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出走三世，歸來仍是少年

趙志剛

李國正，是我從事媒體工作17年期間年齡最小的采訪對象。2003年的秋天，我在山東老家料理完母親后事，強忍著巨大的悲痛進入桑園村，開始一次“送法下鄉”背景之下的農村法治調查。

彼時，我來到桑園村，開啟自己的田野調查，其中一個重要采訪對象就是號稱“赤腳律師”的李志增。他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因為和鎮上打行政官司而走上了“法律道路”，從代寫訴狀，到接受當事人委托代理訴訟，逐漸成了周邊知名的“赤腳律師”。赤腳律師們身兼數職：農忙時他們是黃土地上的普通農民，要播種、鋤地、澆水、收獲。一旦有人找他們代理案件，李志增們則開著三輪車奔走于鄉鎮法庭、縣法院、市中院。他們通過大量的訴訟代理實踐著“法律下鄉”，并成為基層官員依法行政的監督者。

李國正是李志增的兒子，當年才7歲。早上，我從他們家溫暖的床鋪間醒來，小國正帶我走出小院兒。村里的雞鳴聲、犬吠聲、水流聲，樹上的鳥叫聲，露水的滴答聲，盡是天籟交織之音。抬眼望開去，果樹成林，炊煙裊裊——靜謐、自然，一幅美極了的田園風光圖。在他媽媽做早飯的間隙，小國正還帶我去了村邊上的一個小湖邊上玩耍。

后來我寫出了《方圓》雜志2003年11月號的封面文章《桑園法治斷代史》，并把天真爛漫的李國正照片置于當期雜志的封面，旨在寓意中國鄉村法治在李志增們一代“赤腳律師”的啟蒙下，必將迸發出巨大的民主力量，讓鄉土中國充滿發展的希望。

十幾年轉眼過去了，國正到了考大學的年齡。但那年國正考得不好，上了臨沂一所大學的專科。他的家人征求我的意見，我說以后可以考專升本。去年暑假，他來到北京實習，這也是時隔13年后我們第二次見面，當時國正已經出落為一個高大帥氣但略顯靦腆的大小伙子。他待了不到一個月，其間我們吃過一頓飯，席間他說起自己未來工作和生活的種種打算，我感到很欣慰。

然而，2017年12月8日，我突然收到消息，說國正在淄博的高青縣出了車禍，交警告訴他們情況不好，要家屬過去。我心頭猛地一震，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立即打電話托淄博的朋友了解情況。很快，我收到答復：國正昨晚已經身亡！

我可能是李志增朋友中第一個得知他的愛子身亡消息的人。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在考慮如何把這個噩耗轉達給他們。實際上，在他們確知“國正沒了”的時候，我依然沒有勇氣告訴他們。我不知國正的父母和姐姐如何接受至親離去的殘忍現實。

他的家人告訴我，國正從小特別懂事有禮，從不與人耍心眼鬧脾氣，跟朋友同學都相處很好。此外，他還特別有上進心，今年夏天大專畢業，他打算在社會上先鍛煉一年，不僅考了會計證，還填報了法律專業，本來計劃元旦回來參加考試的……

猶記得最初和國正的見面，我還未從失去母親的巨大傷痛中走出來，7歲的國正那么可愛，在沂蒙山區的山村給了我莫大的安慰。他樂觀向上，陽光健康，眼神純凈、清澈，渾身充滿靈性，散發出催人奮進的活力，象征著未來和希望。而這樣鮮活的一個21歲的生命，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與我們突然作別，無疑又讓我陷入當年猝失慈母的悲痛中去，陷入一種失去人生美好愿景的悲劇之中。

樸樹的一首《送別》唱哭了他自己，也唱哭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因為人到中年的我們，總在不斷地送別，我們萬般不舍，卻又無能為力。

在即將過去的2017年，有很多人離開了我們，但正如《尋夢環游記》里的臺詞說的那樣：當最親的人逝去，離開我們的身邊，他們是真的離開了嗎？他們只是去到了一個我們未曾去過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就在我們心里。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謹以此文悼小友國正。愿你出走三世，歸來仍是少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