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6年一個冬夜,喬奇登上從英格蘭駛往法國的“蘇塞克斯”渡輪。當時歐洲戰火紛飛,這趟持續5小時的旅途很可能也不輕松。旅客幾乎塞滿整艘船。好在當晚的穿越海峽之旅很順利。但兩個月后,“蘇塞克斯”被德國潛艇發射的魚雷擊沉。
截至1916年,美國對歐洲戰事一直袖手旁觀。因此對于像喬奇這樣的美國人來說,戰爭是遙遠的。但那個冬天他被派往法國,搜集盟軍醫院、救護車路線和醫療站信息。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喬奇在1899年的美國與西班牙交戰中的表現曾為他贏得一枚榮譽勛章。但這時的歐洲戰場截然不同。沿著西線戰場,他一路遇到的傷員不僅遭受彈藥傷,而且遭受化學物折磨——那些化學物像火一般灼燒受害者的肺部和皮膚。
喬奇在破曉前抵達巴黎。當晚他就與戰火有了第一次直接接觸。當他看完電影走出影院時,巴黎城已經一片黑暗(利用夜幕保護城市免遭直接打擊)。每個巴黎市民看來都在等待聆聽德國炸彈的呼嘯。喬奇后來寫道,街上一群一群的人在望著天空,白色筆狀物(炸彈)劃過蒼穹,人們的交談中充滿了關切和擔憂。
得到高層命令后,喬奇立即前往戰場調查。在凡爾登附近距離德軍只有10來米的戰壕里,他聽到了附近的炸彈爆炸聲。他剛跳出戰壕,一塊彈片就落了進來,剛才還帶著他視察戰壕的法國醫生因此丟命。在一個戰壕盡頭,喬奇注意到了一個看似不重要的細節:一只單獨的汽車喇叭。他后來寫道,當喇叭聲響起,官兵們必須戴上面具,因為致命的灰綠色毒氣即將襲來。這其實是標志著一種戰爭重要轉變的一個小信號。法國率先小規模嘗試催淚彈,但德國才是狂熱研發化學武器(以下簡稱化武)的帶頭人。1889年,國際協定禁止使用毒氣彈。但德國認為,毒氣罐未被禁止。而一旦致命毒氣進入戰場,交戰雙方就都使用毒氣彈。1915年4月在比利時城市伊普爾,德軍首次使用氯氣。此后不到一年時間,這種化武就成為同盟國陣營(以德國為首)和協約國陣營(以英國為首)雙方的重要武器之一。
直到今天,那些化學戰故事依然會讓初次聽到者震驚。如果說戰爭是地獄,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一戰”)中的化武攻擊就比地獄還恐怖。當時的化武很少直接殺人,但它們滲透士兵衣物,令士兵身體覆蓋灼熱的水皰,有時候還會燒瞎眼睛。
化武不僅因為其引發的恐懼和造成的折磨而惡名昭著,而且也轉變了非軍事科學。一些參戰國進行大量實驗設備和生產設施調動,還對大量非軍事人員進行軍事訓練。毒氣不僅成為一個緊急科研領域和一個興旺產業,而且在一些人心目中成為一種必然并且“人道”的存在。事實上,“一戰”期間化武的影響一直持續到了今天。

1916年的法國軍人
1917年初,喬奇和另一名美國觀察員被再度派往巴黎學習窒息性氣體課程。他們在發回美國的報告中描述了法國、德國和英國毒氣部隊的結構。報告中還說:目前的戰爭與以前的戰爭大不相同,戰爭的組織指導原則也大相徑庭;至于毒氣彈,它們的組織結構應該是工業的,而不是軍事的;制造和使用毒氣彈需要的不僅是作戰勇猛的士兵,而且還有化學、醫學和商業專才。
當美國最終于1917年4月參戰時,喬奇等人的報告為美國“化學戰勤務局”(以下簡稱化勤局)奠定了基礎。按照喬奇等人的建議,該局主管部門不是軍方,而且大多數高層人員是工程師和化學家。
美國參戰看來不可避免。美國總統威爾遜當時發出一個對政府機構進行支持的請求。該文件到達了新組建的美國地雷局局長曼寧的桌上。曼寧是一個富有創造力但又很固執的人。他立即召集手下開會。此前一年,地雷局一直著手解決諸如確定焦炭中水分、礦井中照明設施安裝和阻止煤塵爆炸之類的問題。在每一次煤礦大事故之后,該局也組織救援行動。這些職責看來都屬于民政部門,與戰爭毫無干系。但在這次會議上,一名叫萊斯的工程師建議地雷局利用自己對付煤礦毒氣的經驗,幫助協約國反制化武。
從某種意義上講,礦井如同戰壕,兩者都很狹窄,都容易引起幽閉恐懼癥,還經常都很致命。1900~1910年,美國煤礦事故每年平均造成2000人死亡。許多礦工不是死于礦井坍塌,而是死于煤層中散發或者從煤火中飄來的毒氣。
曼寧當時在寫給內務部的信中主動請纓:地雷局可立即協助軍方研發毒氣防御舉措。多年來,地雷局人員研發的毒氣面罩通過多孔活性炭的吸附作用成功過濾毒氣,有效時間至少為幾小時。在依然需要礦工把金絲雀帶進礦井以測試安全性的時代,這些面具代表著先進技術。曼寧的建議很快被傳遞給華盛頓的軍事領導人。
兩個月后的4月2日,威爾遜總統要求國會對德國宣戰。地雷局立即被指定負責毒氣防御。美國國家研究委員會創建了毒氣亞委會,專門協調軍事、醫療和化學專家的工作。這實際上是在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合作播種。這種合作就是:民用科技被調動以服務于戰爭。
曼寧的3名得力干將是分別來自美國錫片公司、麻省理工學院和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的化學家。他派他們到美國不同地方去爭取支持。僅僅兩個月時間,地雷局就得到118位化學家、3家企業、3個政府部門和21所大學的材料和研究支持。
因為該局缺乏實驗室,所以化學家們開始在各自所在機構進行獨立研究。在密歇根大學,科學家研究芥子氣中毒效應。耶魯大學在體育場露天看臺下面搭建了一間毒理學實驗室。在其他地方,科學家實驗毒氣面具、大規模生產技術以及對新的有毒化學物的人工合成。獨立項目管理起來不方便,但位于華盛頓的美國大學對曼寧團隊說他們那兒有地方。6月,美國戰爭部和海軍撥款,把美國大學一些教室轉變為實驗室。

美國地雷局化掌戰訓練場景

20世紀初的美國礦井
在軍方執行其他兩項基本任務同時,化學家們也在緊張忙碌地工作。如果說他們對化武不熟悉,那么他們對軍事更不熟悉。這個“工程師兵團”在報紙上打廣告,為設在美國大學的“第一毒氣團”招募250名二等兵、30名作戰化學家和其他各種技術人才。廣告中說,對敵人使用毒氣談不上道不道德,對敵方炮火我們只能還以更猛烈的炮火。
與此同時,部隊需要穩定可靠的化武、毒氣面罩和防護服供應。美軍供應部開始與生產化武的公司簽合同。相關部門在長島生產了數百萬張毒氣面罩。同時,軍方在距離美國大學僅80千米的馬里蘭州埃奇伍德建造了多座不透氣建筑,用來給炮彈灌注毒氣。分布在更遠地方的一系列大型工廠則負責合成包括氯氣、光氣和芥子氣在內的多種毒氣。
至此,華盛頓成為美國化學戰準備中心,地雷局成為毒氣研發方面的頭號民政機構。在20世紀中期“軍事一產業復合體”概念出現之前幾十年,在更有名的美國核彈計劃之前25年,美國聯邦基金就開始讓成百上千的科學家和軍人聚集在美國大學校園。到1917年末,規模已經擴大的地雷局雇用了277名平民。位于美國大學校園的化武研究機構成立一年后,這里雇傭的科學家和技術人員超過1000人。
美國人自認為,他們正在組建的化武部隊各方面都不過是在步德國后塵。甚至早在“一戰”爆發前,德國化學家就在嘗試生產一種重要軍用物資:合成硝酸鹽。硝酸鹽是炸藥和化肥的原材料,而德國的硝酸鹽產量遠遠不能滿足長期戰爭需求。德國一些最著名化學家(其中包括哈柏)開始在這方面動腦子。
1915年初,哈柏領導德國的毒氣研究。早在美國發展化學家網絡之前幾年,德國就聯合了產業化學和學術化學。哈柏負責管理柏林一所學術機構,拜耳染料廠和赫斯特顏料廠則是德國化學戰的幫兇。數十名頂尖化學家最終參與了德國毒氣計劃。像哈柏提出的把氯氣武器化之類的建議,得到柏林大學化學家沃爾特和拜耳總經理卡爾評估。當這些建議獲準后,哈柏招募科學家團隊(其中包括多名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就像美國馬里蘭州埃奇伍德的毒氣廠那樣,拜耳負責生產芥子氣等毒氣。

裝運氯氣的美國火車
德國和美國毒氣項目之間的相似性并非偶然。當時,德國是化學引領者,美國則依賴德國的人才庫和機器。直到1917年,美國一家著名儀器制造商仍在從德國巴伐利亞進口實驗室儀器,然后又把這些儀器運到法國的毒氣實驗室。
在產業圈內,德國和美國的化學聯系更為緊密。“一戰”前,美國染料業和藥品供應實際上由德國公司的美國分公司主宰,希望獲得有競爭力的教育的美國人前往德國大學學習化學,而尋求新機遇的德國化學家則前往美國。到了“一戰”期間,美國著力策反在美德國企業和德國人,其中的著名人物是博克斯。生于德國魯爾(德國工業和煤中心)的博克斯曾獲得化學博士學位,在德軍中服役過,退役后受雇于拜耳。1902年拜耳派他去美國,當時他才20幾歲。
回頭來看,博克斯看來很幸運。9年后他成為美國公民。他離開拜耳,1912年在美國建立了博克斯苯胺及化學品公司。“一戰”開始后,許多在美德國企業受到懷疑,但作為美國公民,博克斯不再為德國公司工作。他的公司是美國公司,因而得到信任。在美國人眼中,博克斯并不是一個威脅,而是一種財富,這也正是博克斯想留給美國人的印象。1916年初,博克斯在美國眾議院撥款委員會呼吁針對德國化學品的關稅保護。他說這是讓美國避免依賴德國的唯一途徑。這年晚些時候,在對美國紡織品生產商的一次講話中,他告誡同仁不可小覷德國工業實力。他說,德國人用同樣的基本原材料既生產染料也生產炸藥。有一個事實在當時的化學界很清楚:歐洲染料廠很快就適應了炸藥生產需求。即便是平民化學家(例如地雷局采礦工程師),也在實踐中無意間制作出戰爭工具。“我們美國人,”他繼續說,“在染料生產方面不像我們的德國同行那么有經驗,他們生產染料已有半個世紀。”
宣戰6個月后,美國當局獲得法律權限來針對德國公司。美國國會通過了《與敵方貿易法案》,帕爾默被指定為“外國資產管理者”。帕爾默辦公室開始收到成千上萬個對敵方擁有資產的舉報。美國政府沒收了在美德資工廠和商店,還接管了數千個化學專利。博克斯的前雇主——拜耳美國分公司也被接管,該公司許多雇員被監禁。
“一戰”削弱了德國化學優勢。當“一戰”在1918年終于結束時,美國的毒氣產量已經是德國的4倍。1917年,博克斯的公司與其他4家公司合并(其中最重要的一家也是由德國移民創辦的)成國家苯胺及化學品公司,為美國化武局生產芥子氣。1919年博克斯退隱紐約上流社會,30年后他去世。
美國“第一毒氣團”士兵在1917年圣誕節那天從華盛頓出發,乘船沿喬奇當初的路線前往法國。當該團于3月抵達前線時,冬季已快結束。他們只受了一些緊急訓練,因此在實際部署化武方面幾乎沒有任何經驗,但他們攜帶著專門用于發射毒氣彈的裝置。到了這時化武的使用已經很普遍,交戰雙方的數百萬士兵都已準備好在接到通知后的最短時間內戴好防毒面具。美軍參戰較晚,但他們的毒氣傷亡人員總數多達20萬人,比其他任何國家都多。

“一戰”期間,美軍“第一毒氣團”士兵抵達法國
1918年4月,“第一毒氣團”打了最大一仗。當時,德軍在兩天時間里發射了約8萬枚芥子氣彈。美國毒氣團進行回擊,發射了上萬枚光氣彈和氣罐,以支持法國和英國步兵發動攻擊。盡管毒氣彈使用量很大,但此時美國生產的毒氣彈數量已足夠協約國使用。
1915年,德軍在伊普爾第二戰役中首次使用芥子氣。雖然進行了多年化學戰和常規戰,協約國和盟軍爭奪的依然是同一片土地。有人把1918年4月的美德之戰稱為“伊普爾第四戰役”。
1918年6月,1700名美國化學家被轉入軍隊新組建的化勤局。這些化學家起初只是自愿協助軍方,但最終卻成為軍方組成部分之一。
5個月后戰爭就結束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美國看來戰爭結束得一點也不轟轟烈烈,因為美國化武還沒怎么派上用場。化勤局未來不定。“第一毒氣團”司令在給手下的信中說,化勤局是否會繼續存在有待觀察。無論怎樣,他希望手下知道他們的工作會被銘記。化勤局一些在華盛頓的科學家回到原來就職的大學或公司,其他人開始尋找新工作。只有少數人仍然受雇于政府部門,等待化勤局的命運——撤銷、保留或改變。化勤局多年來研發的化武被美國公眾認為是殘酷而反倫理的。

“一戰”期間化學戰場景


1919年,掌管化勤局的將軍召集了一批前化勤局官員。認識到他們的職業以及工作成績現在陷于危機,他們決定發起全國性公關戰。該局一名著名化學家在演講中說,與公眾意見相反,化學戰被證明“并不是非人道的”。他狡辯說,所有武器都是殺傷性的,但人們從來沒有認真討論過廢除槍支或炸藥。國際聯盟沒有一致同意應該廢除化學戰這種新戰役形式,化勤局對國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這場公關戰取得的只是部分成功。化勤局從未被解散,而是適應了新軍事需求。“一戰”后,化武被許多協定視為非法。在和平時期,化勤局進行了許多旨在改變其名聲的奇異研究項目。這些項目中的大多數采用了戰爭時期合成的有毒化學物。科學家嘗試用這些化學物生產船體上的防護劑。化勤局為銀行研發了一種奇異防御裝置,當保險柜被強行打開時該裝置會釋放芥子氣。1924年,化勤局甚至嘗試治療庫里奇總統的感冒。他們讓總統進入灌注了少量氯氣的治療艙,但這種治療并未成功。已轉為平民職能的化勤局的局長說,抵消戰爭破壞的方式之一,就是把在戰爭中獲得的對那些有毒化學物質的了解用于和平目的。
迄今為止,有兩種最有名的戰爭毒物——光氣和氯氣被分別用于農業和水處理。在戰爭中蹂躪眾多士兵的化學物,卻讓今天的美國農民廣泛受益。曾讓士兵飽受折磨的氯氣,今天是美國使用最廣泛的水消毒劑。美國化勤局對平民生活最持久的貢獻是研發了新型殺蟲劑。20世紀20年代,化勤局科學家測試了催淚瓦斯在消滅老鼠、棉鈴象鼻蟲方面的用途。隨后幾十年來,化勤局科學家在殺蟲劑研究中把軍用飛機轉變為殺蟲劑噴灑飛機。化勤局在1946年改名為化學兵團,成為美軍一個部門。此后,前化勤局成員甚至幫助推廣了滴滴涕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