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姍
(廈門大學海外教育學院,福建 廈門 361102)
當我們努力塑造自我形象的時候,并不能期待我們想象中的觀眾能夠以有理性、充滿同情心和道德感的方式來對待我們的闡述。我們在塑造自我、塑造所謂的“中國形象”的時候,是否考慮到我們自身和我們的觀眾也許都陷在某種偏見和自大中,如何應對這種雙向的自大和偏見,這是一個問題。
馬丁·貝爾納的《黑色的雅典娜》就向我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一種文化強調(diào)自身的獨特性、民族固有的特質(zhì)強調(diào)到絕對和唯一的地步時,當這種文化邏輯被普遍地運用到對一切民族文化的理解上時,各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和彼此溝通就成為不可能,但這同時也就意味著自身文化的那種獨特性也就成為不可理解、不可交流的神秘之物。”①
馬丁·貝爾納作為一個學者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以中國研究的學術訓練的背景,二十年中國、東亞和東南亞研究的經(jīng)驗進入古代埃及的研究,調(diào)查有關希臘起源的歷史寫作。這種思維經(jīng)驗與研究對象的錯位,帶來了新鮮同時也充滿爭議的研究成果。貝爾納在他的《黑色雅典娜》一書中,著力探討了(西方世界的)人們認識希臘文明起源模式的變化。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隨著時間推移,人們距離真實歷史越來越遠,遠到真正的古埃及和古希臘都成為影影綽綽的背景,其思想和文化上的價值都已經(jīng)完全融入繼承其遺產(chǎn)的文化中并且失去了來源標識。對后人來說,古代文明成為一種精神上的絕對他者,被歪曲闡釋以便證實后人在所屬時代和社會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回顧不太久遠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在歐洲古典學興起后,起源于古埃及并且擴散到古希臘的古代知識(即“雅典娜”)先是被帶上有色眼鏡進行考察(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及之前的人們并不特別關注埃及人的膚色),進而“在黑奴制和種族主義興起之后,歐洲思想家們關切的是把黑色非洲人盡可能遠地置于歐洲文明之外”②,“雅典娜”失去了埃及或者非洲屬性,成為古希臘的象征,并且被標識為高貴的、理性的、白色人種的、北方的屬性,“雅典娜”由無色變?yōu)榘咨_@一過程的直接成果就是,直到今天,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歷史體系依然無視古人對早期希臘歷史的描寫,古埃及文化不被看成是希臘的文化鼻祖,而是一種神秘新奇的異族文化,并且以其異文化屬性反襯希臘羅馬文化(也就是雅利安模式)的“正統(tǒng)性”。對此,貝爾納認為:“即便它(雅利安模式)的孕育是罪惡的,甚或是錯誤的,也并不必然影響它的有效性”③。
盡管作者把書名題為“Black Athena”,他本人并不能確認古埃及人或者“雅典娜”是否是黑人或者黑非洲文化,這里的black只是一種比喻。然而,這本書出版以后,不僅書中的觀點引發(fā)無休止的爭論并且演變成一個曠日持久的學術事件,而且吊詭的是,“雅典娜”在某種意義上被賦予了明確的黑色屬性。在當代文化版圖中,《黑色的雅典娜》一書中提出的觀點,某種程度上被歸入反西方中心論,并且由于對古埃及的探討,該書被一些讀者視為當今弱勢的黑人站隊。足可見種族主義思想不僅從正面,而且從反面影響人們的思想,因為無論是目前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之為惡的“高貴雅利安人”思想,還是政治正確的“黑人平權(quán)”思想,都是種族主義思想的一體兩面,都是達爾文主義思想的當代遺產(chǎn)。與之相比,西方文化中真正不存在種族主義思想的例子大概只能在文藝復興及之前的時代找到。
在貝爾納的世界圖景中,“如果日本模式與古希臘模式相似,那么,中國的明顯的西方祖先平行物就是埃及。古埃及吸取了其他非洲和西南亞民族的精華,但它有著延續(xù)了許多個千年的文化統(tǒng)一,發(fā)展出來獨具特色、自成一體的文明,這一文明對相鄰社會的文明有重大影響。同樣,中國文化的一些側(cè)面來自中亞和印度。但是這些借用被完全整合進了本土的基礎。中華文明對整個東亞具有中心意義,它給予的比它得到的要多得多。18世紀歐洲作家贊許地看到古埃及和中國之間的相似:官僚統(tǒng)治,對意識和理性的強調(diào),平民控制軍隊,重視穩(wěn)定而非變化,書面符號有語音和語義內(nèi)容等;相似性還表現(xiàn)在兩個國家與周圍社會相對位置的結(jié)構(gòu)等同性。”④
從這個角度來說,《黑色的雅典娜》一書對當代中國人來說最大的價值,不在于對古代文明的歷史真相的辨析,而在與它的平行觀點結(jié)合歐洲近代古典視角對照當代東西文化對話,就提供了這樣一種批判性視角:中國文化在與世界(當代西方文化)對話時,我們的文化自我與對方的文化立場是否真誠,雙方的民族自尊心與自豪感是否導致傲慢和偏見甚至對事實的扭曲,對話中的邏輯關系是否理性,對話的結(jié)果是否符合雙方共同的利益,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無法決定對方的誠意和理性程度時,我們應該選取什么樣的中國文化為代表、采取什么樣的對話策略來進行交流,我們是應該先糾正對方的偏見,還是要以自我中心進行文化輸出,還是放任雙方可能存在的偏見讓時代的潮流自然而然地去偽存真?與古埃及文明不同,古中國文明的直接后代仍然活著,而且無可逃避地必須與全世界各種不同的文化接觸并且共存。當代世界的“古埃及形象”問題是已死去的古埃及人無力解決的問題,而當代世界的中國形象問題確實實實在在的,需要當代中國人思考的問題。首先應當被考慮的是如下方向性問題。
首先,當今世界總共有幾種文明,每一種文明都具有什么樣的文化立場和文化偏見。
其次,中國文明對外交流的歷史中,出現(xiàn)過什么樣的文化立場和偏見。
第三,當代中國人的自我認識和對世界上其他文明的認識處于什么樣的水平,并且各有什么樣的偏見。
第四,在國際政治經(jīng)濟背景下,當代中國的立場和跨文化交流的目的是什么。
第五,根據(jù)第四點的立場和目的,我們應該如何修正我們既有的立場和偏見,并采取什么樣的策略。
這五個問題在當今急速變化的世界中,很難準確詳細的回答,考慮到每一種文化,每一個國家直至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閱歷和視角限制,因此幾乎不可能得到公認一致的答案,這些所能提供的是思考的方向。
從這五個問題出發(fā),我們需要討論什么是文化。從《黑色的雅典娜》一書可以發(fā)現(xiàn),古埃及文化對古希臘及以后的歐洲文化的影響深遠,典型的例子就是埃及宗教的遺存中產(chǎn)生的赫爾墨斯神智論思想與基督教的微妙關系及其對早期科學的啟發(fā)。再把視線調(diào)轉(zhuǎn)到東方,古埃及的東方平行體,即古中國文化,周邊文化及歐洲文化也產(chǎn)生的影響,其典型的例子是文官制度。從這兩個以及眾多類似的案例,我們發(fā)現(xiàn),在跨文化交流的歷史上有意義的文化,往往是一些先天的生存條件并不太優(yōu)越,人們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生存并且分享有限的資源,應對共同的挑戰(zhàn),因而在長期的各種摩擦沖突中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一個民族以其全部傳承下來的生存經(jīng)驗為其歷史,以其歷史所塑造出的物質(zhì)和精神財富為其文化。一個個體的全部生存經(jīng)驗構(gòu)成了他面對未來時,理解和應對各種新情況的依據(jù),同樣地,一個民族的全部生存經(jīng)驗也構(gòu)成了這個民族面對未來時,理解和應對各種新情況的支點,從縱向看,一個民族的歷史經(jīng)驗越是豐富,他們在未來的生存概率越高,從橫向看,一個民族越是善于學習和借鑒其他民族的歷史經(jīng)驗,他們在未來的生存概率也越高,這就是向古人和向異族學習的意義,反過來,這也就是古代文明,或者文化之于當代人的意義。
而古埃及文化與今天的古埃及形象的問題,也就在于,源于古代埃及的生存經(jīng)驗和文化在滋潤和養(yǎng)育了后來的古希臘以及歐洲文化以后,由于近現(xiàn)代埃及的衰落和歐洲的崛起,歐洲人不僅“數(shù)典忘祖”,而且把埃及視為異化的對立參照物。本質(zhì)上這是文化交流中兩個層次的問題。
首先,是自我與他者的問題。
根據(jù)《黑》中的論證,在古時候,本沒有明確的埃及和希臘的對立,希臘地區(qū)是埃及地區(qū)的殖民地,因此希臘各地不同程度地輸入埃及宗教、科學知識、管理制度等文明成果,并沒有太大的障礙,這種文化輸入的痕跡在語言中可以體現(xiàn)出來。然而,到了歐洲近代,隨著自我意識的出現(xiàn)和逐漸增強,人們需要樹立他者來對照并且確立自我形象,于是埃及就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物。近代歐洲在自我形象樹立的過程中,開始使用各種二元對立的概念,例如:先進——落后、文明——野蠻等等,分別在自我和他者身上貼標簽,理所當然的,褒義詞必須貼在自我的身上,而貶義詞則不可避免地要貼在對照組,比如古埃及身上了。
古埃及文化早已絕后,古中國文化的后嗣卻還活著。在“埃及形象”的悲劇面前,作為中華文明古圣先賢的毫無疑問的后裔,當代中國人是否明白,自己所關注的“中國形象”在西方中心知識體系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根據(jù)《黑》一書中提供的知識版圖,把埃及替換為中國并做出大致修正,我們大概可以提出以下尚未付諸論證的問題。
首先,中國形象問題中的自我與他者命題。
在西方知識體系中,這種二元對立的邏輯方式具有深遠的宗教歷史背景,其最早源頭估計是古埃及一神教改革對猶太教的影響,并且由猶太教的傳播和變化深深扎根于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中。而這種二元對立在從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三分天下的歷史中走出來的中國文化中是否有效,或者是否如此重要,則另當別論。或者說,從某種意義上看,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在非必需領域的思維定勢的形成和運用,就是所有非基督教非伊斯蘭教世界文化背景的民族在于西方主流文化打交道時,需要考慮到的一種文化差異。
那么,當我們在考慮中國形象問題時,我們是否要接受西方文化體系的這個結(jié)構(gòu)方式?如果我們接受,那么,中國形象的對立面應當是什么,中國文化的對立面又應當是什么?是西方形象和西方文化嗎?那么在這個結(jié)構(gòu)基礎之上,二元對立的各類概念,例如先進——落后、文明——野蠻等等,又要怎么分配?又或者,我們拒絕接受這個結(jié)構(gòu)方式,我們是否應當努力辨析西方世界在認識中國形象時,潛意識中的這個意識形態(tài)習慣,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種文化交流中的偏誤問題?還是對此視而不見,放任自然,相信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設——比如“只要我們有錢了,外國人就不敢瞧不起我們!”。
其次,中國形象的名與實問題。
先從中國文化體系來看,內(nèi)容就紛繁復雜,其間中外交流時斷時續(xù),對異域文化的引接和本土化并未中斷,百年前的華梵之辯中,天竺學問仍屬于一種西來之學,而當代中國已普遍把佛學視為本土文化甚至劃入“國學”的范圍,“西來之學”的定義轉(zhuǎn)變成國學的對立物,并且“國學家”們百般努力試圖樹立起一個面目清楚的國學形象。然而當我們對各國學好愛者以及國學大師提問,是否可以把國學作為中國形象,以及將其與西方知識體系中的漢學劃等號時,如果被問者對目前盛行的中國形象以及漢學的具體內(nèi)容有所了解,恐怕他們對此難以作答。
那么,為什么外部世界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漢學/海外中國學)和中文文化內(nèi)部對自身的認識(國學)以及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中國對外文化交流領域的中國形象,有如此遙遠的距離?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三者之間能夠發(fā)生對話嗎?如果發(fā)生對話,我們?nèi)绾握J識這種對話是否存在誤解,如何確保對話的趨勢朝著有利于我們的方向發(fā)展?
假設我們對中國文化的名與實不再有爭議,中國形象與所謂國學大致能畫上等號,或者拋開目前各路神仙的不同解釋,只考慮一個空泛的概念——中國文化,那么當我們把中國文化推向世界時,我們準備如何面對,外人出于各種原因不由自主地把中國文化的名與實分離,并且根據(jù)他們的需要分別安排,就像歐洲人對待埃及文化那樣?
以上眾多問題,每一個問題都能質(zhì)疑當前的眾多文化現(xiàn)象,并且生發(fā)出更多問題,《黑色雅典娜》是一個西方的中國學研究學者從東方模式出發(fā),研究西方歷史中被遮蔽的問題,而本文僅將《黑》中揭示的問題作為借鑒,考察當代中國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正在發(fā)生或者也許將要面對的問題。在漫長的歷史中,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并不能決定文化交流如何進行,更無法預見交流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但作為當代人,以史為鑒,通今古、知未來,仍然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注 釋:
①聶敏里.〈黑色雅典娜〉的啟示.讀書,2015(11):139.
②馬丁·貝爾納.黑色的雅典娜.吉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24.
③馬丁·貝爾納.黑色的雅典娜.吉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400.
④馬丁·貝爾納.黑色的雅典娜·中譯本序.吉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