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中產階層發展趨勢及其挑戰

李春玲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32）

本世紀開始以來，中國中產階層的興起是有目共睹的現象。許多國際金融機構、市場分析人士、經濟學家和企業家，基于對個人收入和財富分布數據或消費數據，估計中國擁有數量龐大的中產人群。瑞信聲稱中國中產人數為全球之冠，高達1.09億人①瑞信研究院：《2015年度全球財富報告》，https://www.credit-suisse.com/corporate/en/research/research-institute/global-wealth-report.html。。阿里巴巴CEO馬云則認為中國已有3億中產，并預測中國在未來10到20年將擁有5億中產②《馬云：未來10至20年中國將擁有5億中產階級》，2015年10月22日，http://tech.163.com/15/1022/10/B6HBMU3E000915BF.html。。李克強總理在今年人大會議上做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中國形成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中等收入群體。國家發改委主任何立峰也在全國兩會記者會上透露，目前中國中等收入群體不完全統計有4億多人口，而且還在迅速增長中。③《中等收入群體世界最多 對中國乃至全球意義重大》，2018年3月6日，http://www.chinanews.com/cj/2018/03-06/8461013.shtml。社會公眾對中產階層話題的高度興趣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這一研究的重要性，而有關這一話題的廣泛爭論和糾結不清，又表明了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研究的迫切性。目前，中產階層人群不僅在收入和消費領域成為不可低估的勢力，而且在社會政治生活領域，中產階層的影響力也日益顯現。

一、 中產階層穩定增長但目前增速放緩

中產階層在中國社會的興起是毫無疑問的實事，不論以哪一種標準來劃分中產階層，我們都可以觀察到中國中產階層在穩定地擴張。即使如此，中產階層在中國總人口當中的比例仍然較低。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依據職業、收入、教育等相關指標劃分的中產階層在城市社會中已具有相當規模，但是真正符合公眾心目中的中產形象的人數比例則很低。中國社會目前還是以農民和工人占絕大多數的社會結構，要發展成為以中產階層為主體的社會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近幾年來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導致中產階層的發展步伐也緩慢下來。

二、中產階層經濟地位不斷提升但內部差異較大

中產階層是經濟改革以來高速經濟增長的極大受益者。伴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增長，中產階層的個人收入和家庭資產在穩定而快速增長，中產階層的經濟地位不斷上升，與下層階層的收入差距也在不斷擴大。不過，在中產階層內部，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不同地區的中產階層成員的收入水平和家庭資產差異巨大，不同職業群體的中產階層成員的收入水平和家庭資產也存在明顯差異，不同年齡群體的中產階層的經濟地位狀況也有所不同，這種年齡差異最明顯地表現在住房擁有率方面，約六分之一的30歲以下的中產階層成員沒有私有房產，而30歲以上中產階層成員無私有房產的比例極低，同時40—60歲中產階層成員中超過四分之一擁有多套房產。

三、中產階層的消費文化正在形成但消費潛力還可進一步釋放

對家庭消費水平、消費結構、家用電器擁有狀況、消費行為模式、住房及汽車消費等方面的階級/階層比較，可以發現中產階層展現出與其他階層不同的消費特征，消費分層現象十分明顯，中產階層的消費文化正在形成。不過，雖然中產階層在消費水平和消費行為偏好方面顯示出明顯特征——追求舒適、享受和有文化層次的生活方式以及對住房、汽車和其他中高檔家庭耐用品的強烈擁有欲望，但注重感觀和物質享受的消費偏好并未促使中產階層走向超前消費和炫耀消費。中產階層家庭的收入與消費支出比例，說明大多數中產家庭保持著適度的、可持續的或逐步提升的消費水準。另外，中產階層家庭數額可觀的經濟結余表明他們具有極大的、可挖掘的消費潛力。如何激發中產階層的消費動力從而拉動內需，是政府相關政策需要考慮的問題。

四、中產階層在當前肯定是一種社會穩定力量

中國中產階層的內部存在著多種價值取向，既有保守主義的成分也有自由主義的成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對現狀較為滿意，對政府較為支持，其中的一部分成員期望更多的政治民主和社會公正。這樣一種復雜的和矛盾的社會政治態度預示著中國的中產階層可能會選擇第三條道路——漸進式的、穩步的社會政治轉型。如此來說，中產階層在當前肯定是一種社會穩定力量，但其未來走向還存在一些不確定因素。如果擁有較多激進自由主義思想的年輕人加入中產階層隊伍，或者邊緣中產群體成員的焦慮心態進一步漫延，或者中產階層的上層（企業家群體和新中產群體）與中產階層下層（老中產群體和邊緣中產群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差距拉大而導致價值取向的割裂，都有可能增強中產階層成為潛在不穩定因素的可能性。反之，如果擁有較多自由主義思想的邊緣中產群體成員的保守主義意識增強——隨著年齡增長和社會經濟地位改善以及順利加入中產階層上層隊伍，那么，中產階層將會繼續發揮社會穩定器的功能。

五、中產階層形成統一認同還需時日

當前中國中產階層的內部構成十分復雜，來源非常的多元化。中國中產階層主要由四大類群體構成：企業主群體、新中產群體、老中產群體、邊緣中產群體，而這四類群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和價值態度差異較大。同時，中產階層也由于公有部門和私營部門的分割而成為割裂的兩個部分，這兩部分的中產階層有著不同的社會政治態度和行為取向。

作為一個新興的、正在崛起的階層，中產階層是一個缺乏統一認同、混雜的群體。中產階層的多數成員與工農階層有著密切的關系。對這樣一個多元化的群體來說，要變成一個有著統一認同、統一文化、統一社會政治態度和統一價值觀的階層似乎不太可能。當今的中國中產階層，多種趨勢共存。就形成統一的中產階層認同和文化來講，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六、經濟波動引發中產階層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

2008年爆發的全球范圍的金融危機使許多國家的中產階層受到了沖擊。中國中產階層在2008年之后的幾年中也遭遇了一系列的不幸經歷，股市暴跌使部分中產階層成員遭受了嚴重的經濟損失；南方部分地區的一些中小企業主由于經濟不景氣而不得不關閉工廠；某些跨國公司和外資企業收縮在華投資和經營規模而使一些中方雇員失去工作或降低薪資。

近兩年來，經濟增速放緩，市場競爭急劇激化，生活成本持續上升，股市、房市劇烈波動，以及未來的社會經濟風險凸顯，更增強了中產階層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2015年以來深圳、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房價的暴漲，中國人海外購房潮、海外移民潮不斷升溫，反映出部分中產階層上層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慌對應。而大量的中產階層中下層成員，雖無移民打算也不可能去海外購房，但他們時常抱怨未能享有歐美中產階層的社會保障和生活品質，對于空氣污染、食品安全、飲用水質量、醫療服務品質以及人身權益保障等問題憂心忡忡。年輕的中產階層成員或準中產青年群體中的焦慮感更為突出，他們急切渴望實現他們的“中產夢想”——有房有車、有體面職業和較高的穩定收入，然而實現夢想的過程似乎障礙重重，購房焦慮或房貸壓力普遍存在，就業機會和職業發展機會的激烈競爭導致了身心疲憊，子女優質教育機會競爭更為耗錢耗力，還有許多中青年中產糾結于“逃離北上廣”或者“逃回北上廣”的矛盾之中。

七、“經濟新常態”需要培育中產心態

缺乏安全感而心態焦慮的中國中產階層，在未來經濟前景不明、社會風險提升的當下，焦躁不安情緒增強，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與當今世界多數國家的中產階層相比，中國中產階層的實際抗風險能力是比較強的，而且居安思危意識較強。中國中產階層家庭的儲蓄率和私有房產擁有率遠高于其他國家，絕大多數中產家庭是夫妻雙方都工作，許多中產家庭夫妻一方的收入足以維持家庭日常開支，另一方收入用于儲蓄、房產投資、子女教育投資或其他投資。目前經濟增速下滑雖然導致中產階層收入增長放緩，但與許多其他國家的中產階層相比，中國中產階層受到的沖擊并不算很大。但是，為什么中國中產階層的中產身份認同較低，不安全感較強，遭遇經濟波動易產生恐慌心理？一方面是由于中國目前的社會保障水平低，公共服務質量差，使他們沒有中產的生活狀態和安全感。但另一方面的重要原因，是過去幾十年我國高速經濟增長和急劇社會變遷導致了一種社會心態：極強的物質欲望追求，以及由此導致的不滿足感和缺乏安全感。那些從收入、財富和消費角度來說都已達到中產階層的人，是過去三十年高速經濟增長的受益者，他們的收入幾乎年年增長，物質生活水平步步提高，這使他們對未來寄予更高期望：想要掙更多的錢，買更大的房子，換更好的車。而這種高期望又會帶來不滿足感和焦慮心態，使他們總覺得還未達到理想的中產生活狀態，還需要拼命努力追求。然而，當我國經濟發展到目前水平，經濟增長的步伐逐步放慢，社會經濟的發展進入新常態階段，更注重發展質量而不是數量，過高的物欲期待和不滿足心態就會產生負面效應。在新常態階段，個人收入的增長速度可能難以維持過去三十年經濟高速增長時的水平。這就如同經濟發展水平較低和經濟規模較小時期，可以實現極高速度的增長，但等達到一定水平和規模時，高速增長率就不太可能持續。我國的經濟結構和增長模式需要適應新常態，社會心態也需要適應新常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不僅意味著多數人步入中等收入群體，達到小康生活水平，而更重要的是，成為社會主流的中等收入者具有平和、知足、快樂、健康的小康社會心態，金錢和物質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目標， 精神追求、文明道德水平和社會責任感是個人價值更主要的體現方式。

八、中產階層較缺乏社會責任感

雖然中產階層目前的確在發揮著社會穩定器的作用，但是這一階層的社會責任意識較弱。 中國中產階層當前最關注的是其個人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和個人經濟利益的維護，較少考慮他們應該承擔什么樣的社會責任。作為一個將要成為社會主導性階層的群體，他們應該肩負著推進社會進步、健全社會體制的責任。但目前中產階層對這點還沒有充分意識。許多中產階層成員只專注于追求物質財富和物質享受，對于公益事業缺乏熱心，對下層民眾的疾苦漠不關心。對于社會上存在的各種不合理、不公平現象，他們雖然會持批評態度，但并不愿意付出努力去改進社會現實，除非某一事件影響到了他們的個人權益——主要是經濟方面的利益，他們才有可能采取行動去維權?？傮w而言，中產階層表現出較強的個人主義和物質主義傾向，缺乏社會責任意識和理想主義。不過，缺乏社會責任意識不能只怪中產階層自身，中國中產階層的這一弱點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社會環境和政府政策導致的。長期以來，整個國家的主要目標就是追求經濟增長，落實到個人頭上，就是多多掙錢，盡快改善物質生活條件，中產階層也不能免俗。社會及其政府并不鼓勵中產階層培養社會責任意識，也并未向其提供較多的社會政治參與機會，這只能導致中產階層關注于個人利益而漠視社會責任。

九、中產階層順利成長需要政府關注和政策支持

盡管中產階層是經濟增長的極大受益者，但政府并未對于這一迅速擴大的群體給予足夠關注，在相關政策制定時不夠重視這一群體的特殊需求。政府政策缺位以及對中產階層訴求反應遲緩，加劇了中產階層的不安全感和焦慮。雖然20世紀90年代后期國家領導人就提出“壯大中等收入群體”的政策目標，目前推進的十三五規劃也把“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放在重要位置，但一直未能制定出促進中產階層發展的針對性政策。

在發達國家，由于中產階層是社會上最龐大的人群，政府實施相關政策時總會考慮政策對這一群體的影響。在一些發展中國家，政府把培育壯大中產階層作為政策目標，實施一些有利于中產階層發展的政策。我國政府雖然提出“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目標，但并未落實到具體政策層面。而且，提出“中等收入群體”的概念主要是針對于調節收入分配，并未把這個群體作為利益相關群體來考慮。因此，政府制定相關政策時較少考慮對中產階層的影響。中產階層覺得他們是政府政策忽略的群體，政府政策會偏向于強勢階層而損害中產階層和下層民眾的利益，因為強勢階層的成員是各個領域的精英分子，他們對政府決策的影響較大。下層民眾在利益博弈中往往受損最多，政府會采取一些政策扶助或補償這些弱勢群體，但對于中產階層的利益，政府決策時考慮較少，中產階層的利益成為政策制定的一個盲點。中產階層的穩定發展有利于社會穩定及和諧社會建設，政府的相關政策制定應該更多考慮維護這一群體的利益和促進這一群體的增長。

給青年人提供更多的發展機會是壯大中產階層的重要策略。最近十幾年來快速的高等教育擴張、城市化推進以及近年來的經濟結構轉型，都有助于擴大中產階層。但是，目前的擴張速度并未讓急于想加入中產階層隊伍的民眾滿意。成為中產階層是許多大學畢業生的夢想，成為城市中產階層一員是眾多的80后和90后農民工的夢想。然而，城市中的高昂房價，不斷上升的生活成本，低層白領職業崗位競爭激烈而且收入偏低，以及自主創業和個體經商環境惡劣，阻礙著年輕人實現他們的夢想。政府決策者需要系統考慮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和中產階層的思路，從多個層面采取扶助政策，讓更多的中青年人、用更短的奮斗年數邁入中等收入群體和中產階層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