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朋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 昆明 650504)
任何公共政策都是特定政策環境下的產物,任何成功的公共政策都必然回應了特定環境下的具體社會問題,特別是新的社會問題。但公共政策在制定和執行時,往往是按照“漸進主義”的模式加以展開的①[美]托馬斯?R?戴伊:《理解公共政策》,謝明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即現有政策更多的是對原有政策的補充和修改,而非依據具體的社會情境和社會問題設定的。特別是一些公共政策取得過優良的績效后,就會造成強大的正反饋,從而使政策發展陷入“路徑依賴”。一旦出現“路徑依賴”,決策者們就會不斷在既有政策上投入大量成本,并從中獲得相應的收益。②政治活動中路徑依賴出現的原因以及基本的特征,參見[美]保羅?皮爾遜:《時間中的政治:歷史、制度與社會分析》,黎漢基、黃佩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隨著成本和收益的增加,決策者們就更不愿意脫離既有政策路線。但政策環境卻總是在發生變化,甚至在特定的時刻會發生急劇的變化。這就使得陷入路徑依賴的公共政策出現滯后的現象。
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得各個方面的公共政策都出現了一定的滯后性。而在過去取得過極大正反饋的中國民族政策,更是由于深陷“路徑依賴”,其滯后就更加明顯。這一方面是中國民族政策自身發展邏輯的結果,另一方面則與改革開放后民族領域的巨變有著深刻的聯系。
為了更好地確立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全新的社會秩序,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立即開展了一系列的國家建設工作。特別是在“解放”和“進步”這樣帶有革命性質的話語體系支配下,黨和國家在國家政治層面,確立了全新的民族政策。③建國之初民族政策的國家性,參見關凱:《國家視野下的中國民族問題》,《文化縱橫》2013年第3期。在1949年之后的短短幾年間,隨著國家民委的成立、民族識別工作的開展、民族自治地方的建立和民族地區民主改革的進行,對民族事務展開了全新的治理,使得民族地區原有相對落后的社會組織消散,少數民族民眾開始呈現出原子化的特征。與此同時,通過革命化的階級話語重新建構了民族的群體化身份,客觀上有效地遏制了地方民族主義的產生。
這一攬子的政策,最終改變了舊中國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的民族狀況,建立了平等、團結、互助的新型民族關系,并且成功地將國家意識深入到廣大民族地區。由于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這一時期被稱為中國民族工作的“黃金時期”①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研究室 :《新中國民族工作十講》,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8頁。。這一時期民族政策的理論精粹,集中體現在1957年8月4日周恩來總理在青島民族工作座談會上《關于我國民族政策的幾個問題》的講話中。不過,隨著1957年“反右”運動的開展,中國的社會開始急劇“左”轉。加之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既有的民族政策和民族工作被否定,人們開始用階級斗爭的思維來理解民族關系。
1979年4月的全國邊防會議上,中國的民族政策又開始新的變化。這次會議否定了1957年之后錯誤的民族政策,強調要從少數民族地區的實際出發,尊重少數民族的平等地位和自治權利,全面落實黨的民族政策。②烏蘭夫:《在全國邊防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內蒙古烏蘭夫研究會:《烏蘭夫論民族工作》,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7年,第401-421頁。1980年4月,中共中央在批轉《西藏工作會議紀要》時,更是指出:“在我國各民族都已實行了社會主義改造的今天,各民族間的關系都是勞動人民間的關系。因此,所謂‘民族問題實質是階級問題’的說法是錯誤的,這種宣傳只能在民族關系上造成嚴重誤解。”③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新時期民族工作文獻選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34頁,這就徹底否定了文革時期民族政策的基本判斷。在此之后,黨和國家在民族政策領域進行了全方位的“撥亂反正”,主要開展了兩項核心工作,一是將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化和法治化,一是逐步將民族工作的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中來,這兩項工作實際上都是接續50年代民族工作黃金時代的做法。
1980年,全國人大民族委員會就開始準備起草民族區域自治法。為了做好這項工作,民族委員會辦公室編輯了《民族工作法律法令摘編》④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民族委員會辦公室:《民族工作法律法令摘編(供修改憲法、起草民族區域自治法參考)》,1980年,超星電子圖書。,供修改憲法和起草民族區域自治法所用。這一文件中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實施綱要》《國務院關于建立民族鄉的若干指示》《民族自治地方財政管理暫行辦法》等民族區域自治操作層面的法律法規,它們大都是在1958年之前制定的。由此可見,《民族區域自治法》在起草之初,就是在有意接續50年代的民族工作傳統。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烏蘭夫同志,在談到民族立法工作時,也明確提到:“現在,我們國家迫切需要一個類似于《民族區域自治實施綱要》而適應當前形勢的《民族區域自治法》。”⑤烏蘭夫:《認真做好民族立法工作》,內蒙古烏蘭夫研究會:《烏蘭夫論民族工作》,第444-445頁。這就直接明晰了《自治法》和《自治實施綱要》之間的承繼關系。1984年最后確定的《民族區域自治法》在具體條文和自治權上,確實比《民族區域自治實施綱要》有了相當程度的完善,不過在結構體系上還是基本承襲了《實施綱要》。
在積極制定《民族區域自治法》的同時,國家也開始將現代化建設確立為民族工作的重心。1979年5月,時任國家民委主任的楊靜仁同志在國家民委第一次委員擴大會議時指出黨和國家的民族工作要“充分調動各少數民族人民的社會主義積極性,為把我國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而奮斗。國家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大力幫助少數民族加速發展經濟和文化建設,大力培養有共產主義覺悟的少數民族干部和各種專業技術人才,逐步消除歷史遺留下來的事實上的不平等,使各少數民族能夠趕上或接近漢族的發展水平。”⑥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新時期民族工作文獻選編》,第5-6頁。可見,在國家民委恢復伊始就將少數民族的現代化,特別是消除和漢族之間的事實不平等作為一項核心的工作來抓。這恰恰也是接續了50年代民族工作的基本思路,周恩來總理在青島講話中就曾提到:“在平等友愛的民族大家庭中建設社會主義的強大的祖國,這是大家的共同目的。為著這個目的,我們要把歷史上的痕跡消除掉,要把各民族在經濟、文化方面事實上的不平等狀況逐步消除掉。當然這不是短時間所能做得到的,需要共同努力。”①周恩來:《周恩來統一戰線文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67頁。
隨著《民族區域自治法》確立,民族區域自治的制度化和法治化工作可以說是告一段落,此后民族工作的重心就徹底轉向了經濟建設方面上來,特別是在1987年中共中央統戰部和國家民委《關于民族工作幾個重要問題的報告》中明確將經濟工作放到民族工作的首位,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批轉了這份報告。從此中國的民族工作的重心就徹底轉向了經濟建設,并一直延續至今。
必須承認的是,改革開放之初,主持民族工作的領導人基本上都是深度參與過50年代民族工作的同志。對于他們來說,接續50年代黃金時期的民族工作和民族政策,是完成未竟事業的應然之舉。正是由于50年代民族政策曾經表現出的巨大成效以及政策執行者代際的延續性,使得人們繼續加大對既有民族政策的“成本投入”,使得中國民族政策出現了明顯的路徑依賴特質,并沒有抓住改革開放這一重大制度改革的機會②研究者在分析制度發展時明確指出,關鍵時刻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們會把制度安排到路徑和軌道上,之后就很難加以改變。參見[美]保羅?皮爾遜:《時間中的政治:歷史、制度與社會分析》,第159頁。改革開放正是這樣的關鍵時刻,而且在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人口領域,也確實發生重大的制度變革。。而這一具有明顯路徑依賴特質的接續,實際上卻是“將1950年代初期定型的民族政策‘重新安裝’進國家政治的制度體系之中”。③關凱:《國家視野下的中國民族問題》,《文化縱橫》2013年第3期。這種“重新安裝”由于脫離時代的具體情境,產生一定的不適應幾乎是必然的。
自改革開放起,中國社會就處在轉型中,方方面面都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經過四十年的轉變和發展,中國社會在某種層面上已經實現了重構。由于中國的民族工作和民族政策針對的不是具體的事務,而是少數民族這一特定的人群,因此,中國社會的各種轉變不免都會影響到民族領域。這其中,以下四個方面的變化對于民族領域尤為重要。
首先,中國經濟的運作模式從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改革開放前,中國社會的經濟體制是以蘇聯為模板建立起來的,屬于典范式的計劃經濟體制。在這種體制下,國家幾乎主導一切經濟產品的生產與消費。改革開放后,為了發展經濟,國家不斷地從經濟領域中撤出,將資源配置的權力逐漸轉交給市場。各個經濟的主體不再依據國家的指令行事,而是按照市場的要求展開行動。隨著經濟主體自由度的加強,由于稟賦和能力的差異,經濟主體之間的貧富差距越來越明顯。中國社會開始由一個相對平均的社會,向一個分層明顯的社會轉變。與此同時,伴隨著全國統一市場的確立,相關的行政壁壘被打破,人口從過去相對固化的狀態轉向高度流動的狀態。這些變化,自然也對少數民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少數民族內部也開始出現了明顯的社會分層,那些稟賦更好、更能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的人,在收入和社會地位上,開始脫穎而出。與此同時,少數民族人口的流動性極大增強,他們開始大量走出聚居區,來到東部沿海發達地區。據估算,目前全國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約有2000多萬,已經占到了少數民族總人口的五分之一。
其次,中國社會的組織形式實現了從單位社會到核心家庭本位的轉變。改革開放前,為了更好地傳達國家意識,政府通過嚴格的戶籍制度等手段建立起了在城市以單位、在農村以大隊為基本單元的單位制社會。當時絕大部分的公民所需的政治資源、經濟資源、社會保障乃至部分的人身權利都由它們掌控和分配。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不斷地受到重視,單位在一般公民生活中的重要性不斷下降,單位社會趨于解體。教育、醫療和養老這樣的基礎性社會服務已經從單位供給轉向國家提供。并且,現代國家在提供這樣的公共產品的時候,往往是以單個公民身份為單位開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開始逐漸地回歸自己所在的核心家庭,以家庭利益為歸依展開各種活動。④譚同學:《橋村有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這種轉向也同樣發生在少數民族身上,不論是社會主義傳統下的單位,還是本民族固有的血緣、地緣共同體,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都相對下降。對于少數民族民眾來說,特別是少數民族流動人口來說,目前也更多的是以個體的身份參與到經濟和社會生活中去,他們所屬的核心家庭也變成了最終的利益歸依。
再次,中國民眾的社會身份實現了從單一到多樣的轉變。改革開放前,由于單位社會和計劃經濟的影響,中國普通民眾的社會身份相對單一,個人的職業身份比如工人、農民,幾乎可以代表其所有的社會身份。而少數民族民眾,特別是聚居區的少數民族民眾往往由于特定的經濟文化類型,比如哈薩克族和游牧經濟之間就有著緊密的聯系,其民族身份和職業身份甚至在某種層面實現了統一。改革開放后,隨著社會力量的復蘇,流動性的加強,人們在各個方面的選擇更為多元,加之現代社會“認同政治”①[英]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曹榮湘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的興起,這就使得個體不再僅僅擁有單一層次的社會身份。現在除了職業身份外,人們開始在性取向、宗教信仰、業余愛好和生活方式等多個方面建構自身的社會身份。在這種情況下,族裔身份對于個體來說的重要性開始下降。而且,一旦超越傳統的單一民族身份,各民族內部的關系和樣態都會變得更為復雜,像回族佛教徒這樣在原有的社會身份觀念體系下無法顯現和被理解的社會群體,開始浮出水面。
最后,民族主義思想又一次成為中國社會思潮中的重要組成力量。改革開放前,中國社會的思想高度統一在“革命”話語體系下,人們都是通過所謂的“階級情”來理解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并且用革命和解放的話語來理解中國和其他各國的關系。改革開始后,隨著革命話語的相對衰落,加之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遭遇到了巨大的挫折,基于防御意識和自我優越感的民族主義思潮開始在中國大為復興,甚至出現了《中國可以說不》這樣的聲音。在國家民族主義復興的同時,族裔民族主義也開始越來越普遍,以致當下不僅少數民族的族裔民族主義開始不斷增強,漢族的族裔民族主義也大為增強,甚至出現了“皇漢”這樣帶有一定的種族主義色彩的極端思想,這就使解決民族問題的難度大為增加。
改革開放后,一方面民族工作接續著上世紀50年代的黃金時期,形成了典型的路徑依賴,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則在經濟運作模式、社會組織形式和思想觀念方面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民族政策與社會環境之間,難免會出現一定的錯位。目前看來主要出現了治理措施中行政干預與市場主導之間,治理對象上群體導向和個人需求之間,治理機制上固定與流動之間三種形式的錯位。
首先,治理措施中行政干預與市場主導之間的錯位。從1987年至今,民族工作就一直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民族事務管理部門相繼推出了一系列的措施來幫助少數民族和少數民族地區發展經濟,可以說一直在積極地動員行政力量來干預經濟活動。盡管做了大量的努力,但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仍然非常落后,國家確定的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方,一半以上都屬于民族地區。之所以如此,絕非民族政策和民族工作的力度不夠,更多的是因為行政干預的手段與中國社會市場主導的經濟邏輯相違背。中國的經濟在改革開放后,已經逐漸轉向由市場來掌管經濟運作,而市場的邏輯恰恰是不需要考慮各個參與者的身份特征,而僅僅是以他們創造財富的能力來衡量參與者的價值。當然,這相當不利于少數民族民眾,即所謂的:“市場從來不愛我們少數民族的。”②周明甫:《學習貫徹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精神的認識》,《大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此外,在市場經濟確立后,各個政府部門實際上不斷地退出經濟領域,在這樣的情況下,民族事務管理機構雖然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予了少數民族民眾一定的支持,但相對于龐大的市場力量,這些支持顯得微不足道。曾經顯赫一時的民族貿易也逐漸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趨于沉寂。當然,這絕不意味著要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停止對少數民族的扶持。這樣做不僅不會讓“市場愛上少數民族”,而且會使得處于弱勢地位的少數民族群眾更加難以愛上市場。可行的策略是利用新的技術和治理手段,將行政能力精準地投射到各個不同的少數民族個體身上,以此,來提高他們的稟賦,使之更好地適應市場經濟。當下,正如火如荼開展的精準化扶貧,就應該代表著這方面政策發展的方向。
其次,治理對象上群體與個人之間的錯位。由于民族本身就是一個群體性的概念,因此,中國民族政策雖然自確立之初非常強調少數民族的個體權益,但始終是以群體為導向的政策。在這種政策下,人們習慣于將各個少數民族看作是比較均一的社會集群,認為只要保證了群體的利益,個體的權益自然就可以得以伸張。這種群體導向的政策,集中體現在民族工作的核心目標:消除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事實上的不平等。改革開放后,伴隨著貧富差距的加大和社會分層的加劇,原本屬于各種血緣和地緣共同體的少數民族民眾,開始變成了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個體。對這些個體來說,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成為一切行為的出發點和歸宿。在大部分情況下,對于個體利益的訴求往往會超越共同的族裔身份,上海的“東方宮事件”就是這方面的明例。
在這種情況下,以群體身份為出發點的民族政策,一方面很難滿足不同少數民族個體的新需要,特別是當他們離開聚居區前往沿海地區后,各種權益如何保證的問題就越來越突出;另一方面,群體導向的政策,使得族裔身份成為一個極為有效的社會動員工具。一些機會主義的少數民族個體往往會利用自己的族裔身份,來盡可能地進行社會動員,給政府和其他社會群體施加壓力,以此謀求各種各樣的利益,甚至一些非常不當的利益。這樣就會在一定程度上,惡化民族之間的關系。除此之外,長期執行以群體為導向的民族政策,客觀上強化了漢族與少數民族的分野,甚至促成了另類二元社會結構①馬戎:《中國社會的另一類“二元結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的形成。
再次,治理機制上固定與流動之間的錯位。在民族政策確立之時,中國社會還是一個流動性比較差的社會,大多數的少數民族居住在民族聚居區內。因此,針對這一人口分布的客觀情況,我國確立了以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為核心的民族政策。既然將民族和區域放置在了一起,也就隱含了少數民族將主要固定生活在特定區域的意味。但是改革開放后,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大量的少數民族民眾開始走出聚居區,來到東部沿海打工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僅僅依靠與固定區域連接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遠遠不夠的,必須通過新的機制來服務和治理這些流動的少數民族人口。對于此,民族事務管理部門也是給予了一定的回應,國家民委在1993年推出了《城市民族工作條例》。不過當時市場經濟的原則還沒有被最終確立,因此,這部條例更多的是針對城市世居少數民族的。只是在第十六條中規定:“城市人民政府有關部門對進入本市興辦企業和從事其他合法經營活動的外地少數民族人員,應當根據情況提供便利條件,予以支持。城市人民政府應當加強對少數民族流動人員的教育和管理,保護其合法權益。”這至多可以被視為原則性的指導,還缺乏具體的針對流動人口的舉措。目前,這部條例已經運作了二十五年,早已與當代中國的城市發展和少數民族人口流動情況不相符合。民族事務管理部門也在2006年就已經啟動修正條例的工作,但十余年來關于條例修改方面的問題,整個社會卻始終缺乏基本的共識,以致條例的修改“一直在路上”②崔清新:《城中有你 更加多彩——國家民委有關負責人解讀〈城市民族工作條例(征求意見稿)〉》,《中國民族》 2016年第8期。。人口的流動,不僅僅增加了民族事務治理的難度,更為重要的是它改變了民族政策的政策受眾范圍。民族政策的受眾,開始從民族聚居區的民眾轉變為全民,民族工作也就變成了“少數人做多數人的工作”。但是由于路徑依賴,當下中國的民族政策實際上是將這些非聚居區的非少數民族民眾置于政策的邊緣性地位。根據制度變遷的相關研究,身處邊緣性地位的群體,是最有可能反對現有制度的。③參見[美]保羅?皮爾遜:《時間中的政治:歷史、制度與社會分析》,第159-160頁;唐世平:《制度變遷的廣義理論》,沈文松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4-65頁。實際上,正是由于邊緣性群體對于現有民族政策的不滿,《城市民族工作條例》才會始終難產。如何處理好政策邊緣群體的利益訴求,將是未來相當長時間內中國民族工作的一個棘手問題。
幾乎所有的政策都是在政策環境、政治制度和政策工具之間相互影響的情況下形成的,民族政策自然也不例外。對于中國的民族政策來說,當前最突出的問題是政策環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其卻“身陷”路徑依賴無法自拔。這三者之中,以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為核心的政治制度,又是相對固定的。這是因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對于中國民族政策乃至中國國家制度來說,是具有“憲制”①憲制指的是通過政治制度的實踐過程來整合一個國家的人民,實現疆域國家的存在。而對中國來說,自古以來最重要的憲制問題就是穩定中國這個龐大的政治經濟文化共同體。參加蘇力:《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0-37頁。意義的制度,是維護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關鍵,是維護國家統一安定的重要制度設計。并且,對這一制度堅決地貫徹與執行,使得中國有效地應對了上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蘇東劇變、“9?11”事件之后的恐怖主義泛濫等重大的政治挑戰,并一直有效地促進著中國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除非在特定的“憲法時刻”②[美]布魯斯?阿克曼:《我們人民:奠基》,汪慶華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美]布魯斯?阿克曼:《我們人民:憲法的變革》,孫文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這一制度是不容改變的。因此,對于中國的民族政策來說,在政策環境發生急劇變化的當下,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調整具體的政策工具,使政策更好地與社會環境相適應,堅決地走出對既有政策的路徑依賴。
結合中國社會改革開放后發生的種種變化,我們認為中國民族政策應該從“即人化”的政策導向,向“即事化”的方向轉變。所謂的“即人化”指的是以被治理的主體來確立治理的范圍,即將特定主體的所有相關事務都納入治理的范圍。這一治理策略在解放之初,少數民族群眾身份高度合一的情況下,是非常有效的。但是,在個體身份多元化的當下,“即人化”的政策導向,卻可能導致“單一性身份的幻象”③[印度]阿馬蒂亞?森:《身份與暴力:命運的幻象》,李風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進而帶來各種意想不到的政策后果。所謂的“即事化”指的是在治理的過程中,不考慮被治理主體的個體性質,而是從所處理的事務出發,根據事務本身的性質來制定政策。“即事化”是現代治理的基本要求,韋伯在闡釋官僚制的特點時,就指出官僚們會“切事化”地處理各種事務。所謂的“切事化”指的是:“根據可以計算的規則,‘不問對象是誰’地來處理事務。”④[德]馬克斯?韋伯:《支配社會學》,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6頁。客觀地講,從來沒有絕對的“即人化”或者“即事化”,人與事之間從來都是糾結在一起的。不過,從韋伯意義上的“理想型”觀念出發,“即人化”與“即事化”之間的真實區別就在于是以身份為中心,還是以事件為中心來處理事務。因此,從“即人化”向“即事化”的政策轉向,實際反應的是政策主要著力點的變化。
民族政策從“即人化”走向“即事化”,可以有效地破解改革開放后民族工作面臨的各種錯位問題。首先,從具體的事務出發,就可以根據事務的本質性要求來決定行政性力量和市場力量的配置問題,進而使這兩種重要的治理措施從對立轉向協調。其次,從具體的事務出發,可以更好地滿足個體化的少數民族民眾的真實需要,因為作為個體的人,其利益訴求必然會附著于具體的事務。只有將這些具體的事務處理好了,才能使個人的利益得到真正的滿足。再次,從具體的事務出發,還可以在新的《城市民族工作條例》尚未出臺的當下,為城市民族工作尋找到合適的切入點,這樣既可以在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所面臨的具體事務中去展開治理與服務,又可以降低政策邊緣群體的焦慮感。
當然,實現“即事化”的轉向并不可能一蹴而就,還需要一定的準備工作,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明晰事權,即確立民族事務的具體內涵和包涵的范圍。目前《民族區域自治法》《國務院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族區域自治法〉若干規定》和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的部門介紹中,都沒有對于民族事務的明確定義和范圍界定。這就使得治理者和治理對象只能依靠自身的感知,去判斷何為民族事務。在這樣的情況下,必然會使民族事務管理部門面臨“大到無所不管,小到無事可做”⑤趙麗華:《民族自治地方民族事務委員會面臨的困境及對策》,《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的窘境。因此,實現“即事化”的前提必須是,明晰民族事務內涵與邊界,這樣才能使得民族工作變得真正的有所為,有所不為。
除此之外,在處理涉及民族因素的各類社會問題時,必須堅持就事不就人的原則。即在處理各種社會問題時,應該忽略問題各方的身份要素,按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依法去核定各方面應承擔的責任和權利。最后,在當下這樣一個公民對個體權益高度敏感的時代,在講述和闡釋民族政策時,更需要就事不就人,即應從具體事務的要求去解釋政策安排,而不是從政策受體出發來談論這一問題。比如,少數民族考生高考加分問題,就不應該再過分強調少數民族的因素,而是應該從語言入手,將其闡釋為一種語言補償政策,即廣大少數民族群眾為了推行國家通行語所做犧牲的一種補償。這樣才有可能更好地說服廣大的非少數民族民眾。當前,少數民族高考加分不斷細致化和差異化,就是一種向“即事化”轉變的有效嘗試。
隨著中國社會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代,中國社會的治理體制和機制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黨和國家的各個機構進行了深刻的改革。在民族工作上,正式將國家民族事務管理歸口中央統戰部統一領導。我們認為,這一重大轉變使民族工作和民族政策的性質更加清晰,使新時代的民族政策可以更好地回應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各種變化,為民族政策從“即人化”向“即事化”轉變,提供了基礎性的政治保障。相信,在未來不長的時間內,中國民族政策會從某種程度上走出對既有政策的路徑依賴,向著更有效和更有力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