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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刺者

2018-01-29 18:07:20陳再見
大理文化 2016年10期

1

羅乙槍十八歲那年丟了一條腿。人家當兵當成了官,羅乙槍當兵當成了殘疾人。退役后,羅乙槍領了微乎其微的撫恤金,在村里賣起了豬肉。農村賒賬多,每年年末,老是能見羅乙槍抱著個本子挨家挨戶去討債。有一年遇到了麻煩事,羅乙槍上一家討債時,那家人說還了,羅乙槍翻開本子,卻赫然記著賬目。先吵后打,那一家人也是仗勢欺人,幾兄弟就把羅乙槍摁在門樓石上,揍了一頓。

當天夜里,趁著那一家子都睡著了,羅乙槍提著一把殺豬刀找上了門,瘋了一般,要滅人家的門。那一家子欺軟怕硬,見羅乙槍命都不要了,便慫了,道了歉,還了錢,還賠了醫藥費。從那時起,羅乙槍就變了一個人,按村人的說法,突然變壞了。村人凡事都得讓著他,路上遇到了,能避最好也避一下。湖村人有句俗話:“再犟的牛,也要留一個人放草。”羅乙槍顯然不打算那么干了。這么多年來,他幾乎把村里的人都惹遍了,誰也拿他沒辦法。

羅乙槍幾年前便沒再賣豬肉,就在村里無所事事,度日。

說起來,人們又挺佩服羅乙槍的,這小子,少條腿不假,卻從不坐輪椅,甚至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一會,他自制一根鋼管拐杖,拄著到處跑,比正常人走得還要快,要是跑起來的話,一拄一跳的,像只袋鼠,看著都驚險。不單能走,他還會騎單車,三輪車,幾百斤的谷物,單只腳,能踩上堿土坡。后來有了摩托車,他也跟正常人那樣開上了,只是需要去修理店改裝。因為摩托車,羅乙槍和鼎湖仔路口開摩托車維修店的巴浪仔挺熟,羅乙槍沒事就去巴浪仔的店里坐會兒,有時也幫忙修車——羅乙槍是個聰明人,什么都懂點,盡管只是皮毛,但他樂意炫耀。

羅乙槍正是從巴浪仔那聽到的消息。

巴浪仔說,每個殘疾人按月都可以到村主任那里領一筆錢,巴浪仔村里的殘疾人都把錢拿到手了,具體是多少,不清楚,但肯定有——說到底,巴浪仔也是聽人說的,十字路口,人多話雜,巴浪仔的消息是出了名的靈通。“聽說錢是國家撥下來的,一大筆,好幾十個億呢,你們村的馬主任沒找你說?”巴浪仔邊擰著一粒火塞,邊漫不經心地說。羅乙槍搖搖頭。“真沒有?那可能跟你爸說了。你爸不想把錢給你。”巴浪仔抬頭看了下羅乙槍,一臉壞笑,“你爸也真是的,殘疾的又不是他。他憑什么獨吞你的錢?”巴浪仔是個調皮人,他覺得如果能把羅乙槍逗生氣了,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至于在維修店里噼噼啪啪無聊得要死。

羅乙槍一聲不發。這是他生氣的表現,像頭沉默的牛,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說出什么話,做出什么事來。

巴浪仔給一輛嘉陵摩托車換好了火塞,直腰,沾滿機油的手從烏黑的白襯衣袋子里捏出一包紅雙喜,扔一根給羅乙槍,“喂,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哦。”巴浪仔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怕的不是羅乙槍的父親,而是湖村主任馬寶禹。也談不上怕,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羅乙槍對巴浪仔這小子可太了解了。當然。誰也不想沒事得罪了馬寶禹。

2

羅乙槍回家問了父親,沒那回事。父親的樣子不像說謊——父親也不敢說謊,兒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羅乙槍的心里就開始有點堵了。他想,得找個時間去馬寶禹家問問。

馬寶禹雖說是湖村主任。人卻不住湖村。這幾年扇背鎮靠冰毒富了起來,像個小香港,不僅有了商場,還有商品房。馬寶禹便在鎮里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商品房,聽說要二十來萬。村人背后說馬寶禹當個村主任都能貪二十萬,在中國當官可比干什么都強。后來又有人說,馬寶禹可能跟扇背鎮的毒梟單秋水有點關系,看樣子肯定是插手撈了點錢。說歸說,沒證據。誰也不敢到處宣揚,畢竟人家大小還是個主任。

湖村離扇背鎮區有二十里的路,一條省道就把它們串了起來,路好走,羅乙槍沒少騎著他那輛改裝過的豪爵摩托車去過,甚至買包煙都要特意跑一趟,就因為懷疑村里的小店鋪賣的是假煙,吵了一架,人家不做他生意,他也不跟人“交關”(幫襯)了。

扇背鎮雖經常去,馬主任家在哪,羅乙槍卻不知道。羅乙槍跟馬寶禹沒什么來往,一是不喜歡他人五人六的樣子:再者,也是覺得沒必要打交道——要不是因為巴浪仔說起來的事。羅乙槍估計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馬寶禹這個“狗甫的”扯上半丁點關系。

羅乙槍想,在扇背鎮找出馬寶禹的家,這事應該不難,即使挨家挨戶問過去,也不費多大的勁。扇背鎮有多大啊,要是以往,一根煙的時間就可以橫穿全鎮,如今雖說富了,擴建了,如一個瘦子突然胃口大增胖了一圈。總的來說也是老鼠尾巴——腫不大。

事實上,羅乙槍還真小瞧扇背鎮了。如果是到扇東街或扇西街找一間豉油店,或者牛肉粿條鋪、蠔烙店、金龍照相館……那真不是難事,但要找一住戶,而且還是湖村人遷上去的住戶,還真不容易。羅乙槍碰人就問,足足問了半條扇東街,也沒一個人認識馬寶禹。

“馬寶禹?什么人啊?”

“我們村的主任,馬主任。”

羅乙槍真不愿意這樣跟人介紹馬寶禹,好像有多敬重他似的。事實上,在村里,羅乙槍提都懶得提起,真要說。也是一句“那個狗甫的”——“甫”這個字,在扇背鎮,人們賦予它更粗俗而直接的意思。等同于“操”,比如操你媽,扇背人都叫“甫恁母”。羅乙槍小時候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在灰墻上用從學校偷來的白粉筆寫上“×××甫×××的媽媽(姐姐或妹妹)”,那時湖村的墻頭到處是羅乙槍留下的筆墨,像個喜歡題詞的領導。

“不認識。”被問的人搖搖頭。

羅乙槍心里既懊惱,又竊喜,為什么竊喜?因為他想,原來馬寶禹那狗甫的也沒什么大不了,平時看他在村里吆三喝四,像個人物的樣子,別說其他遠的地方了,就近近的扇背鎮區,提起他來,同樣誰也不認識。羅乙槍可以想象,當馬寶禹走在扇東街上,應該也是一副耷拉頭退腿縮腳的熊樣。

羅乙槍開著摩托車,在扇東街上,倒是突然自信了不少。

3

父親的意思,還是算了吧。

打羅乙槍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正因此,好多本該力爭的事,父親都會莫名其妙地退縮下來,或者說一開始就沒打算前進過。在父親的生命里,凡事只能往后退,退回家里,退回房間里,再退回角落里,實在不行,就退到墻縫里去……endprint

羅乙槍可不比父親,甚至于。為了和父親不一樣。凡事便要和父親反著來,父親同意的,他偏反對,父親反對的,他則無條件同意;父親退了,他就得進,如果父親要進,他反而就選擇退了——當然,父親這輩子都沒“進”過,除非是趴在母親的身體上。

所以。羅乙槍還沒找著馬寶禹理論呢。倒先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其實并不敢和羅乙槍鬧,說起來只是羅乙槍朝父親發了一通火,順帶摔了家里幾個甌碗。家里的甌碗這些年也不知道被羅乙槍摔了多少,每次它們啪啦一陣響,就像白色的花在廳里開放,紅磚上那些不規則的大坑小洞,幾乎都是羅乙槍砸出來的,像年輪記錄著他這些年來的成長。羅乙槍似乎也只能摔甌碗了——家里實在沒什么東西可以輕易拿起來摔掉的,有一臺老舊的日產電視機,舍不得,羅乙槍還得靠他打發無聊,花了幾百塊在屋頂裝了個鍋,偷收衛星信號。能收到幾十個衛視臺,西歐、非洲、日韓那邊的臺也有。羅乙槍即使聽不懂,但每夜都會守到十二點,因為那時候起,就有大奶的裸體女人可以看了。

當然,摔甌碗還能給羅乙槍另一種快感,他甚至會有錯覺。手里握著的是一把機關槍,啪啪響,是槍聲。就像多年前在越南的戰場上。或許是因為名字里有個“槍”字,羅乙槍做夢都想擁有一把槍,吳宇森電影里子彈打不完的手槍——羅乙槍又把擁有一把槍當作是天注定的宿命。

羅乙槍當然也不是想胡亂打人。他只是覺得有槍在身,便人人都得尊敬他,怕他。要是說羅乙槍有什么夢想的話,這便是他的夢想。據羅乙槍了解。扇背鎮那些毒販都是有槍的,他們像電影里金三角的狠角色,盡管羅乙槍一個都沒見過,關于他們的事跡卻常有耳聞,也愿意把聽到的轉手成為自己的見識,說給別人聽。

“這你就不知道了,巴浪仔,”羅乙槍說,“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從感冒藥里提取麻黃堿的嗎?”巴浪仔嘿嘿笑著,他把排氣筒卸了下來,以至于那個摩托車的聲響和跑車一樣大……巴浪仔特意擰油門,一股濃煙把整個店都籠罩了,充斥著一股濃烈的汽油和機油混合燒焦的味道。巴浪仔幾乎是吼著對羅乙槍說:“他們都不用感冒藥了,直接從西藏進麻黃草,一卡車一卡車地往扇背鎮運,每天晚上跟部隊拉練一樣,從這里過……”巴浪仔伸出臟手,指向面前車來車往的省道。

羅乙槍不得不承認,巴浪仔的消息要比自己靈通,他總是能早一步知道外面的動態,像個盡職的記者。羅乙槍之所以和巴浪仔走得近,不是因為喜歡他,更多是想從他的嘴里得到最新的信息,好轉身回湖村販賣二手資料,顯示其見多識廣。

4

父親當然沒能攔住羅乙槍,他的母親更不可能從下坑的墳地里爬出來阻止——要是那樣的話,羅乙槍還真沒辦法了。羅乙槍對母親的話還是聽的,但母親死得早,得的是村里第一例乳腺癌,都不好意思往外說,就那樣悄悄死掉了。死掉了還謊稱是其他病死的,說是肚子疼,突然死了。疑似蛔蟲鉆進了心臟。多年過去了,羅乙槍都快想不起母親的容貌了,只記得她長了一對很高的顴骨,算命的說她克夫,結果夫沒克到,倒先把自己克死了。羅乙槍真希望父親能死在母親的前面。這老頭活在世上一點用都沒有。

再次去扇背鎮,羅乙槍做了準備,他從馬寶禹一個侄子那打聽到了大致位置。馬寶禹的侄子也不知道馬寶禹具體住哪——馬寶禹神秘兮兮的。誰也不告訴。馬寶禹的侄子看起來比羅乙槍還充滿怨恨,一聽羅乙槍是為馬寶禹而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說他,我當沒這個叔。”羅乙槍隱約知道他們叔侄不合,具體什么原因,并不清楚。事實上,馬寶禹在村里和羅乙槍的處境差不多。沒幾個喜歡,只不過,人們不喜歡羅乙槍可以寫在臉上,不喜歡馬寶禹只能在背后低聲嘟噥一句“甫恁母”。

“我也不知道他死哪去了。”馬寶禹的侄子很忙,跨上摩托車要走。

馬寶禹的侄子是搞裝修的,水電貼瓷磚油漆一條龍都會,這些年起房子的人家多,尤其是扇背鎮區,一主工程包下來,可以做大半年,賺好幾萬。當然,他沒那本事承包工程,只是一個小工。如果羅乙槍沒猜錯的話,他們叔侄之所以不和,主要原因大概就是馬寶禹買了房子,裝修卻沒讓侄子插手做,明擺著不給自家人分口飯吃。

“好像在開發區,東宮碼頭直上……”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話。

當然,說了其實也等于白說,羅乙槍還是不知道在哪。但有了這句話,至少方向不會弄錯。羅乙槍倒不急,他先到東宮碼頭呆了半天。把摩托車支在碼頭邊上,自己則像個閑人那樣側著坐在車座上,抬頭看海上連成一片的漁船,一艘艘,列著隊,顏色、裝飾都差不多,頂上都插著紅旗,迎風啪啪響,看起來,倒像是讀書時上體育課列得整整齊齊的孩子們。羅乙槍也不知道碼頭有什么好看的。要說漁船,他不是沒看過,老大不小的人了,也不該對什么事物都充滿新奇。羅乙槍似乎忘了正事。羅乙槍回頭望向碼頭東面的海濱大道,大道是新建的,據說是毒梟單秋水投資的,算是扇背鎮一景,供戀人夜里漫步海濱。大道不長,幾里路,盡頭便是扇背鎮開發區。原先那兒是一塊荒地,到處是墳墓和水坑,羅乙槍記得多年前還在那打過一只呱雞。可如今,那兒立起了一堆樓房,像幾個巨人,站在扇背鎮的身邊,咄咄逼人。有的樓房還沒裝修好,吊塔機像秤桿一樣在上空移來挪去……一切都顯得陌生。

馬寶禹就住在那上面!那么多的密密集集的窗戶就有一個是屬于那“狗甫的”!

“你們有誰認識狗甫的馬寶禹啊?”羅乙槍突然大聲叫嚷。

碼頭上的搬魚工和魚販子都停下手腳。齊刷刷來看坐在摩托車上羅乙槍,似乎都在懷疑那聲音并非他所發出來的。

可是,羅乙槍清了清喉嚨,又大聲吼道:“狗甫的馬寶禹到底住在哪里啊,有人知道嗎?”

人們這才大笑起來。覺得今日可能遇到了瘋子。

5

羅乙槍在碼頭喊開了嗓子。便像上了癮,一路喊到了開發區,在一個叫碧海的小區里,終于把馬寶禹給喊了出來。其實也沒把馬寶禹喊出來,他那陣子沒在家,他的老婆和兒子在。母子倆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急匆匆到陽臺看情況,往下一望,竟然是羅乙槍在大喊馬寶禹的名字。馬寶禹的老婆自然認識羅乙槍,但兒子馬勇可不太認得羅乙槍,那小子從小在扇背鎮讀書,很少回湖村。馬勇人高馬大,和他父親一樣,下了樓,差點就把拳頭揮到了羅乙槍的腦袋上,幸好被母親及時喊住,“是一個村的。”馬勇一看站著面前的還是一個殘疾人,立馬把拳頭收回了。羅乙槍見狀,倒是把頭伸出去。要馬勇打。endprint

就這樣,羅乙槍沒和馬寶禹碰上,便先和馬寶禹的兒子馬勇鬧了起來。鬧了半天,整個小區都知道了,紛紛出來圍觀,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來,誰也不知道誰在說什么。羅乙槍清楚,他們感興趣的,是他少只腳是不是和馬寶禹有關系——這真沒關系。羅乙槍也煩了這些扇背鎮的街市人,便把手比劃在大腿處,跟馬勇說:“你這么小時。還在巷溝里放屎呢。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羅乙槍白了馬勇一眼。撇開人群,走前面去了,回頭問馬勇:“喂,你家怎么走啊?我找你爸有事。你爸在嗎?”

一直到中午12點,馬寶禹還沒回家。剛好是吃午飯的時間。羅乙槍便留下來吃了一頓飯,在此之前,他已經喝了馬寶禹家兩杯鐵觀音了。狗甫的,馬寶禹喝的可是好茶——看他家裝修成什么樣子。掛在墻上的電視和羅乙槍家吃飯的桌子一般大。電視正在播放一出好萊塢槍戰片,馬勇看得直拍大腿,沒和羅乙槍說一句話,倒是他媽媽,時不時過來問一句:“最近怎么樣啊?”羅乙槍都回答了三次了。她第四次出來,還問同樣的問題。

“仗不是這么打的?”羅乙槍突然冷笑著說。

馬勇回頭,問羅乙槍:“那應該怎么打啊?”

羅乙槍說:“孥仔鬼。不懂吧,我打過越戰的。”

說著羅乙槍看了看自己的右腳——他的每一條褲子都要剪去右邊的褲管。褲管處露出面團一樣的肉球,讓見的人都想一窺究竟——馬勇此刻就盯著羅乙槍右腿上的肉球看,他或許能猜到,羅乙槍丟了一只腳和當年那場自衛反擊戰有關系。

“羅乙槍,那點屁事,別到處吹了。”

馬寶禹的突然出現,讓羅乙槍嚇一跳。馬寶禹并不因為羅乙槍出現在家里而感覺驚訝似的。或者說,他早就知道羅乙槍在他家里了。當然,可能有人早就通知了他。這么說來。他的遲遲不歸。還是故意的,實則是希望羅乙槍等不下去了自己走人,誰知羅乙槍竟如此固執。第一句話,語氣就不對,明顯有打壓羅乙槍的意思。

在那樣的氛圍里,事情自然沒有好好談的條件,一切便只能往壞的方向滑下去。兩人越說越激動。幾次都站了起來,又氣呼呼地坐下去。顯然,如果不是看在羅乙槍殘疾的份上。馬寶禹還得動手的。馬寶禹的老婆總是很及時的出現,“有話好好說,沒有過不去的河。”

“一句話,有還是沒有?”羅乙槍把這話重復了無數遍。

“沒有。”這是馬寶禹最開始的表態。后來,馬寶禹又說:“反正我這里沒有。什么時候有我也不知道。”最后又說:“就算有。也沒你的份,這么說吧,除非你有證明,證明你是殘疾人。”

就是馬寶禹最后的話把羅乙槍激怒了。他確認,馬寶禹是存心要吞了他的錢,倒不在乎錢是多少,人家就是小看他,看死他,知道他拿他沒辦法。事情就是這樣,你確實是個殘疾人,只要不是瞎了眼的就都看得出來,但是你有證件證明嗎?有,拿出來;沒有,免談。典型的干部口吻。羅乙槍這輩子最聽不慣的就是這種口吻,簡直和狗屎一樣臭。羅乙槍也知道。這錢是無論如何也要不回來了。因為即使要辦證,沒有馬寶禹的蓋章,他也一點辦法沒有。也就是說,馬寶禹作為一個攔路虎,已經死死地把羅乙槍攔在湖村村口了,他出不去,一步都出不去。

一切都明擺著。羅乙槍離開馬寶禹家時,還是撂下了狠話壯膽——“你等著,我就不信這天下是你姓馬的說了算!”為這狠話,羅乙槍得付出代價,否則他真沒臉再在馬寶禹面前出現了。

6

不到一天時間,羅乙槍要出去告馬主任的事便弄得全村皆知了。羅乙槍的父親差點被嚇破了膽,就差沒在羅乙槍面前跪下來了。這事夠大,為什么呢?就為了幾百塊補貼金?不值得吧,馬寶禹也不至于吧,但雙方就這樣,誰也不讓誰,把事態推到回不了頭的地步。

事實上,羅乙槍還是低估了馬寶禹的能量。

羅乙槍上訪的第一站并不遠,是幾十公里外的南溪縣城,摩托車就可以直接到達。羅乙槍去過南溪縣城,但不熟,要說認識的話,也就認識一條主干道,叫北苑路。北苑路連通縣城老車站,路是比較好認,但縣政府在哪兒呢?羅乙槍還不知道,問了巴浪仔,巴浪仔也不知道,那小子不但不知道,反倒勸起羅乙槍:“算啦,你弄不過人家的。”羅乙槍一時在氣頭上,說:“我弄死他給你看。”話都這么說了,巴浪仔也不好說什么,只是看著羅乙槍冷笑。羅乙槍又說:“你什么意思?你也小看我啊。先把油給我加滿了。”巴浪仔除了修車,還賣汽油,用一個個豆油瓶,大小不等,小的五塊一瓶,大的十塊,放在一個汽油鐵桶上面擺賣,旁邊掛一招牌:加油。

巴浪仔不情愿地提來一瓶五塊錢的汽油,卻被羅乙槍叫住了。“加十塊。來回南溪縣呢,你想我回不來啊。”巴浪仔還真擔心羅乙槍回不來了。羅乙槍回不來其實關他鳥事,但他賒了十塊錢油,就關他的事了。

果真如巴浪仔所擔心的,羅乙槍這么一去,競好幾天都不見了人影。他的父親雖說平時恨不得咬羅乙槍一塊肉下來,這會卻表現出一個偉大父親的胸襟,到處打聽兒子的消息,苦于人脈有限,所能打聽的對象都超不出湖村,比他知道的還少,往往作驚訝狀:“啊,羅乙槍不見了?哦,是啵,都好幾天沒見著他了,還真有點不習慣。”說這話的人語氣怪怪的,似乎還有諷刺的意味,意思還得慶幸,這羅乙槍一消失讓湖村清凈不少,讓湖村人省心不少。父親所能打聽到消息的最靈通的人大概就只有在鼎湖仔修車的巴浪仔了。

巴浪仔支支吾吾,起初沒敢說太仔細,“好像,是去南溪縣里了。”具體是干什么呢?巴浪仔沒再往下說。但其實一說到南溪縣,羅乙槍父親就猜出事情的大半,他當即大嘴一咧,蹲在省道邊上,哭開了,喊:羅乙槍這下沒了,肯定被公安抓走了,早跟他說了,他怎么斗得過人家呢?啊啊啊……羅乙槍的父親哭起來像是一只呱雞在雜草叢中叫。

“巴浪仔啊,你幫我給羅乙槍打個電話吧,問他被關在哪啦,得關多久啊?他還得娶老婆呢……”

巴浪仔聽著想笑。但他還是過去把老人家拉進店里來。在省道上哭,多丟人啊。巴浪仔拿出手機撥了羅乙槍的號碼,結果提示:你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后再撥。endprint

7

羅乙槍足足消失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里,誰也沒覺得村里少了一個羅乙槍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他們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繼續下去。至于羅乙槍的父親。除了剛開始兩天哭一哭,從第三天開始。也是該干嘛干嘛去了,跟沒事人一樣。甚至。誰也沒興趣知道羅乙槍只人去了南溪縣干什么,發生了什么事。倒是這期間馬寶禹回了湖村一趟,跟村長、書記幾人帶著海城對口扶貧的工作人員到村里的破巷子爛房子轉了一圈,一手插著腰,一手指指點點,像個偉人。湖村作為一個窮得只剩下人的村莊,終于等來了扶貧隊伍,然而村人也都知道。有馬寶禹這樣的攔路虎在前,想“扶”也“扶”不到跟前來啊——又能怎么樣呢?這么想時,他們又希望羅乙槍可以幫他們出口氣。顯然,羅乙槍又做不成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或者,符合不了一個英雄的形象。馬寶禹臨走時,還找了羅乙槍父親談話。說的當然是硬話——

“你們少來這套。”

“不敢,不敢,都是那逆仔不聽話。”

“我是什么人啊?”

“是啊,我都跟他說了,馬主任是什么人啊,會要我們幾百塊錢?”

“不是錢的事,是尊不尊重的問題。不教訓教訓,他還以為我怕他呢。哼!”

“教訓得對,你不教訓,我還要教訓。”

……

馬寶禹這么一說,人們就都知道。羅乙槍落在馬寶禹手里了,或者說,馬寶禹治你一個少只腳的羅乙槍都不用自己出面,不就一個電話的事情么。

確實是一個電話的事情。羅乙槍到了南溪縣,從北苑路一路問過去,問到新政府大樓面前,抬頭一看,天啊,簡直就是一白宮,小小的南溪縣,竟然搞了一個白宮一樣的政府大樓。羅乙槍一下子怕了,但來都來了,還是得做做樣子。于是羅乙槍把摩托車往邊上一支,盤底一坐,提起拐子敲起了地面,并扯開喉嚨大喊:“冤啊,這里有冤情啊,村主任馬寶禹貪污救助款啊……”才喊了第二遍,從大門門衛處就沖出了七八個制服仔,一下子把羅乙槍抬了進去,像抬一頭待宰的豬仔。羅乙槍剛開始還以為上訪奏效了,有領導召見。被抬的過程中。還不忘提醒他們:“嘿。等下把我的摩托車也騎進來。別讓人給偷了。”

七天后,羅乙槍是走路回家的。幾十公里的路,他沿著省道足足走了兩天,兩只手都起了一層水泡——已經很多年沒起過水泡了,他的手本來和鐵一樣硬。身上沒有一分錢,誰也不愿意讓個流浪漢一樣的殘疾人上車,不但沒錢,連手機、香煙、火機,都被南溪縣拘留所沒收了。這些都無所謂,關鍵是那輛改裝過的豪爵摩托車,這些年來它就等于是羅乙槍的右腿,也被他們扣下了。打倒是沒被打——誰也不會狠心到對一個殘疾人下手。只是人瘦了一圈,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當羅乙槍走在進村的路上,如果不是少只腳作為佐證,湖村人竟然一時沒能認出來是他。

確實挺丟人的。羅乙槍心里憋著一口氣。如果回到以前,那時他還在越南的戰場上。那時他手里還有槍,他準把他們一個個都打倒在地。第一個要打的,自然是馬寶禹。

8

槍弄不到,但一把刀,還是容易弄到手的。回到湖村的第二天,羅乙槍便從一個外省仔那里弄到一把鋒利的短刀。羅乙槍整天把那把短刀帶在身上。說實在的,整天帶一把刀挺不方便的,拄拐走路,都礙事。好幾次,它甚至把羅乙槍的大腿都扎出血來了。羅乙槍感覺懊惱啊,弄了一把刀,沒把馬寶禹弄出血來,倒先把自己當雞宰了。羅乙槍覺得太窩囊,太倒霉了。這世上還有誰比他倒霉窩囊的嗎?

羅乙槍感覺應該干點什么。否則實在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副男兒身,對不起胯下這兩個睪丸和一個大雞巴。但他能做什么呢?找馬寶禹單挑,或者到馬寶禹樓下大罵一頓,就像個潑婦一樣。剛開始幾天,羅乙槍還真到碧海小區轉了幾圈,卻怎么也遇不到馬寶禹,這狗甫的。神出鬼沒,干的肯定都是見不得人的事,要是能滅了他,也算是為民除害。

似乎除了對付馬寶禹,羅乙槍突然感覺這一輩子再無其他事可做,也毫無意義,或者說,他如果不能治一治馬寶禹的氣焰,報拘留之仇,他便再無心思去干其他事情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心里擱不下一粒沙,更何況如今壓在心頭的還是一塊事關尊嚴的大石頭。

羅乙槍就那樣拄著拐杖在扇背鎮的大街小巷轉悠了四五天。吃住都在扇背鎮,沒回湖村一步,弄得像個鎮上人似的。可在扇背鎮人眼里,來者分明是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要是四肢健全,倒也不會很吸引人的眼球,偏偏他又是殘疾人。老是那樣在街上拄過來拄過去的,像是模特兒走T臺。不引人注意才怪,不但注意了,人們還開始議論紛紛:這是什么人啊?好幾天了,不知道要干什么?羅乙槍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條件反射一般。在扇背鎮的街上停不下來,越走越起勁,越走越覺得風光,像個明星。

幾天下來,羅乙槍其實經過好幾次扇背中學,而且幾乎每次都是放學時間。那些穿著藍色校服頭發燙染得奇形怪狀的學生像潮水一樣涌出校門,紛紛散落進街道深處。他們大多騎著單車,也有開摩托車的。橫沖直撞,喇叭按得滿街響,好幾次都差點把羅乙槍給撞倒。羅乙槍覺得這些鎮上的孩子怎么這么野蠻,跟土匪似的。這樣一比,他還是個老實人了。羅乙槍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次經過校門口時。讓他碰到了馬寶禹的兒子馬勇。這小子竟然開個摩托跑車,像蛇一樣在街上歪來扭去,任誰見了都想上前去揍一頓,何況還是羅乙槍。

羅乙槍覺得機會來了。確實,仿佛在鎮上轉悠的這幾天,就是為了等這一刻似的。“狗甫的馬寶禹,我弄你不著,還弄你兒子不著嗎?”主意已定。也就是一瞬間的事。羅乙槍故意站在街中央,等著馬勇迎面撞來。馬勇那會估計也沒看清楚前面站著的是羅乙槍,他把喇叭摁得震天響,一個轉彎就繞著羅乙槍的身邊過了,與此同時,還高聲罵了一句:“甫恁母,找死啊。”“你才找死呢。”羅乙槍想,同時拿出身上的刀,朝著馬勇的腰部就那么一刺。馬勇挨了一刀,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時車子沒抓穩。便連人帶車翻到了街上,翻了幾個跟頭,摔出十幾米遠。場面頓時一片混亂,馬勇躺在街上,一動不動,血慢慢從他的身子底下流了出來。endprint

羅乙槍收好刀子。離開了現場。一直到兩天后,羅乙槍才聽說,馬寶禹的兒子沒搶救過來,死掉了。

9

馬寶禹帶著警察回湖村來找人時,羅乙槍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羅乙槍去了哪里,連他父親也不知道。然而,羅乙槍這么一消失,他便和馬勇的死直接掛上了號。想不到啊?羅乙槍竟然干出這樣的事來。私底下,那些曾經被馬寶禹欺壓過的村人,卻佩服起了羅乙槍:這小子在村里胡搞了幾十年,終于干出一件像樣的事情來了。尤其是巴浪仔,更是引以為豪,怎么說也是羅乙槍唯一的朋友。后來巴浪仔每每修車無聊,總愛拿羅乙槍的故事解悶,講給來修車的顧客聽,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把羅乙槍塑造成一個懂得飛檐走壁的俠客,說各位別以為他少條腿,手起刀落,那個利索,就算三條腿的人也自愧不如。末了,巴浪仔舉起滿手污臟,擦一下褲腿,總不忘加一句:“那個羅乙槍啊,還欠我十塊油錢呢。”

在巴浪仔看來,羅乙槍就是再英雄,總有一天,他也得回來,把那十塊錢欠賬給還了。就算真不想還那十塊錢,他也應該回來看看父親。羅乙槍的父親因為羅乙槍,已經落得無家可歸了。馬寶禹眼看羅乙槍跑掉了。板上釘釘,鐵定兒子就是羅乙槍所殺。馬寶禹就這么一個兒子,整天當寶一樣捧著,如今卻讓一個小雞巴毛都不是的羅乙槍給搞沒了,他眼睛都氣紅,像頭瘋牛一樣在羅乙槍家里跳了一整天,竟然也不累,還時不時跳過去打羅乙槍父親一巴掌,時不時又跳過去揣一腳。羅乙槍的父親本就老實,平時見到馬主任都跟老鼠見到貓似的,如今因為兒子闖下的這般大禍,更是理虧得連頭都不敢抬了。要不是幾個警察在旁邊勸著馬寶禹,說不定羅乙槍父親當天就死在馬寶禹的拳腳下了。盡管羅乙槍的父親那天沒因為羅乙槍而被馬寶禹打死,但他家的屋頂卻被馬寶禹翻掉了。馬寶禹那會竟然身輕如燕,扛著鋤頭一躍就上了羅乙槍家的屋頂,一直那么砸砸砸,半個小時不到,就把羅乙槍家的屋頂砸成了馬蜂窩。砸了屋頂,馬寶禹沒解氣,還想干點什么破壞,找半天,除了一個破電視機,也沒找出第二個值得一砸的物件了。最后馬寶禹面對面給了羅乙槍父親一口濃痰,鬧了一天,口干舌燥的一口痰,又臭又腥。就那樣砸在羅乙槍父親的額頭上,再流下鼻梁,淌進了嘴巴里去。羅乙槍父親也沒舉手擦一下,死死的,那樣站著。

臨走,馬寶禹咬牙切齒道:“你等著,一命償一命,羅乙槍就算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揪出來。

從此。羅乙槍的父親在湖村便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他淪為乞丐。沿著省道乞討。半吃半餓,成了流浪漢。大家都覺得他是在尋找羅乙槍,但他的腳步最遠也沒走出過南溪縣。怎么可能找到羅乙槍呢。誰都可以猜到,羅乙槍肯定逃去了很遠的地方,至少是離開南溪縣了。偶爾,羅乙槍的父親會經過鼎湖仔巴蘭仔的修理鋪,巴浪仔把他拉進去坐會,給點吃,給點錢。作為羅乙槍唯一的朋友,巴浪仔覺得這么做是應該的。

10

村民猜的沒錯,羅乙槍是離開了南溪縣。遠走他鄉——羅乙槍逃到了圳下城。

羅乙槍運氣還算不錯,到圳下城不久,就被一個老頭請去看管一棟九層高的出租樓,工資是不高,但有吃有住,算是遇到貴人了。老頭姓顧——羅乙槍后來一直叫他顧先生,顧先生是圳下城本地人。當然三代之前也是從外地遷過來的,祖上是海南的,所以顧先生還有祖先的遺傳,皮膚漆黑,看起來不像個城市人。顧先生的兒子去了一海之隔的香港。就留下老人家看管祖業。去年,顧先生的老伴也去世了。

顧先生是在天橋上遇到羅乙槍的。像羅乙槍那樣子的,當時天橋上有好幾個,有斷手的,有斷腳的,也有手腳一起斷的。還有頭上長個大瘤的……他們都在天橋上鋪個字條擺個盤子乞討,唯獨羅乙槍的面前什么都沒有——這顯然還是個新手,剛入行不久吧。顧先生便走過去,給了羅乙槍十塊錢。羅乙槍嚇一跳。把顧先生拿錢的手撇開了,說:“我不是乞丐。”顧先生一下子覺得這小子挺志氣。經過一翻交流,顧先生最后說:“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走,幫我做事。”羅乙槍當即感覺,原來天真的會掉餡餅。

羅乙槍的工作很簡單,或者是顧先生特意照顧,羅乙槍只負責每個月抄水電表,然后記好單子等著租戶交房租就行了。顧先生的出租樓位于41區城中村,當地人俗稱馬街,租住的幾乎都是附近電子廠五金廠制衣廠的工人。或者是馬街上擺攤的小販……沒多久,羅乙槍便和租戶們都熟悉了,上下樓碰見了都會打聲招呼,讓羅乙槍覺得,這圳下城的人比湖村人和善多了。一樓有一個小房間,羅乙槍就住在那兒,每天看電視、上網,通過窗口看進出大門的人——羅乙槍一眼就能認出不是租客的陌生者。誰也別想蒙混過關,在此之前。樓里丟過幾輛摩托車,還有人室盜竊的,后來就再也沒發生過。顧先生對羅乙槍的工作挺滿意,如親人一般看待。

半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剛開始,羅乙槍還提心吊膽,生怕有警察找上門來。時間久了,羅乙槍便覺得事情肯定是過去了,或者是他走運,誰也不知道他暗中使的那一刀,人家就是開摩托車摔死的,關羅乙槍雞巴鳥事。羅乙槍這么一想時,心便放寬了,像個清白人那樣,在圳下城過起了清閑自在的新生活,只是他偶爾還是會在夢中驚醒,夢見一大幫警察將顧先生出租屋團團圍住。水泄不通……他滿頭大汗,他怕的竟然也不是事實終于還是暴露了,而是,他讓顧先生失望了。“沒事的,只是做了個噩夢。”他安慰自己。甚至有一次,他還夢到了父親,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突然回頭看了兒子一眼,滿臉是淚……跟父親在一起時,羅乙槍恨不得能離父親遠遠的,如今半年不見,一想起父親,他的心竟然也唰一下感覺到了疼。

還好。一切都只是短暫的情緒。圳下城的新生活就擺在面前,如果能夠,羅乙槍情愿把之前的生活都遺忘,像刪除一個手機短信一樣把它們都刪除了,余下的日子,就重新開始吧。羅乙槍想多賺點錢。盡管顧先生的工資已經讓他衣食無憂,但顧先生終究不能請他一輩子,哪天變了主意,羅乙槍不就又被打回原形了。羅乙槍想了不少法子,都覺得行不通。有一天他突然想,何不在樓下開個小商店,這曾經也是他在湖村時的理想——剛好樓下的鋪面退租了,可以直接接手。注意已定,羅乙槍找顧先生商量,顧先生想都沒想就同意了,還對羅乙槍說:“房租你先不用擔心。”羅乙槍喜出望外。endprint

風風火火,不出一個月,羅乙槍就把店鋪弄起來了。他再找人改裝了一輛三輪摩托車,作為平時進貨工具。自做上了生意,羅乙槍的脾氣也好了不少,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房客們都愿意跟羅乙槍打交道,他們管羅乙槍叫“生哥”——羅乙槍到圳下后沒敢用真名,他改名換姓,叫曾水生。

11

41區是個鬧熱的街區,剛好位于馬街邊上。馬街可比南溪縣的北苑路繁華多了,整天人流穿梭,各種形態裝飾,操各地方言,尤其是周末,幾乎成了美食購物一條街。馬街的另一邊,其實不是41區的地界,店鋪后面,一長溜。一個個大門,全是工業區,電子廠、五金廠、制衣廠、塑膠廠……工廠有宿舍樓,一排排的,都晾著顏色不一的廠服。羅乙槍一抬眼。就能看見對面壯觀的場景,他甚至能從廠服的顏色辨別出是屬于哪個廠的,藍色的是電子廠,灰色的是五金廠,而制衣廠的廠服,是黃色的,也有白色的廠服,那肯定是領導穿的。當然,不喜歡住宿舍的,或者是夫妻。甚至是戀人,就跑到41區來租房子,單間,也就十平方的空間,住起來卻要比宿舍舒服自在多了。當然,得多花幾百塊錢。像顧先生這樣的出租樓,幾乎遍滿了整個41區,租戶半年一年就可以換一茬。

羅乙槍每天看著租客們成雙成對,進進出出,一起下樓上班。到馬街邊上一人買一杯豆漿一個肉包子,咬著包子吸著豆漿。穿過馬街朝工廠走去;下班了。一起又提一袋子麻辣串、臭豆腐,或者燒烤,嘻嘻笑笑,回到租屋……多幸福啊。羅乙槍說不出的羨慕。

其實,羅乙槍特別在意一個女人的行蹤。女人租住在五樓,501房,和別人不一樣,她沒有丈夫,也沒有男朋友,總之身邊沒有一個男人,就她一人,單獨租了一個單間,獨來獨往,有點特別。羅乙槍留意到,女人在街對面的金舟電子廠上班,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也不見她往屋里帶任何吃的,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整天埋頭陰臉,不像一般的小女孩,嬉笑打鬧,大老遠就喊:“生哥,給罐可樂。”當然,她也不是個小女孩了,看樣子,至少也得有三十五上下了。不過,羅乙槍看著挺合目。

羅乙槍留意她已經很久了,甚至通過租房存檔的身份證。還知道女孩叫余紫鵑,湖南人,三十八歲。每次這個叫余紫鵑的女人來交房租,羅乙槍都試圖表現出熱情,想和她說說話,可她每次都話不多,只是點點頭,有時會順帶買個洗發水或者牙膏什么的,轉身便上樓了。羅乙槍望著她的背影,既感覺悵然若失,又覺得一切都美滿起來。如果有可能,他愿意養這個女人一輩子。當然,這個女人得不像越南女人那樣嫌棄他少只右腳。

12

羅乙槍見證了馬街一天比一天鬧熱,他看管的出租屋也水漲船高,房租就漲了兩三次,每次漲五十。顧先生還算客氣,不如其他房東狠,羅乙槍打聽到,隔壁的出租樓每次漲一百,要租租,不租走人,態度強硬,不少租客罵罵咧咧的,卻也無可奈何。

羅乙槍卻是生怕漲房租的,倒不是擔心他鋪面的房租,按理說,他作為管理者應該為顧先生著想,該漲漲,該趕的就叫人滾蛋。事實上,羅乙槍不擔心其他,就擔心漲了房租,會把501房的余紫鵑逼走,她本就一個人,可租可不租,被子席子一卷,便可以到宿舍去住。要是那樣的話,羅乙槍想見她一眼都難了,更別說有進一步的發展。所以,別人漲兩三次,501房只漲一次,再漲時,羅乙槍自己偷偷給余紫鵑墊上了。一說加房租,別的房客怎么樣也會埋怨幾句,余紫鵑卻不會,點點頭,就把該加的如數交給羅乙槍。盡管如此,羅乙槍還是不敢冒險,再說,他每月給她墊錢,他心甘情愿,高興。花錢能買個高興。羅乙槍覺得一點都不虧。

余紫鵑是老房客了,至少比羅乙槍要早住進這棟出租樓。作為房客,余紫鵑真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羅乙槍到來這一年,余紫鵑沒拖過一天房租,也從未高空拋物或在樓道樓梯丟垃圾,更沒有因為噪響或者往樓下陽臺倒水等等矛盾被其他房客投訴過,當然也沒投訴過別人……什么都好,好得羅乙槍連找個借口跟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面對余紫鵑時,羅乙槍竟然感覺緊張,這緊張來得莫名其妙,因為面對其他房客時,羅乙槍可不這樣,他可以大大咧咧,他也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跟女的開開玩笑。與男的一起抽根煙,摔摔大炮,二樓就住著一家三口,賣臭豆腐的,有時晚上把臭豆腐車寄放在羅乙槍店里。盡管嫌臭,羅乙槍也沒說什么,他家男人跟羅乙槍蠻熟,收攤回來都會到店里坐會,買包煙,丟給羅乙槍一根。后來聽說那男的吸冰毒,產生幻覺,俗稱跳線,一跳線就打罵妻女,哇哇叫,羅乙槍還上去勸過架,罵他:“你一賣臭豆腐的命,還吸毒。”……即使面對吸毒者,羅乙槍都不緊張。一見到余紫鵑遠遠穿過馬街走過來,他的心就噗噗直跳了。

所以。有天晚上,當余紫鵑下來叫羅乙槍上樓檢查一下電燈時,羅乙槍慌亂的樣子,讓余紫鵑覺得有些吃驚。換換燈泡這種小事對羅乙槍來說簡直是拿手好戲,作為管理者,也是他的職責,這職責又剛好發生在501房余紫鵑身上,就是驚喜了。事實上。那天他們同樣沒能說上一句多余的話,倒是羅乙槍想要在她的房間里多逗留一會,于是便大張旗鼓,實際上他清楚,不過是換一下保險絲的事情。羅乙槍一邊忙活,一邊看屋里的布置,當然還得一邊沒話找話——羅乙槍恨自己那會的思維怎么像是長了銹的鐵塊,說不出一句滿意的話來。倒是。羅乙槍對房間的布置了然于心,其實很簡單。也沒多少家具,給人的感覺卻是干凈利落,一臺老舊的電視機上,還蓋著一塊粉紅色的絲布,像90年代那陣時電視機還是稀罕物,然后就是一床一桌一凳一柜子,基本就這些了。

羅乙槍要了余紫鵑的手機號碼,理由是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打電話。不用下樓。這理由聽起來像個理由的樣子,對其他房客卻不會這樣,所以話一說完,臉上便一陣熱,都幾十歲的人了,這種情況還是挺尷尬的。好在余紫鵑沒遲疑,直接就把號碼報給了羅乙槍。為了驗證其真實性,羅乙槍隨即撥了回去。余紫鵑的手機果然響了,是一首老歌,田震的《執著》。

多少年沒聽這歌了。羅乙槍也喜歡這歌。

13

羅乙槍決定給余紫鵑發短信——做出這個決定。幾乎花費了他全身的力氣。短信的內容都編寫好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最后數了好多次一二三,還是沒膽子摁發送。再看一遍。剛好有人來買東西。羅乙槍便把手機放在一邊,似乎很慶幸這會有人來打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顧客一走,他還是得拿起手機,猶豫著發不發送。一直那樣婆婆媽媽,到了深夜,羅乙槍才把短信發了過去,眼看短信已經發送成功,羅乙槍又立馬把手機關了。隔了半個小時,重新開機,等著她的回復。然而,靜悄悄的,什么都沒有。羅乙槍失落到了極點。這下可好,明天如果遇見她怎么辦?她會怎么看他呢?還是從此以后就躲著他——最壞的結果是,她可能會因此搬家——這樣一想,羅乙槍后悔到了極點,恨不得把手機摔了。endprint

怎么也沒想到——第二天清晨,羅乙槍起來開店,突然一個細小的聲音從背后說:“昨晚打你手機,怎么關機啦?”羅乙槍嚇一跳,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余紫鵑。只見她紅著臉,像個小女孩那樣,看著羅乙槍。羅乙槍也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撲哧,兩人都笑了起來。

“去上班啊?”羅乙槍明知故問。

“嗯,你開鋪面啊。”余紫鵑也明知故問。

直到余紫鵑消失在了馬街對面,羅乙槍還站在店門口,笑著張望。他心里那個興奮,像是一萬朵鮮花同時在胸腔開放。

一層薄紙既然捅開了,交往起來便自在多了,至少在羅乙槍看來,他們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余紫鵑話多了起來,節假日還到羅乙槍的鋪頭坐會,遇到羅乙槍忙不過來時,她還能幫上手,漸漸,各種煙的價格,各種飲料和小吃的價格,她都了然于心。由此可見,她是一個聰慧的女人。要是什么節日,余紫鵑還會去附近的海濱市場買菜。做了滿滿一桌。打電話給羅乙槍,讓他關鋪,上501吃飯。羅乙槍見小小的木桌上除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連酒都為他備好了。說實在話,長這么大,羅乙槍還沒遇到過一個這么周到的女人。他每次都會把飯菜一點不剩地吃光——他發現這才是她最開心的。

一段時間下來,整棟樓的住戶都知道,少只腳的生哥和501房的余紫鵑好上了。顧先生特意向羅乙槍確認。顧先生一人住在九樓。輕易不下樓,羅乙槍老擔心顧先生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按顧先生說的,余紫鵑在這里已經住了兩三年了,一直沒搬過,也沒換過工作,就一個人,誰也不知道她來自哪兒,發生過什么事。“這女人不錯,得好好珍惜。”顧先生說,看樣子比羅乙槍還在高興。羅乙槍點點頭,他心里想,他要是和余紫鵑結婚了。就對她好。他們還要生孩子。最好一男一女,兩個。一家四口,在圳下城過一輩子,誰也不管誰的過去,只看明天。

14

羅乙槍和余紫鵑真正確定關系,并住在了一起,已經是半年后的事情了。相對而言,他們的戀愛方式一點都不浪漫,可能也是年紀都大了,覺得浪漫了還不實在。對于羅乙槍來說,他這半年來做出最浪漫的事就是為了她而去裝了一副假肢。如果這也算浪漫的話。本來羅乙槍拄拐慣了,突然把手里握了多年的鋼管丟了,然后要適應一只不屬于自己的“肉體”,還真要下一番功夫,感覺像換了一個人,有時走在街上,坐車,或逛商城,感覺少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正覺得奇怪呢,往下身一看,原來已經“長”出右腳了——事情終歸是好事,至少安上假肢后,羅乙槍和余紫鵑走在一起。不至于過于羞澀。

余紫鵑很快辭掉了電子廠的工作,回來幫羅乙槍看店鋪。羅乙槍一人是有點照顧不過來了,再說還得進貨,以前沒余紫鵑,羅乙槍每次外出都得關門。當然,501還繼續租著,兩人一起住——直到這時,余紫鵑才知道羅乙槍每月給她墊了100塊房租,足足一年。余紫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心想,那就嫁給他吧,還能找到更實在的人嗎?

兩人一起管出租樓。一起看鋪頭。生活一天比一天如意。這時他們都有了一致的想法:要個孩子了。余紫鵑是有過一個孩子的,男孩,在婆家,丈夫意外去世,出于種種原因,余紫鵑把孩子給了婆家,一個人離開了……余紫鵑只告訴羅乙槍這些,她隱瞞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不便說的,羅乙槍都理解,他不也沒把在家里犯的事說出來么?羅乙槍想和余紫鵑要個孩子,他覺得他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再不要可能就遲了;余紫鵑也愿意為羅乙槍生孩子,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還沒有領結婚證。

然而,余紫鵑一直沒懷上,到醫院檢查,一切正常。問題不是出在女方身上,那就是在男方身上。羅乙槍心里一怕,難道身體的殘疾還導致如此殘酷的結果?一檢查,果真,羅乙槍患有不育癥,后天所致,當年動手術。條件惡劣,倒把身體的其他功能弄沒了。為此,羅乙槍吃藥,做手術,費了不少勁,當然也花了不少錢,還是沒能治愈。“算了吧,沒辦法的事情。”余紫鵑說。只是羅乙槍覺得愧疚,拖累了余紫鵑,她是可以有孩子的。因為跟了他,她就注定一輩子沒有孩子,想想,得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然而又能怎么樣呢?接受現實吧,兩人最終都放棄了一切努力,收回身心,看樓,做生意,讓自己忙得沒時間想。累了睡,餓了吃。像一對沒心肝的人。也有一些朋友、鄰居私下給他們藥方,聲稱挺有效果,他們接受了,也心領了,卻從未嘗試過,倒也不是不想,而是怕那么一弄,又把生活弄變味了。就這樣過吧,也挺好的,兩個人。

15

先是顧先生病了一場。

冬至晚上,羅乙槍叫余紫鵑端碗湯圓上九樓,給顧先生送去。敲了半天門,沒應。羅乙槍撬門進去,才發現,顧先生已經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了。到了醫院,心肌梗塞,總算是搶救了過來。醫生指著羅乙槍的鼻子罵:怎么當兒子的?羅乙槍埋著頭一個勁說“謝謝”。

羅乙槍聯系了顧先生在香港的兒子。第二天,顧先生的兒子便開著車過來了。顧先生的兒子叫顧輝。年齡和羅乙槍相仿,個頭也差不多,只是顧輝要比羅乙槍長得白胖,一看就是那種長期沉浸在都市里的人兒。羅乙槍還是第一次見到顧先生的兒子,如果不是父親病危,他一般是不會回來的,聽說在香港那邊的生意做得很大,老婆也是香港本地人。

顧輝也算通情達理,先是感謝羅乙槍救了顧先生,接著又把羅乙槍拉到一邊,說:“太忙了,實在忙不過來,我今天下午還得趕回去,這樣,麻煩你照顧我父親,錢的事情別擔心,等我父親出院了,我每天按五百的薪水給你,行嗎?或者,你自己開個價。”羅乙槍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么說,只是點著頭,“老板你放心,我會照顧顧先生的。”待顧輝向醫院交了款,回頭又塞給羅乙槍一把錢,“這些你先用著,再給我電話。”羅乙槍拿著錢呆在原地,不知道是拿在手上好還是放進袋里好,他看著顧輝急匆匆離開了醫院,頭也不回一下,心想:“看來他是真忙啊。”就那么一瞬間。羅乙槍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羅乙槍離開南溪縣已經兩年了。

顧先生住院期間,羅乙槍和余紫鵑對他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夜里還輪流著到醫院過夜,醫生護士都以為羅乙槍和余紫鵑是顧先生的兒子兒媳,“看不出來,兒子兒媳還真孝順。”醫生護士這么說時,羅乙槍和余紫鵑多次想開口糾正,卻都被顧先生搶先說了——“是。有這樣孝順的兒子兒媳,我死了也瞑目啊。”漸漸的,羅乙槍和余紫鵑也無所謂了,是與不是都一樣,沒必要較個真。endprint

一個月后,顧先生康復出院。顧先生突然決定去香港住一陣,他給兒子打電話時,兒子都以為聽錯了。因為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圳下城,他從小眼看圳下城由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現代大都市——兒子剛去香港時,就想把父親接過去住了,父親卻執意不去。母親過世后,顧輝又希望父親去香港,顧先生還是不愿意。人越活越倔,誰也拿他沒辦法。如今,病后的父親卻主動提出要去香港住幾個月,便讓兒子吃了一驚。

臨走,顧先生跟羅乙槍說:“時日不久了,就去看看孫子。”羅乙槍這才明白了顧先生的意思,卻不知道顧輝能不能體會父親的意思。

顧輝開車接走了顧先生。至于出租樓,就全權托給羅乙槍看管。羅乙槍還是那句話:“老板,放心。”

本來顧先生說好住三五個月就回圳下城的。可是才一個多月不到。顧輝就打電話跟羅乙槍說:“老人家去世了。”還是心肌梗塞,只是家里就顧先生一個人,顧輝夫婦整天在外面忙,孫子要上學,直到當天晚上,才發現顧先生倒在了廚房門口,送去醫院。醫生說:“太遲了,老人家已經走了。”

羅乙槍握著手機的手都在顫抖,淚如雨落。羅乙槍已經很久沒落過淚了,為了這個親如父親的老頭,羅乙槍哭得一塌糊涂。值得欣慰的是,顧先生在人生的最后,終于和兒子、兒媳、孫子一起,生活了一個月,也算瞑目了。

16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顧輝回到圳下城,從車里捧出一個骨灰盒。按照顧先生早在一個月前就寫好并交給律師的遺囑里的意思,顧先生作古后,必須魂回故里,將骨灰盒安放在祖業房基樓上。顧輝遵從了父親的遺愿,特意將骨灰盒帶了回來。

羅乙槍看著顧輝手里捧著的骨灰盒,又是一陣難受。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轉眼就成了一盒灰土。羅乙槍甚至連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沒能見到。羅乙槍領著顧輝,上了九樓顧先生的住處——余紫鵑每天打掃清潔一次,顧先生的住處依然一塵不染。安放妥當,顧輝回頭,想對羅乙槍說什么,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來。羅乙槍似乎一下子看出了顧輝的意思,忙說:“顧老板,如果你還愿意讓我幫忙看管這棟樓,那就請你放心,我一輩子都愿意為顧家打工;如果你另有打算,那么,我也二話不說,立即搬走……”

顧輝看著羅乙槍,不說話,足足有兩三分鐘,把羅乙槍都看糊涂了。

顧輝終于說:“你知道嗎?我父親只留下了兩條遺愿,第一條我已經幫他完成了,至于第二條……我當然也不會違背他老人家。作為兒子,我虧欠的太多了。”顧輝說著環顧房間四處,顧先生的生活痕跡依舊,顧輝的眼眶便開始紅了起來。

“顧老板,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開口。”羅乙槍說。

“我父親的第二條遺愿是……”顧輝欲言又止。或者不愿意說出口。

“是什么?”

顧輝低頭沉默了一會。終于抬頭看著羅乙槍說:“是啊,你曾經救過我父親一命。所以,所以,我父親想把這棟樓留給你,這就是他的第二條遺愿。”

如果說羅乙槍相信這是真的。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在做夢。

羅乙槍走到陽臺。從陽臺處剛好能看到整條馬街的熱鬧場面,人來人往,各種店鋪,攤檔,車流。喇叭聲,吆喝聲——這就是馬街,是41區。是圳下城。沒錯。這里是一個誰都想留下來的大城市。羅乙槍第一次從九樓的陽臺往下望,想不到從這個角度看馬街,馬街竟是如此迷人。

“顧老板,您放心,我會好好看管好你們顧家的這份家業的。”羅乙槍回到顧輝的身邊。

顧輝說:“這是我父親的意思,當然。現在也可以說是我的意思,從今天起。這就是你的家業了。我先走了,明天這個時候,自然會有律師來找你的。”

顧輝獨自下了樓。羅乙槍卻還傻傻地站在顧先生的房間里,他回頭望一眼顧先生的骨灰盒,突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似乎想把這半輩子的遭難和委屈都哭出來,哭給顧先生聽。

第二天。律師如期而至。律師問:“房產證寫誰的名字?”

羅乙槍說:“余紫鵑。”

17

春節到了,吃年夜飯,羅乙槍叫余紫鵑多擺了一副碗筷,就當是和顧先生一起圍爐。

然而這個年過得并不平靜,過年前,警察來過好幾次,剛開始把羅乙槍嚇得不輕,以為兩年前干的事終究還是過不去。結果不是,一探聽,是二樓賣臭豆腐一家出了大事,那個吸毒佬被人殺了,幸好不是死在出租屋里,而是死在馬街上。據說當天晚上有人斗毆,這在馬街可是常事。雙方的人傷沒傷著不知道,倒是賣臭豆腐的吸毒佬,被人一刀插在胸口,倒地后,抽搐幾下,就死了。為這事,他老婆鬧個不停,一定要派出所把兇手捉拿歸案。警察來了好幾次,也問了羅乙槍一些情況,最后都不了了之,聽說最后是斗毆工人的工廠賠付了一筆撫恤金。

羅乙槍沒怎么關心。盡管房間她們母女還繼續租住,他都希望她們能搬走,畢竟也是不干凈的人,不想警察在面前晃來晃去。再說,那女人好像神經開始有點問題。經常神出鬼沒。奇奇怪怪,白天不見人,晚上一出去,半夜三更才回來。羅乙槍在監控里見過好多次,起初還以為是小偷。羅乙槍便跟余紫鵑說:“二樓這個女人不會剛死了丈夫就賣身子吧。”余紫鵑不信,說羅乙槍亂猜測。他們也都知道,41區除了出租屋多,打工仔多,雞婆也多,一到深夜,巷子里邊站了不少,專門招攬打工仔的生意,還挺紅火,警察也不見出來查一下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相安無事。羅乙槍好幾次都曾有狠心要讓女人退房的想法,但一想到一個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丈夫剛去世,也挺可憐的,便于心不忍。

沒多久,羅乙槍就有些后悔,大年初一,年才剛到,就出事了。當天晚上,一大幫警察沖上樓來,還帶了槍。警察敲開羅乙槍的房門時,羅乙槍被嚇得連話都說不了。警察說:“請配合,到你這逮捕一個嫌疑犯。201房,鑰匙呢?”羅乙槍這才舒了口氣,忙把201的鑰匙拿了出來,又問:“大過年的,抓誰啊?”不一會,警察便從201房押出一個年輕人。其實是抬出來的,看樣子,那年輕人已經暈倒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手里玩著魔方,若無其事,畢竟還小,不懂事。小女孩叫小顏,羅乙槍是認識的。那個年輕人,羅乙槍卻沒見過,或許見過,但肯定不是他的租戶,那他怎么在201房里呢?而且還是一名嫌疑犯。“認識嗎?”警察問。羅乙槍仔細認了認。還是不認識眼前這個瘦小的年輕人,由于受到驚嚇,他渾身顫抖,像是風中快掉下來的樹葉。警察又問:“他不是你的房客?”羅乙槍說:“不是,真不是,201一直住著她們一家。”羅乙槍指著小女孩說。警察便把年輕人和小顏一起帶走了。endprint

事后,余紫鵑問:“那人該不會就是殺人兇手吧?”

羅乙槍說:“別管閑事。”

躺在床上,余紫鵑沒睡著,推了推羅乙槍:“那個小顏,真可憐。”

“是啊,是挺可憐的。”羅乙槍迷迷糊糊。

“我挺喜歡小顏的。”

“我也是。”

18

第二天,羅乙槍和余紫鵑剛吃完早餐,開了店門,便看見昨晚那個年輕人帶著小顏穿過馬街,回來了。年輕人想帶著小顏上樓,卻被羅乙槍攔住,羅乙槍說:“你不是這里的租客。”那人說:“從今天起201的房租我來付,我們繼續租。”既然這么說,羅乙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他問:“他們怎么把你放出來了?”年輕人說:“我沒做什么,都是她做的。”“誰啊?”“就她媽媽。”年輕人看了看小顏,小顏正沉浸在魔方的樂趣里。完全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故。這時余紫鵑也走了過來,便把小顏拉到身邊,問:“吃飯沒有啊?”小顏搖搖頭。小顏自然認識余紫鵑的,她管她叫“余阿姨”,小顏家里沒出事時,她媽媽偶爾也會到余紫鵑家里坐會,見面也打招呼。余紫鵑便帶著小顏進屋吃粥了。

年輕人和小顏繼續在201住了下來。日子倒得平平靜靜,沒再出什么事,其間年輕人多次出去找工作,都沒找著,因為他不識字,連簡單的表格都填不了。羅乙槍才知道,年輕人叫單青海'岡0到圳下城不久,從小沒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只能勉強說說普通話。羅乙槍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的年輕人。可以想象也是窮家庭出身。一來二去,羅乙槍和單青海也熟絡了起來。

有一次,羅乙槍問起了小顏一家的事情,“她家到底怎么啦?”

單青海一時似乎也說不清,斷斷續續,“……她收留了我。她說她在尋找殺她丈夫的兇手,要我幫她。她給我一把刀,要我去殺一個人,說那個人就是兇手……人當然沒殺著。我和小顏躲在屋里餓了幾天……現在你也應該知道了,原來她丈夫是她自己殺的。她丈夫吸毒,經常打罵她們,她實在忍不住了,就把他給殺了……她一直在尋找兇手,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瘋了……”

羅乙槍這才明白事情的大致經過,但這都不是他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小顏,小顏該怎么辦?羅乙槍問:“你就這樣一直帶著小顏?你拿什么養她,你看,她都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了。”

單青海說:“大哥,我正想跟你商量這事,一直沒敢開口,我見你們夫妻倆也還沒孩子。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小顏?喜歡的話你們就收養她吧,求求你們了。她媽媽留了一筆錢在我這里,我可以都給你們。”

單青海一席話,讓羅乙槍頓時心胸都開了。羅乙槍正有此意,不但是他,余紫鵑也覺得越來越離不開小顏了。羅乙槍當即答應單青海,收養下小顏,這事兩全其美,一個小女孩,很及時地彌補了他們人生的缺陷。至于錢,羅乙槍執意不要。

羅乙槍問單青海接下來要去哪里。單青海搖搖頭,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處流浪唄。羅乙槍到圳下城后,見過不少像單青海這樣的進城流浪者,沒有工作,沒有親人,在城市里無依無靠。比起他們,羅乙槍真是非常幸運了。

“實在沒辦法,就回家。”單青海說。

“哦,還不知道你老家是哪的呢。”羅乙槍也是隨口那么一問。

不料單青海脫口而出:“南溪縣。你呢?”

羅乙槍嚇一跳,萬沒想到還是個小老鄉,只是羅乙槍不敢說自己也是南溪縣人,他說:“我,我是從海南過來的。”

19

小顏在附近的幼兒園讀書。老師問,怎么這么大了才送來,看別的孩子才三歲就什么都會了,她還不會寫123。余紫鵑只好謊稱是剛從老家過來。老師又就留守兒童的現象說了一番。

早上是余紫鵑送過去的,傍晚,羅乙槍又去接回來。就這一送一接的,一家三口,一個家庭的模樣就顯示出來了。多好。生活還真從沒有這么充實幸福過。如今,羅乙槍就算喝的是水,也會美美地醉過去。

小顏一天天長大,乖巧懂事,也認羅乙槍和余紫鵑。余紫鵑給小顏穿好的吃好的,總之要什么有什么,跟親生的一樣。就是親生的。出于一種自私心理,他們避諱在小顏面前提及她的父母,顯得小心翼翼。二樓那個房間,早就租出去給別人了,是一個搞寫作的自由撰稿人。羅乙槍還是把房間重新裝修了一遍,將小顏之前遺留在四壁上的痕跡統統覆蓋掉。至于其他租客。基本上半年就能換一茬,雖然這樣對房東來說也不好,羅乙槍倒希望他們統統搬走,最好沒有一個人知道小顏的來歷。而新搬來的租戶,自然不會想到小顏其實是房東夫婦收養的……是的,如果有可能,他們還想洗掉小顏腦子里的記憶——那樣就更一干二凈了。

羅乙槍甚至想,是不是應該帶著妻女回一趟南溪縣,想想,也算是衣錦還鄉了。他的父親呢?父親現在過得怎么樣,他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應該把父親帶到身邊生活了,如今也有了這個條件。羅乙槍還想給鼎湖仔修摩托車的巴浪仔打電話,好不容易記起了號碼,一打,卻是別人來聽,說半天,對方說你打錯了,我這是克拉瑪依。巴浪仔已經換了手機號。要不要回去一趟?羅乙槍糾結了很久。糾結的原因是他不確定,馬寶禹的兒子馬勇的死,到底有沒有和他扯上關系——關系肯定是扯上了的,問題是警方知不知情。當然,這事誰也不知道。光看這幾年來,沒什么動靜,羅乙槍覺得事情應該是過去了,自己的擔心有點多余。

羅乙槍跟余紫鵑提了回南溪鎮的事,余紫鵑卻不同意,也說不出個什么理由,就是不同意。羅乙槍再三追問,余紫鵑才說出實情,原來她的前夫也是南溪縣人。十年前,二十多歲的余紫鵑被人拐騙到了南溪縣,嫁給了一個傻子,余紫鵑執意不與傻子同房。后來,傻子牽涉進了一樁奸殺案,被判了死刑。傻子是獨苗,為了傳宗接代,一家人求了不少人。終于愿意讓傻子在行刑前跟余紫鵑發生一次關系。而余紫鵑提出的條件是:不管能不能懷上,她都要離開南溪縣。傻子的家人同意了。結果,余紫鵑還真懷上了,生了一個男孩,傻子一家感激不盡。給余紫鵑磕了頭,并備足路費讓余紫鵑離開。余紫鵑在羅乙槍懷里哭著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次回到南溪縣。”endprint

羅乙槍想不到余紫鵑的故事如此凄慘,看樣子,每一個來到圳下城的外鄉人,背后似乎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20

馬街派出所的警察再次來到出租樓時,羅乙槍剛好去出貨,余紫鵑以為還跟小顏父母的案子有關,都大半年過去了,還能有什么事?警察卻拿出一張被放大的相頭,顯得模糊不清。警察把相頭遞給余紫鵑看,“這是不是你丈夫?”余紫鵑看著。不敢確認。余紫鵑問:“什么事?”那警察也稀里糊涂的樣子,嚼著一口檳榔,味道重極了。警察說:“外地來了兩個警員,要尋找這人,我看照片,覺得眼熟,想起生哥,就來問問。”又說:“他們說這人叫羅乙槍,是個殘疾人,失蹤好幾年了。”余紫鵑卻不假思索,笑著說:“那巧了,水生也是殘疾人,他裝的是假肢,你沒看出來吧。”警察愣了一下。沒說什么,又走了。羅乙槍回來時,余紫鵑竟把上午的事給忘了,吃過午飯,到了下午,才把上午警察來過的事告訴羅乙槍。羅乙槍一驚,慘了,問余紫鵑:“那你說什么沒有?”余紫鵑說:“緊張什么。人家找的人叫羅乙槍,又不是你。”羅乙槍后悔凡事瞞著余紫鵑,事到臨頭。余紫鵑連個謊都不會撒。

羅乙槍說:“如果我說,他們是來找我的,他們還是來抓我的,我殺過人,我是個通緝犯,他們要把我捉拿歸案,你會怎么想?”

余紫鵑的臉突然變了色,她低聲說:“走,快走。”

五分鐘后。羅乙槍從后窗爬出,穿過41區長長的巷子,有幾棟正在搶建的違章樓房,巷子里堆滿了各種建筑材料。羅乙槍跳過一堆紅磚時。看見了兩個巡警站巷子出口,不知是不是沖著羅乙槍來的。羅乙槍沒敢往前,他在41區生活幾年了,最清楚不過,一旦巷子兩端被堵住了,誰也別想走出41區。羅乙槍決定爬上眼前一棟在建的樓房。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弄臟,在地上撿起一頂破帽子,戴上,拎著一袋沙土便混進了忙碌的人群。

當天深夜。羅乙槍才逃出了41區。他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比幾年前初來圳下城時還要狼狽,想起再也不能回到余紫鵑和小顏身邊,羅乙槍不禁淚如雨落。

21

羅乙槍沒地方可去。羅乙槍干脆橫下心來。“馬寶禹你不是要抓我嗎?我就回去,會會你。”羅乙槍覺得一下子輕松了,豁出去了,就當是在外走一遭,而這一遭也沒白走,至少經歷了真情,為愛的人留下了足夠過一輩子的東西。當初羅乙槍之所以把房產給余紫鵑,怕的不就是今天這樣的結局嗎?

又是一年過年時。羅乙槍記得那年離開家鄉,也是大過年,如今回去,還是過年,似乎所有大的事情,都發生在過年。羅乙槍覺得有點意思。一路回家,翻山越嶺,其實也就幾個小時的車程,車子進入南溪地界時,羅乙槍還是感覺到了緊張。他不知道自己緊張什么。他想。如果早在之前,他能說服妻子回一趟南溪,大概那時的心情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一切都過去了。幾年不見,羅乙槍感覺南溪沒什么變化,甚至湖村也沒什么變化,還是那樣窮,那么破敗。倒是羅乙槍的變化太大了,誰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從進村的路上一步步走進來的,就是幾年前失蹤的羅乙槍。

羅乙槍老屋的草已經有一人多高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人住過。羅乙槍在自家門口站了一會,才想起要去鼎湖仔找巴浪仔。巴浪仔也沒什么變化,還是那樣臟,那樣愛吹牛,唯一的變化就是他現在不只修摩托車,還修汽車。巴浪仔說:“這幾年,你不知道吧,扇背鎮的冰毒都遠銷海外,越做越大。開小車的比以前開摩托車的還多。業務不升級怎么行呢?”巴浪仔對羅乙槍的突然出現完全不見外,就像他的突然消失。巴浪仔見羅乙槍走進店鋪里來,第一眼沒認出來,第二眼就認出來了,第一句話就說:“嗨,你還把腿長上了。”

羅乙槍跟巴浪仔打聽他父親的事,才知道父親早在兩年前就去世了。父親到處流浪,尋找羅乙槍的下落,在省道,被一輛小車撞倒了,死了好幾天,才有人通知到湖村。最后還是巴浪仔去收的尸,并下葬,墳頭就在下坑的坡地上。巴浪仔帶羅乙槍去認父親的墳地,羅乙槍跪在父親的墳前,大半天沒起來。

巴浪仔問羅乙槍:“你回來干什么?要我就永遠不回來。”

羅乙槍說:“回來找馬寶禹。”

巴浪仔說:“你知道嗎?馬寶禹這幾年一直到處尋找你的下落,為了你。他連村主任都不干了,妻子也跑了,像瘋子一樣,天天到縣公安局鬧,還拉橫幅,喊口號,坐在公安局門口大哭大鬧,捧著他兒子的遺照……據說,還上了電視,上了網絡,縣里都怕了他,縣長親自抓這個案子。你的嫌疑最大,你當初就不應該跑,你一跑,大家就都說是你干的了。對了,跟兄弟說實話,那事真是你干的?”

羅乙槍點點頭,“接下來的事也都是我干的。”

巴浪仔看著羅乙槍,不說話。

“謝謝你為我父親做的事。”

巴浪仔看著羅乙槍朝扇背鎮的方向走去,便喊道:

“你還欠了十塊油錢呢,記得回來還我。”

22

大年初一,晚上,羅乙槍懷揣著從一名毒販手里買來的自制手槍,在熱鬧的扇東街上閑逛。如今,他的出現不再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他像個正常人那樣走在扇背鎮的街上。扇背鎮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他們甚至說起了普通話,沿街的牛肉粿條店,擂茶鋪。還有咸餅糖蔥。蠔烙。魚丸面……各種海濱小鎮的美味,羅乙槍都十分熟悉,他其實很想像個久別重返的人那樣一條街吃過去,填飽空空的胃。

白天時,羅乙槍在碧海小區沒守到馬寶禹,他問了保安,那保安一聽說馬寶禹,立馬反應挺大,“是他啊,早就把房子賣了,一直在找殺他兒子的兇手,都快瘋了。”

幾年前,羅乙槍在扇背鎮打聽馬寶禹,沒人知道,那時他還是個村主任,還住樓房,還算個人物;如今馬寶禹什么都沒了,在大街上隨便拉個人,一問,卻知道馬寶禹是誰了,“老馬啊,剛才還看到呢,就在金龍照相館門口。”

羅乙槍就是在金龍照相館門口跟住了馬寶禹,三年不見,馬寶禹確實落魄了不少。至少瘦了一圈。走路時威嚴也都不再了。馬寶禹從金龍照相館出來。罵罵咧咧,“過年怎么啦,過年就不做生意啦。”照相館老板探出頭:“過了年再說吧,大過年的,你讓我沖洗遺照,不吉利啊。”“不吉利個屁,我明天還要到縣里去,記住了,這次放大點。我要把它掛上縣政府的大樓。他媽的,都是飯桶——呸!”endprint

馬寶禹走在街上。有點跌跌撞撞,看來是喝了酒。羅乙槍尾隨其后,手按著腰間的槍。

羅乙槍曾經很想擁有一把手槍。殺光所有他看不順眼的人。后來他漸漸沒了欲望——奇怪的是。有欲望時。他沒得到。沒欲望了,反而就擁有了。羅乙槍其實大可以和幾年前那樣,一把刀就足夠了。羅乙槍之所以要買一把槍,似乎是為了一種儀式感,他要讓馬寶禹死得跟馬勇不一樣。羅乙槍想起父親的死,與馬寶禹比起來,羅乙槍仁慈多了。

羅乙槍眼看馬寶禹走進一家沙縣小吃。他記得那鋪面以前是個理發室,他在那里理過幾次發。那些老師傅手藝不錯,每次都能把羅乙槍撫弄得睡過去。羅乙槍很享受那個舒適的過程。可能是后來扇背鎮興起了不少發廊,比如青絲坊,搶了理發室的生意,才改成沙縣小吃的。羅乙槍跟了進去,發現一面墻上還豎著一塊掉色的鏡子,沒拆掉,羅乙槍就曾坐在那面鏡子前理過發。而此刻,馬寶禹剛好也坐在鏡子前的桌子上。羅乙槍通過鏡子。剛好看到了馬寶禹的臉。這張臉明顯不是馬寶禹該有的臉,成了一個酒鬼的臉。羅乙槍找個位置坐下。他怕馬寶禹從鏡子里看見身后這個跟了他一條街的行刺者。

“有酒嗎?”馬寶禹突然高聲大喊,他的桌面上正放著兩籠蒸餃,裊裊熱氣往上升,使得鏡子浮起了一層水珠子。天太冷了,店里吃東西的人不多,就幾個外地人,說普通話,包得跟粽子似的,很艱難地把頭轉過來看馬寶禹,又笑著快速地把頭轉回去,舒舒舒地吃起排骨面條。看樣子他們對馬寶禹不陌生。“外省仔,看什么看?”馬寶禹罵道。他們聽不懂南溪方言,就算聽懂了,也不敢惹。

服務員從街對面的小店提過來一支白酒。給了馬寶禹。

趁著馬寶禹醉醺醺,羅乙槍覺得機會來了,就在這里,一槍把他解決了,干脆利落。然而,當羅乙槍把槍握在手上,隔著一層外套對準馬寶禹時,他一下又猶豫了,殺他干什么呢?他都是這樣的人了,還用得著殺他嗎?他現在是不是比死還難受?這么一想,羅乙槍又覺得自己優柔寡斷了起來,不像一個干大事的人的做派。沒錯,殺了馬寶禹,他就不可能天天去縣里喊冤,他不去上訪,便誰也不會再去關心幾年前馬勇的案子了——也就是說。只要馬寶禹一死,他羅乙槍才有重獲自由的可能。

“嘭”的一聲。子彈正好打中馬寶禹的腦袋,一灘混著豆腐乳一樣的白色腦漿的血,像一口痰一樣噴在鏡子上,看起來,倒像是一幅抽象派的油畫作品。

羅乙槍趁亂跑出扇東街。和幾年前一樣,他很順利地就逃離了案發現場。羅乙槍沒走出多遠,卻聽見噼里啪啦一陣槍響,聽起來又像是過年的鞭炮聲。聲音似乎來自扇背鎮的任何一個角落,街上人驚叫著,四處逃竄。他們說,扇背鎮已經被警察包圍了。

第二天。巴浪仔便得到最新消息:大年初一,南溪縣公安局出動三干警力,圍剿毒窩扇背鎮……行動總共抓獲制毒販毒分子兩百多人。繳獲冰毒三噸之多。不幸的是。本來已經控制好的局面,卻不知是誰開了第一槍,導致警匪火拼,死傷不少,其中就包括南溪縣刑警大隊的大隊長。

編輯手記:

陳再見的《行刺者》,寫出了情與理、利與義、私與公的沖突。羅乙槍,當兵成殘疾人回到農村,在生活的緊逼之下,性格變得殘缺,人變得慵懶。羅乙槍為了有或莫須有的殘疾補助,幾次去找村主任馬寶禹,幾次尋找事情未果還受了屈辱的他,把馬寶禹的兒子馬勇刺死,然后逃離。在圳下村,在別人的幫助和自身的努力下,羅乙槍重新找到了身份的認同感與存在的價值感。最終警察找到羅乙槍所在的那個出租樓,羅乙槍再次逃離,而此次他并沒有逃向別處,而是決定回老家,把馬寶禹殺死。他覺得只有殺死馬寶禹才能真正收獲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又在何處?羅乙槍生死未卜,這樣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令人深思。圳下村的那個出租樓里,住著有著不同背景遭遇的人,許多人來到那里避難,有些人找到了某種意義上的避風港,而某些人在城市中徹底被吞噬。在這篇小說中,陳再見把經驗記憶和當下的社會問題結合在一起,敞開了批判現實的鋒芒,農村當下經過種種的變遷發展之后,人性的光芒正逐漸暗淡,羅乙槍父親的畏縮、懦弱以及被離家出走與死于異鄉,都是對于農村當下的一次絕妙而悲涼的諷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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