證了專利保護范圍的確定性和可預期性。
而“可能使用”標準則走得太遠。按照這一標準,當被訴產品可能用于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但也可能用于其他使用環境時,法院仍認定其構成侵權。專利侵權判定的基本思路是被告實際實施了落入專利權保護范圍的技術才構成侵權。不能僅僅因為被告可能實施專利技術,即認定其侵害專利權。應該明確的是,當已有證據證明被告可能實施該技術,也可能不實施該技術,則不構成侵權。而所謂“落入專利權保護范圍的技術”,我國專利法明確規定是“以權利要求為準”進行解釋。既然承認寫入權利要求的使用環境特征對于專利保護范圍有限定作用,那么被告必須已經實施或者必然實施包括使用環境特征在內的技術方案才能認定侵權成立。“可能使用”標準與這一內在的邏輯推理存在一種深層次的抵牾和不融貫。它實際上是以“可能實施”的標準代替了“實際實施”的標準,在某種程度上依侵權的可能性推論出侵權的結論。這就有可能使得專利權利要求記載的使用環境特征被架空,使用環境特征失去對專利權保護范圍的限定作用。從實際效果來看,被訴產品不能用于使用環境特征的情況和被訴產品必然用于使用環境特征的情況都是少數,多數情況下被訴產品既可用于使用環境特征,也可用于其它環境。按照“可能使用”標準,多數情況都將被認定侵害專利權,將使大量中間狀態被專利保護范圍所涵蓋,這與專利權人撰寫權利要求的初衷是不一致的。既然以使用環境特征限定權利要求,說明其認為不用于使用環境的產品可能不滿足專利授權條件。如果我們在侵權判定中又將可能不使用于該環境的產品納入專利保護范圍,這對于信賴權利要求書的公眾是不公平的。此種侵權判定標準的砝碼過于偏向專利權人,使其獲得了本不應屬于他的利益。這是本文不贊成“可能使用”標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