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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的東京歲月及其所交往的日本人

2018-01-31 16:53:36徐靜波

徐靜波

(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近代中國人的留日,始于《馬關條約》簽署翌年的1896年,至1899年前后自費和官費前往日本留學的人數(shù)漸次增加,宋教仁日記中出現(xiàn)的人物如程家檉在1898年至日本留學,同盟會元老張繼1899年來到日本,20世紀最初的七八年,赴日留學出現(xiàn)了高潮,據(jù)實藤惠秀引述1906年11月刊載在《早稻田學報》的青柳篤恒等的文章,此時在日本留學的實際人數(shù)約在八千人。[1]其中的大部分人是出于求學報國的志愿,或研習政法或主攻農(nóng)商或操習軍事,而大部分人后來成了革命黨或革命黨的同情者,誠如日本近代思想家吉野作造所說:“弱國的熱血青年,若突然接觸到了強國的文明,很自然的就會成為革命家。支那的青年也是來到日本后,抱著激進的改革思想回國去了。”[2]相對于這些人,宋教仁的經(jīng)歷有所不同,他到日本之前就已經(jīng)是一個革命志士,他來日本的初衷,并非是求學報國,而是政治亡命,然而在東京的6年歲月,卻讓他在汲取新知的同時,還親身體驗了維新以后日本的各種新氣象,使他從一個地方上的反清志士成長為一個全中國近代革命運動的重要領袖以及中國近代憲政思想和實踐的先驅,東京歲月,可謂是這一成長和蛻變的重要溫床。檢視20世紀初期宋教仁的這段人生閱歷以及他在東京與若干日本人的交往經(jīng)歷,可從中捕捉這一風云激蕩的年代中近代東亞的諸般印痕和當年仁人志士的心路歷程,雖然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世紀之久,然而當我們翻檢往日的文獻時,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歷史的脈絡與今日緊緊相連。

一、東京歲月對于宋教仁的意義

從宋教仁生前留下的一部日記《我之歷史》中,我們可以確切地知曉,他是在1904年11月初策劃反清起義失敗后,沿長江東下,經(jīng)上海乘船東行,于1904年12月8日抵達長崎,12月13日在橫濱登陸后前往東京,自此開始了他的東京歲月。宋教仁的日記只記到1907年4月9日,其時他為策動馬賊舉事臨時前往中國的東北,之后有關宋教仁的行蹤,鮮有十分確鑿的中文文獻,倒是有部分日文的文獻,證實了宋教仁在中國東北之行后,依然回到了日本,并一直待到了1911年1月上旬。其具有說服力的文獻,一是日本當局對于宋教仁的監(jiān)視記錄,一是內(nèi)田良平(1874-1937)黑龍會方面的文獻記錄。當局的文獻主要有現(xiàn)由外務省保管的“乙秘第265號明治43年(1910)12月24日清國革命黨員之談”中的一種“清國革命黨員宋教仁關于清國人對日本意向的如下談話”等,其內(nèi)容表明其時宋教仁尚在日本,“乙秘第22號明治44年(1911)1月4日有關宋教仁行動的記錄”則記載“清國革命黨員宋教仁于客臘31日午后3時許離開宿舍從新宿車站乘坐火車前往神戶”[3],較大的可能性是宋教仁自神戶坐船前往上海。1933年由黑龍會出版的《東亞先覺志士記傳》的第25章“武昌革命與黑龍會一派的援助”中的相關記載則證實了宋教仁于此時計劃離開日本回到中國,具體記述如下:

宋在明治43年冬天,謂要回到陳其美在上海經(jīng)營的報社,于是清藤幸七郎和北輝次郎來到內(nèi)田良平那里對他說:“請務必與他見一次。”于是內(nèi)田在赤坂的峰之尾設宴為宋餞行,清藤和北也出席送行之宴,席間相談甚歡,宋也非常欣悅,在酒席上袒露了回國的計劃并期望日本方面的援助:“實際上我這次回去,是因為舉兵的日期已日益臨近的緣故。舉兵之際,我會給各位打電報,屆時還望竭力襄助。”[4]438

從上述文獻可知,宋教仁應該在日本一直待到1911年2月上旬,除了1907年4月短暫去了東北之外,他在東京度過了6個春秋。

宋教仁之所以來到日本,主因是由于湖南起義失敗而逃往日本避難,但地處內(nèi)陸的湖南,其實開風氣頗早,其時已有不少他在桃源漳江書院和武昌文普通學堂的同學來到東瀛求學,宋也想借在日本的機會習得日語和英語,再藉此閱讀各種近代科學的書籍,以汲取新知,開拓視野,為進一步改造和建設中國積累必需的知識。他在東京實際上學的經(jīng)歷主要有這樣幾次。1905年2月1日進入順天中學(該學校是1888年以私立尋常中學順天求和社的名義設立的學校),主要學習日語和英語,但20幾天后便輟學不去。6月12日,獲得公使館參贊馬廷亮的擔保,通過購買聽課券的方式,進入法政大學上課。在法政大學的聽課,一直持續(xù)到這一年暑期,聽課的內(nèi)容有“經(jīng)濟學”和“民法”等。但宋教仁抵達日本初期,日語程度還甚低,他自己在2月15日的日記中記道:“余語言不甚通,頗苦。”[4]37與日本人的交往,基本上還只能通過筆談,因此上課的內(nèi)容究竟能聽懂幾許,目前還難以確證。另一次較重要的學習經(jīng)歷是,1906年1月進入早稻田大學清國留學生部預科學習,同年7月20日畢業(yè)。此處上下午皆有課,科目主要有日語、歷史、地理、數(shù)學、理科、圖畫、唱歌和體操,宋用力最多的,似乎還在于日語。早稻田大學保存的明治39年(1906)的“各科卒業(yè)修業(yè)生名簿”中記載了宋的學習成績,在該屆360名畢業(yè)生中,他的成績位居23,平均分為77.15分,在中途插班的九壬組中,名列第一[3]33-34,可見宋教仁還是較為聰慧且用功甚勤的。宋在6年多的東京歲月中,正式入學且有成績的,就上述兩次。他始終沒有進入正式的大學本科。宋后來還去過為中國留學生所組織的日語學習會“日語講習所”學習日語,也曾請過私人教師。總之,經(jīng)過這段時期的學校教育以及私人教習,使他逐漸掃除了日語的障礙,并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近代史地和經(jīng)濟學法學的知識。他后來也曾在正則英語學校和順天學校等學過英語,但這些課程大抵都從字母起步,效果不佳,他似乎也一直沒有升入更高的課程學習,最后好像未能真正掌握英語的應用能力。

宋教仁抵達日本后不久,就開始購買各種書籍閱讀,以后日語閱讀能力日益提高,閱讀的范圍和理解能力都有所提升。根據(jù)其日記,他在1905年購讀的書刊主要有:《萬國大年表》《世界十偉人》《西力東侵史》《東洋歷史表解》《外國地理表解》《軍事匯報》《萬國與圖》《各國演劇史》《北海道殖民圖說》《地理學》等等。此外,他還廣泛閱讀各種報紙,除了國內(nèi)的報刊外,他自己訂閱了《二六新報》《日本新聞》等日文報紙。《二六新報》是日本著名的媒體人秋山定輔(1868-1950)于1893年創(chuàng)辦的報紙,1900年重新復刊后,矛頭直指各種人們關切的社會問題,文筆犀利,因此一躍成為發(fā)行量很高的大報(最高發(fā)行量15萬份,順便提及,中國《申報》的最高發(fā)行量是14萬份),宋教仁之所以會訂閱《二六新報》,恐怕也是由于其廣泛的社會影響。宋還經(jīng)常去各種圖書館、留學生會館等處閱讀各種書報,并訂閱了《東洋雜志》《史學雜志》和《地理雜志》等,這些在他的日記中多有記載。熱切關注國內(nèi)外時事,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新知識,既是一個革命青年奮發(fā)向上的正常表現(xiàn),也是他政治識見日趨銳敏深邃的重要條件。

在宋教仁的日文水平有了明顯提高的1906年,他受湖南同鄉(xiāng)、留日回國后隨五大臣出洋考察來到日本的楊篤生的委托,翻譯了已被譯成日文的大量的西方國家政治制度方面的著作,而翻譯的過程,本身也是精讀的過程。據(jù)其日記的記載,3月份完成的有《英國制度要覽》,4月份有《萬國社會黨大會略史》,5月份有《國際私法講義》和《俄國制度要覽》,6月份有《澳大利匈牙利(現(xiàn)通常譯為奧匈帝國)制度要覽》《美國制度要覽》《奧匈國財政制度》,10月份有《德國官制》等等。宋教仁當初翻譯這些著作的動機,有一部分是為了獲得報酬來支撐日常的生計,但他確實也想了解和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西洋近代文明的這些國家內(nèi)在的制度性要素,以求“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從政制的改造和建設入手來尋求共和制中國的根本方向,這與他后來以近代憲政的精神來參與制訂《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將中國同盟會改造為國民黨、倡導政黨政治和健全的內(nèi)閣制來防止和制約獨裁政權的發(fā)生的一系列近代憲政思想的闡發(fā)和政治實踐有極為密切的關聯(lián)。

在日本期間,宋教仁不僅閱讀了大量的新書新刊,實際接觸到的日本,也讓他感受到改革或維新后的鄰國不同于中國的新氣象。近代教育雖然還是良莠不齊,但各式學校遍布城鄉(xiāng),總體水準遠遠高于中國,他在淺草公園、小石川植物園和上野動物園內(nèi)看到近代動植物的陳列,在青山操場觀察日軍隊形嚴整訓練有素的操練,更加堅定了他要改造祖國的急迫心愿,實際的體驗無疑加深了他對日本的理解,同時也體悟到了日本對中國的擴張野心。

二、宋教仁與宮崎滔天

根據(jù)宋教仁的日記和其他相關資料記載,宋在日本期間結交了數(shù)量相當?shù)娜毡救耍@些人的共同特點便是對中國革命或中國懷有強烈的興趣,且出于各種目的與中國的革命志士交往并伸出積極的援手。這些日本人主要有:平山周(1870-1940),當年與宮崎滔天一同接受了外務省的津貼去中國做調查,是最早結識孫中山的日本人之一,曾著有《支那革命黨及秘密結社》;內(nèi)田良平(1874-1937),黑龍會的創(chuàng)始人,主張在中國擴張日本勢力,與孫中山私交頗好,1905年7月30日中國同盟會成立的最重要的預備會就是在他的宅邸舉行;清藤幸七郎(1872-1931),受滔天兄長的影響支持中國的革命,曾代表孫中山去南洋發(fā)展革命勢力,是黑龍會的重要成員,辛亥革命成功后一度可能成為宋教仁的政治顧問;萱野長知(1873-1947),1895年與孫中山相識,參與中國同盟會的成立,辛亥革命時曾為黃興積極購買武器等,曾擔任中華革命黨的顧問,著有《中華民國革命秘籍》。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論述宋與宮崎滔天和北一輝的交往(因為有較多的文字記述),以一窺這些日本人對于宋教仁革命生涯的意義。

出生于熊本的宮崎滔天(1871-1922)是中國革命史上耳熟能詳?shù)拿帧K芷湫珠L彌藏、民藏的影響,少年時即有俠義之心,在接受了近代新式教育的同時,也奠定了良好的漢文基礎,約在20歲前后,受其兄長的熏陶,對中國和革命開始抱有興趣,計劃以后到中國去,在長崎開始跟隨一個中文教師學習中國語(在近代日本,漢文與中國語是兩個概念,前者是中國文言的閱讀和寫作能力,后者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1895年11月,來到日本的孫中山認識了滔天的兄長彌藏。1897年2月,經(jīng)當時國會議員犬養(yǎng)毅(1855-1932)的斡旋,滔天等拜見了當時的外務大臣大隈重信(1838-1922),獲得了去中國進行現(xiàn)狀調查的機密費用。同年7月首次啟程去中國,在香港和廣東游歷,9月上旬返回橫濱時,在陳少白的寓所邂逅了孫中山,這是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從此結為終生同志。

宋教仁抵達東京時,滔天已是中國革命的熱心支持者甚至是參與者,與留日學生為主體的革命志士來往密切,并在1904年11月認識了自上海流亡到日本的黃興。宋的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滔天的名字,是在1905年7月17日:“得程潤生來片,言宮崎滔天約于19日上九時與余會見。”程潤生(1874-1914),名家檉,1899年秋來日本留學,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農(nóng)科,革命志士,后來是同盟會骨干,與宋一同參與《二十世紀支那》的編輯,與日本的援華志士多有交往,后來經(jīng)歷坎坷,屢遭蒙冤,辛亥革命成功后,宋教仁專門撰寫了長文《程家檉革命大事略》,滿懷激情地頌揚他的革命事跡,兩人情誼深厚。滔天也在《亡友錄》中撰有《程家檉君》一文:“他與我的相識,是在明治36年(1903)的時候,在留學生的知己中,是結交最早的一個。他作為官費留學生,當時在(東京帝大)農(nóng)科大學讀書,支那的革命主義,將我們連結在了一起,我們的關系,勝過兄弟。”[5]于是程家檉在與宋相熟之后,就想到了將其介紹給滔天。宋的7月19日日記中,對這次會見有詳細的記錄:

與潤生同赴宮崎滔天之約。……一偉丈夫,美髯椎髻,自外昂然入。視之,則滔天君也。遂起與行禮。潤生則為余表來意,訖,復坐。滔天君乃言“孫逸仙不日將來日本,來時余當為介紹君等”云云。又言:“君等生于支那,有好機會,有好舞臺,君等須好為之,余日本不敢望其肩背,余深恨余之為日本人也。”又言:“孫逸仙所以遲遲未敢起事者,以聲名太大,凡一舉足皆為世界所注目,不敢輕于一試。君等將來作事,總以秘密實行為主,毋使虛聲外揚也。”言次復呼取酒來,遂圍坐而飲之。滔天君又言:“孫逸仙之為人,志趣清潔,心地光明,現(xiàn)今東西洋殆無其人焉。”又言:“現(xiàn)今各國,無一不垂涎于支那,即日本亦野心勃勃。日本政黨中始終為支那者,惟犬養(yǎng)毅氏一人而已。余前往支那一切革命之事,皆犬養(yǎng)氏資助之。現(xiàn)今大隈重信之政策,皆其所主張者也。孫逸仙亦深得其助動力,蓋純?nèi)恢侵髁x者也。君等既有作事之志,不可不一見犬養(yǎng)毅氏,余當為介紹。”至下午四時,始飲酒畢。[6]80-81

自此,宋教仁與滔天便常有往來,在1905年7月30日舉行的中國同盟會創(chuàng)建會議上,宋教仁和滔天都是主要的參加者,8月13日在東京飯?zhí)镱皇恳姌桥e行的留日學生孫中山歡迎會上,宋是主持人,滔天作為日本嘉賓致詞。在1906年9月5日由宮崎滔天等創(chuàng)刊的《革命評論》上,滔天發(fā)表了長文《有關支那留學生》,文章由各個小論題組成,其中批評了不少日本人借中國人來日本留學的熱潮從中牟利的劣行:“尤為令人悲哀的是以營利為目的的支那學生教育也。日本雖然國土狹小,但也是一個以東亞先覺為己任的國家,富豪雖不眾,也并非沒有馳名世界的人物,我們希望他們能為支那人建造校舍,聘請良師,對其循循善誘真切啟發(fā),然事實卻是,人們制造了種種借口來趁機榨取學生,以教育作為中飽私囊的工具,這樣的人滔滔皆是!”文章對中國留學生充滿了期待:“他們自己已經(jīng)覺醒。他們已經(jīng)自己來尋求新學。已經(jīng)無需對他們加以灌輸,只需對他們進行激勵,給他們鼓勁,由此來建設一個新支那國。不不,他們自己已經(jīng)在著手建設了。”滔天還頌揚了吳樾等革命烈士,斷言中國已經(jīng)覺醒,革命就要成功,并正告上之政界要人下之平民偷兒的日本人,不要再鄙視中國人,眼下在日本的年輕的留學生,不久就是新中國的建設者。[7]宋教仁讀到了這一期的《革命評論》,對滔天的長文尤為感服,他在9月6日的日記中寫道:“又接青山屋轉寄來《革命評論》報一份,不知何人寄來者,拆視之,則所記皆政治的革命、社會的革命之論文、小說、記事,而尤注重于中國革命運動,其編輯人則題曰宮崎寅藏者也,余始悟此報為宮崎兄弟等所組織,不勝欣慰之至者久之。其中有《就支那留學生》一篇,言中國革命主義之盛及留學生之不可侮,中有論及吳樾、陳天華、史堅如為國捐軀、慷慨就義之處,余心亦感動,不覺淚下良久也。”[6]217吳、陳、史三位,都是宋的親密同志,尤其是陳天華,與宋一樣來自湖南,1905年12月8日為抗議日本政府對中國留學生的不合理規(guī)則和《朝日新聞》用“放縱卑劣”的詞語來污蔑中國人,在東京灣投海而死。宋獲悉后悲慟不已,在陳的《絕命書》跋中寫道:“每一思君,輒一環(huán)誦之,蓋未嘗不心悁悁然而悲而淚涔涔然下也。”[8]20后來又專門撰寫《烈士陳星臺小傳》,頌揚陳“少時即以光復祖國為志,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雖簞瓢屢空,處之怡然,日惟著述以鼓吹民族主義;近年革命風潮簸蕩一時者,皆烈士提倡之也。”[8]24因此,滔天的文章激起了他的強烈共鳴。宋后來知曉,《革命評論》是滔天專門給他送來的,于是他在日記中寫道:“寫致宮崎寅藏信,謝其送報,并請其每月送閱一份,改日即付上報資也。”[6]219由此可知,宋教仁與滔天彼此識見的契合和精神的融通,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的國界,在打破舊世界、建設新東亞(宋的心目中其時主要還在于建設新中國)的目標上,成為了彼此共鳴和欣賞的同志。

滔天是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客般的志士,他對中國革命的傾心支持,一半是出于政治信念,一半也是由于他的俠士般的正義感和熱情。當時宋教仁在同盟會中的地位并不很高,滔天與他的交情也不算很深厚,但當宋教仁由于革命工作的繁忙、在異域的緊張感以及青年期心理的敏感和躁動而在1906年患上了較為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時,他熱情地伸出了援手。當時宋的癥狀是睡眠不良、精神萎靡、食欲減弱,時常墜入神思恍惚的狀態(tài),于是在友人的勸誡下,從8月20日開始,住進位于東京田端的東京腦病院治療。9月25日,在《民報》社遇見滔天的妻姐前田卓子(1868-1938,常年居住在民報社,照料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被親切地稱為“民報社的大媽”),“前田氏告余,前日曾尋余至早稻田,欲余往九州熊本伊家中居之,并云伊家在海濱,又遠市塵,甚清靜,適宜于養(yǎng)病云云。余答以待余思索后再定。”[6]23310月15日早上,黃興和前田又帶著水果來看望他,“慶午(黃興)言:‘昨日與宮崎氏等談及君病,謂非僅在病院所能治愈者,須在最適于使心性快爽活潑之處居之而后可。現(xiàn)宮崎氏已贊成勸君速去院至伊家居之,謝絕世事,而日以爽快活潑之事自適,伊處亦無他人往來,且其家中甚自由,飲食皆可隨意’云云。前田氏亦極力助言之,且謂宮崎家旁有一寺,無事時且可往寺中閑游,此地甚好也。余聽其言亦覺有理。”[6]266-26711月4日宋出院后,翌日移往位于新宿的滔天家居住,“宮崎之夫人即為余掃拾房間,……其房在其家屋深處,有窗臨街,頗可居也。……夫人前田(槌子)氏和坦可親,其家庭之樂甚足羨。”[6]278滔天曾托宋教仁一件要事,即將他所撰寫并經(jīng)楊勉卿譯成漢語的《孫逸仙傳》①宮崎滔天曾寫過兩種《孫逸仙》,前者發(fā)表在1906年10月20日《革命評論》第4號上,約兩千多字,只是一篇評論而并非傳記;另撰有一篇同名的長文或書稿,是一篇或一部頗為詳盡地記錄孫中山生平的傳記,原先準備刊發(fā)在《革命評論》上,也許因該刊物遭到查禁后未能發(fā)表。滔天去世后收錄在全集第1卷內(nèi),占30頁篇幅。從宋教仁花費數(shù)日時間進行校訂的情形來看,滔天托他校閱的應該是后者。進行校訂,宋欣然應允,此后花費不少時間校訂這部傳記。

在此前的1905年7月,滔天將黃興和宋教仁介紹給孫中山認識并最終促成了興中會和華興會的聯(lián)合以及中國同盟會的成立,從上述滔天對宋的照拂和自著校對的托付來看,彼此差不多完全是革命同志的關系。當然,滔天與孫中山的友情更為深厚,對其也極為崇敬,滔天也知曉宋等原來湖南派的革命黨在政治主張和方法作派上與孫中山有些歧義,就個人立場而言,他更靠近孫中山,且加之宋教仁年紀尚輕,從滔天有關中國革命的著述來看,宋本身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并不很重②宮崎滔天的《續(xù)三十三年之夢》(《三十三年之夢》只記述到1903年,其時滔天與宋尚不認識)《清國革命軍談》《支那革命物語》等中幾乎沒有提及宋教仁,在他1919年所撰寫的《亡友錄》中記述了程家檉、孫竹丹、陳天華等為革命捐軀的志士,他也為黃興寫了許多悼亡文,但沒有單獨為宋教仁寫過一篇紀念文章,這可看出他對宋教仁后期的革命活動、尤其是組建國民黨、倡導政黨內(nèi)閣的主張似乎多少有些微詞。,盡管在宋教仁的日記中,滔天名字的出現(xiàn)十分頻繁,這至少表明,在宋的心目中,滔天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存在,他對中國革命的熱心支持乃至積極參與,都使宋很受鼓舞。

三、宋教仁與北一輝

比較有意思的是,北一輝(1883-1937)③姓北,本名輝次,后改名輝次郎,1916年改名一輝,后來以北一輝行世,除引文外,本文用北一輝。對宋教仁評價頗高,將其視為中國近代革命的重要領袖,但宋教仁卻很少提及他,在日記中他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也很低。

北一輝是一個多少有些傳奇性的人物,父親是一個新澙縣釀酒業(yè)的經(jīng)營者,他念小學的時候就跟著父親的友人、一位漢儒學者修習了程度很高的漢文,16歲時作的漢詩贏得了行家的贊賞,中學時曾經(jīng)跳過級,也留過級,最終的學歷只是中學而已。19歲時對社會主義思想產(chǎn)生興趣并閱讀相關書籍。1905年23歲時自費出版了奠定了他一生政治主張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翌年11月受到滔天的《革命評論》同人的關注,邀請他一同活動,他贊同滔天等人的立場,自費購買了幾十部《革命評論》送給他佐渡中學的學弟們。他的政治傾向非常復雜,他試圖在專制天皇制的框架下引入若干社會主義的元素對日本進行國家制度上的改造,他個人對政治暗殺抱有興趣,又熱心于幸德秋水等的早期社會主義運動,1906年以后的一段歲月,他在中國革命上找到了興奮點。

筆者在宋教仁日記中僅查得北一輝(其時名北輝次郎)名字兩次。第一次是在1906年12月2日。這一天在神田錦輝館舉行紀念《民報》創(chuàng)辦一周年的大會,宋教仁偕滔天同往,到會場時,會已開始,會場內(nèi)外滿是人,宋等無法擠入,于是宋大呼有特邀嘉賓來,請各位讓道,才得以入內(nèi)。“時則孫逸仙氏正演說社會主義,拍掌聲如雷,余不及細聽。……逸仙演訖,則章枚書繼之,又其次則來賓日人池亨吉氏、北輝次郎氏、萱野長知氏及宮崎氏,皆以次演說,余為之翻譯一次。”[6]291另一次在1907年3月4日:“十一時至《革命評論》社與宮崎滔天、北輝次郎談良久。”[6]330據(jù)有關研究介紹,在宋的日記中斷以后,北一輝曾與宋有過較為密切的往來①據(jù)片倉芳和的《宋教仁研究》和松本英紀譯注的《宋教仁日記》(京都同朋社1989年)注解。,其時孫中山被迫離開日本,湖南派的革命黨勢力在日本有所增大,以內(nèi)田良平為首的黑龍會,為了拓展日本在中國、尤其是滿蒙地區(qū)的勢力,有條件地支持有可能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黨,并與滔天一派的人物交織在一起,于是,北一輝也成了黑龍會的重要成員。據(jù)《北一輝年譜》,在1910年11月,宋教仁準備回國參加實際的革命活動,此時曾與北一輝有過重要的商談[9]665。北一輝后來促成了宋教仁與內(nèi)田良平的重要會見(宋與內(nèi)田最初結識于1907年2月),宋將回國舉事的計劃告知了內(nèi)田,并希望在舉事過程中得到日本方面的支持。

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宋教仁立即馳電內(nèi)田良平,希望日本方面派人襄助,于是內(nèi)田馬上派遣了北一輝和很早就偕同滔天等一起參與中國事務的青藤幸七郎(1872-1931)前往中國南方,在北一輝發(fā)給內(nèi)田等的信函中記錄了他們一行在中國的詳細行蹤。北一輝等10月末先抵達上海,繼而又前往武漢會見宋教仁。在11月13日的信函中北一輝向內(nèi)田報告說:“宋兄事實上總攬一切,作為都督府的總指揮,新近歸來的同志及其他人,都會被帶到宋兄的跟前,實在是一件快心事。”[9]16511月14日在訪問了漢陽軍司令部之后發(fā)給青藤幸七郎的信函中他又寫道:“宋兄能顧全大局的賢明和對具體事物的實際態(tài)度,畢竟不是我等所能及的,十年的磨練思考造就了他深謀遠慮的卓識,要說是快心事那確實是,我等只能對此表示敬服而已。”[9]168這樣的贊美詞,他幾乎從未用在孫中山身上,在中國革命黨中,他對宋教仁的傾心,由此可見一斑。

1916年4月,北一輝寫完了《支那革命外史》(正式出版在1921年)。他在1921年的序中說:“這部書的目的不是敘述支那的革命史,其主旨在于對清末革命前后提出理論性的解說和今后對革命支那的指導性意見。”[10]2其時,北一輝對于革命十年后的中國現(xiàn)狀已頗為失望,一般日本人對于中國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他之所以要研究中國,其目的完全在于日本本身,他在當初的緒言中說:“支那問題雖不能說是日本對外政策的全部,但今天日本的對外政策幾乎都以支那問題為主軸。”在該書中,北一輝對于孫中山奉英美為圭臬的政治理想頗多嘲諷之詞,而對于宋教仁則推崇備至,稱他是“擔負了全革命黨命運的偉人”,對于自己與宋的關系,他自認為:“既不是宋派的一員,也不是他的顧問和參謀,只是一個既能與他和睦相處也能與他展開爭論的同齡的益友,因為與他有過交游,能認識到他與眾不同的真正價值。自己之所以能與他相容相處,不是因為一般世人所認為的是由于他的足智多謀、他的博學多識和他的辯論文章,只是由于他是一個始終一貫的剛毅誠烈的愛國者。”[10]30“宋的死,等于擊破了革命黨的腦髓。”[10]139

然而關于中國革命黨(尤其是以留日學生為主體的宋教仁一派)的革命思想尤其是近代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或形成,北一輝的理解存在著很大的偏狹,他認為這是由于受了日本思想、具體而言是維新日本的鼓舞和刺激,是日本的近代歷程,釀成了中國近代革命的發(fā)生:“革命支那的覺醒,就如同日本國學的復興一樣,是由于其自身的國粹文學而刺激起來的東洋精神的復活。而促進且刺激它的復活、顯示出東洋魂的燦爛的光輝并給予其鼓勵的是日本以及日本的思想。……日本的興國思想毫無遺憾地催醒了他們的東洋魂,他們因其覺醒,從而直接將日本的興國學說作為革命哲學來接受了。”[10]15-16這樣的見解無疑是夸大了近代日本對于中國革命的意義,歷史的事實是,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形成,最初與日本并無直接的關聯(lián),黃興、宋教仁等,是因為在國內(nèi)反清起義失敗而流亡到了日本。

四、結 語

大正民主運動的核心人物吉野作造曾鞭辟入里地指出:“日本過去也曾大力支持過支那的革命黨。探究一下伸出援手的那些人的內(nèi)心,其中既有真心同情革命的,也有覺得挺有意思的,也有出于某種目的的,此外,也有實際上是為日本牟取利益的人吧。”[11]日本近代的變革和崛起,日本志士對中國革命的協(xié)助和支持,無疑使革命黨人頗受刺激和鼓舞,宋教仁日記中出現(xiàn)的有關日本人的記錄,文字都是比較溫情的,這表明他對那些日本人內(nèi)心并無強烈的抗拒和敵意,這些日本人在精神上和物資上對中國革命的同情和支持,客觀上對革命起了有力的推動作用。但日本本身,并未能給宋教仁等革命志士以強大的思想資源。中國的志士在日本雖然也目睹了維新后的新氣象,但更多的卻是借助日本了解到了世界,了解到了西方國家崛起的真正原因,也了解到了與中國背負著相近命運的其他各民族的斗爭史,近代日本本身能夠提供給中國的思想資源,實際上是相當有限的。雖然截止至1907年4月的宋教仁日記中,并未流露出明顯的反日情緒,美國學者任達認為1898-1912年間的中日關系差不多可稱為是“蜜月期”[12],蜜月期當然完全談不上,但相對而言,這一時期日本對中國并無大規(guī)模的擴張行徑,兩國關系相對平穩(wěn)。即便如此,宋在日本6年的體驗和觀察,應該使他對近代日本、包括向革命黨伸出援手的日本人,有了相當冷徹的理解,他在自日本回國后不久的1911年2-3月間發(fā)表的《東亞最近二十年時局論》中指出:“其有假同洲同種之誼,懷吞噬中原之心,日日伺吾隙,窺吾間,以數(shù)數(shù)謀我者,此則真為東亞禍源唯一之主因。吾中國既往將來之大敵國,吾人不可不知之,且不可不記憶之也。所云為何?則日本是也。”[13]宋教仁被刺死不到兩年,一直標榜同情理解中國的大隈重信,在他擔任總理期間,向中國提出了日本勢力全面進入中國的《二十一條》,以后日本對中國的動作,就更為卑劣,即使是被滔天頌揚對中國一片赤誠的犬養(yǎng)毅,也在他任首相期間發(fā)生了1932年的上海事變,北一輝本人則成了右翼的國家主義運動的理論家,因卷入1936年2月26日的少壯派軍人政變而被處死。宋教仁當初所言,果然是真知灼見。確實,6年的東京歲月,使宋教仁既開拓了視野,了解了世界,也從日本本身獲得了許多鼓舞和警醒,使他后來成為近代中國憲政民主思想的先驅,同時對近代日本的對華圖謀,也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從這一點而言,東京歲月對于宋的革命生涯,具有多重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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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陳旭麓.宋教仁集:上冊[M].第2版.北京:中華書局,201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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