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莫言深圳演講的整理和思考

2017年11月11日下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出席第十八屆深圳讀書月讀書論壇，他在深圳中心書城南區大臺階，以“民間藝術對我小說創作之影響”為題，分享其創作心得，尤其是與讀者互動環節，他談及人們對他創作的一些疑問和爭議點。對此，我也進行了思考。

一.民間探源掘寶與暗合尋根文學

“當我的同齡人還在讀書打鬧的時候，小學未畢業的我就已經在成年人里頭打磨。”莫言表示，他最初的閱讀是一種無意識的“用耳朵的閱讀。”他說：“我才讀完小學五年級，用耳朵的閱讀，是下意識的行為，并非為了成為作家有意積累。后來成長之后，看到的事情，生活的經驗，都變成我小說的素材和靈感。民間確實是我們所有藝術的原生地，高雅藝術的根都在民間藝術中，美術、國畫，最終都在老百姓的墻壁上；音樂最終在民間歌手的歌唱上；小說的故事在說書人的嘴巴里，在民間的舞臺上。戲劇、美術、音樂都可以在民間上找到源頭，我們要在民間去尋根。”

“民間是藝術的原生庫，那些在高雅殿堂的藝術，它的根就在民間。我們搞藝術創作，應該到民間去尋根。那些具有民族特色、作家個性的作品，才能在世界文學版圖中占有一席之地。”莫言說，“我的作品暗合了尋根文學的宗旨。你一旦要寫作，童年、民間就會自然而然成為創作來源，這其中也會出現地理、植物、動物等。這是立體的、活色生香的事件”。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出現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尋根文學。莫言說，尋根文學提倡作家到民間去尋找靈感和資源。

莫言的家鄉高密有4個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剪紙、泥塑、撲灰年畫和茂腔。其中，他對茂腔情有獨鐘，在多部小說中對茂腔傾注了極大熱情。他說：“我的故鄉假如有聲音的話，那么這個旋律就是茂腔。生活總是需要一點音樂，越是貧困、痛苦、孤獨、寂寞的時候，越需要放聲歌唱，越需要通過歌唱抒發內心積壓的情感。茂腔的正是在困難深重的地方產生的，雖然悲涼但有一股力量。”說起茂腔，莫言的語氣興奮起來。莫言對茂腔的熱愛，體現在了茂腔風格的著名長篇小說《檀香刑》里。他說：“今年，《檀香刑》由山東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改編成歌劇，一個‘土味的東西跟西洋藝術交融，很有趣。”

在互動環節中，讀者問：您最喜歡讀的名著是哪一本？莫言答：和同年齡的作家比，我讀的書比較少。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山東老鄉蒲松齡的《聊齋志異》。

至于莫言從民間尋根這一做法對于文學創作有多大的意義，我以為，從民間藝術獲取文學營養只是一種途徑，其實莫言不僅僅有民間藝術的滋養，還有中國古典小說和外國小說的養育。他雖然受到了魔幻現實主義等西方藝術手段的影響，但他的中國特色是很濃的，比如中國民間故事。《檀香刑》中，“拿胡須找到老婆前世是一條大白蛇”這樣的細節是特別有中國特色的。其實，民間和官方、通俗和高雅的交融才是生活的整體，更有藝術創新是以尋找更接近生活真實和內心世界為目標，創新的藝術會從民俗學、哲學、科學等多方面獲取新的創作手段比如意識流和科幻等。所以，我主張根性與創造性應在文學創作中并存，以彰顯原創的意義和文本的價值。

二.文學家的想象與作品的真實

讀書論壇主持人對莫言說：“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說您的想象力超越了人類生存的極限，您對此有什么看法？”莫言表示，作家需要想象力，但受制于現實的制約，“就像雄鷹在天空中翱翔，需要落腳點。想象力不能是無本之木。如果我的作品中都是毫無邊際的想象，那么讀者難以讀懂；而如果僅僅是對現實的照片式臨摹，那是沒有任何生命力。還是要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莫言說：“誰也不敢說想象力超越了生活，生活變化快，變化中的生活很復雜。在我新近的這批小說中，就是因為這樣生活原本的情況而發生變化。”

他講了小說《死者的未婚妻》和《天下太平》的故事情節，那些故事里頭有中國古代志怪小說和民間鬼怪傳說等情節。“從《死者的未婚妻》到《天下太平》，小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莫言感慨道：“生活中發生的一些事情，往往會改變小說的走向。

當主持人問及，是否擔心作家寫作也會被機器人取代？莫言表示不擔心，他說：“文學創作比其他創作要復雜，被取代的可能性不大。作家有想象力、創新就不怕被阿爾法狗這類機器人搶去飯碗。”

我認為，莫言最能取勝的是他小說的真實，這種真實透出某種文學的力量——尖銳的或無情的揭示，野蠻的或粗放的生命活力。可以說，莫言是正常的寫作，用他自己的方式，真實地寫生活，他創作的背景地山東高密有他創作的富礦。生活原來就是那樣子，他只是用志怪和傳奇等手段將故事揉捏的更有趣味。這只是趣味革命，并不是文學革命。

三.頤指氣使地寫作與超越后的真實

莫言坦言，現在下筆變得更加謹慎。他說：“我希望寫好的書稿能夠放一段時間，沉淀沉淀，反復再看看。”他告訴現場讀者：“對于我來說，做人要謙卑，但寫作要頤指氣使，甚至是獨斷專行。我的方式就是即興說書的方式，比如在《豐乳肥臀》中寫我的母親。我希望把高密東北鄉寫出中國的縮影。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文學才能超越世界。”

莫言說：“在以前歷史中，文學作品因為受到政治影響，人物往往具有臉譜化的傾向。好的絕對好，壞人絕對壞。但在我看來，這是不存在的。對普羅大眾既不能特別美化，也不能特別丑化。我甚至在某個階段，把好人當做壞人來寫。英雄人物也存在懦弱和膽怯，即便是為大眾所不齒的人，也存在偶然間的善念。這是我堅持的創作理念，這些理念集中體現在我的《豐乳肥臀》當中。”

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講中，莫言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在昨日的分享中，莫言再次強調，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把所有的人都當作人來寫。在互動環節中，讀者問：您認為，新時代的小說主題有哪些？莫言答：小說的主題有千個百個，但小說家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寫人。

這里莫言所說的“人”有兩種“超越后的真實”，也就是好人在某種情境下的負面因素占上風，或者壞人在特定的情境下人性和良知忽然發現，或者平常心在特殊的環境中轉變為高尚情操，或者俗人在突變狀態下出于人的本性和本能而發生的行為，或者表現為性格的多重性及人性的多面性。這需要作家深入地寫人的心里，真實地描述人的心理變化，讓人物向好的一面或壞的一面作某種超越時突現某種真實存在的合理性，如是使得超越性的行為接近真實。endprint

至于莫言說“寫作要頤指氣使，甚至是獨斷專行”，我認為，這跟著名畫家徐悲鴻所言“獨持偏見，一意孤行”是一樣的精神氣質。這是“真正的藝術家勇氣”。正所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這就是作家那種自由的天性，藝術家的勇氣品格。只有這樣才能盡可能地接近真實，真實是莫言作品的最大特點，這樣真實地表現了人的原始生命以及人類性當中的野性，這就是藝術特質。另外，莫言強調寫人，這是對“文學即人學”的本質特征的強調。

四.悲涼與狂歡是硬幣的正反面

莫言自認為，悲涼和狂歡是他小說的調門。他認為，中國人狂歡的精神一點都不亞于西方人，“我的很多作品，比如《酒國》都可以讀出狂歡，這是一種酒神的精神。悲涼和狂歡就如同一枚硬幣的正面與反面，你只給人們悲涼的一面或讓人們只是在悲涼當中，那么人就會得抑郁癥。生活的自然而然的狀態里不能沒有狂歡，要活下去就得有狂歡——苦中作樂。”“我小說的悲涼或狂歡在當下也可以找到很多論證。”我們從莫言作品中感受到他過去的體驗里是惡和苦，悲傷和荒涼的色調成為其小說的基調，而狂歡是用來沖淡這種主色調的調劑色素。比如《紅高粱家族》里的酒興與人性對撞出生命的火花。

活動當日，恰逢“雙十一購物節”，莫言笑談，”雙十一也是一種狂歡，瘋狂地購買。昨天，我遇到一個小女孩，我問她，雙11能買到男朋友嗎？她說不能。但是雙11卻告訴我‘一機在手，購買全球。這種狂歡狀態在過去無法想象，十年前覺得是胡說八道，現在看來很多胡思亂想都成為了現實。我們的生活都在以狂歡的狀態在發展，這讓我感到一種憂慮——‘我們往外什么都看不清，他人看我們卻看得清清楚楚。”

我認為，所有文學的終極價值都表現為悲哀，所以文學家要有悲憫情懷，要有同情心，不過文學家的經歷或那些悲歡輪回的心路歷程養成了他們悲傷的精神氣質，這是打動讀者的最重要的利器，比如《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洞明紛繁復雜的世事，練達極苦極郁的人情。

五.文學創作的影響與擺脫影響

在互動環節中，讀者問：您的小說是否受到了馬爾克斯的影響？莫言說：“要擺脫影響——受到了影響，但看不到痕跡，這是高明的；受到影響，一看就知道有別人的影子，那不行。從《檀香刑》開始，我就沒有受到影響——因為，我已經有了民間戲曲這樣一個巨大的依靠，使我獲得遠離魔幻現實主義巨大磁場的力量。中國作家要真正擺脫西方作家的影響，就應該向民間靠攏。”

我注意到，莫言說話是誠實的，福克納把那個小鎮寫成了獨特的背景地，莫言接納了這個方式，把故事擱置在山東高密。我們還發現，莫言早期的作品如《紅高粱家族》就有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的某些影子，還發覺莫言更多學習了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他作品里面很多句子、意向和表達方式都來自于那里。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理由表示他的小說有魔幻現實主義。對此，我曾跟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曉鳴教授、山東大學馬兵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李建軍教授等專家和學者交流過。其實，莫言早期的小說在語言與結構上存有對俄羅斯和歐洲小說模仿的痕跡，這很正常，因為他小說里的骨血有著中國古代志怪傳說精子和山東地區說書基因，至于寫作時從外國文學中吸取技術性的營養是有必要的，這樣可以使作品具有活性并透出清新感。

六.文學的技巧與無技巧

在現場的互動環節，讀者問：有人評價，您的新作文字更加簡潔了，您認同嗎？莫言答：以前我的作品飽受批評的一點是，文字不簡練，毫無節制，披頭散發，感覺泛濫，有人說我的作品是一個意象疊加了無數的意象。隨著年齡的增長或創作進入更高的境界，那么作品就要真實、精煉、直接，富于表現力和感染力。巴金曾經說過，最高的技巧就是無技巧。如果不用一個形容詞就能把一個事情傳神準確地描述出來，那就是好文筆，我應該朝這個方向努力，克制自己濫用形容詞的不良習慣，使文字更簡練、傳神、含蓄。

我的看法：對“無技巧”的理解要有分辨的理性，漢語的糢糊性容易生出歧意來。莫言講故事的天才是“無技巧”，這天賦來自于他早年浸淫在山東高密的民間藝術以及中國古代的志怪小說和傳奇小說之中。但他也用了一些“西方小說的技巧”比如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他的《紅高粱》開頭就有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開頭的影子，而他這篇小說中有寫蓮花池旁邊殺人的場景則是地道中國鄉村的土味——即生活本色。或許可以說他用中國傳奇的寫法再現原始性的生活。這些技巧加上年輕的沖動制造了特色獨具且風味撩人的藝術品。也許到了“無技巧”之時會失去諸如這些真東西。然而，或許到了他現在這把年紀其作品的真實遠比創新重要，而且“老和尚說話”的高明和妙處遠比年輕人“花里胡哨”要強，這就是大家通過各種技巧使文學的魔力作用于讀者，并且讓讀者找不到他在作品中運用的技巧。我主張，寫到“無技巧”的地步應是許多技巧爛熟于心后所呈現的無技巧痕跡，或是對許多技巧的巧妙運用，或是在許多技巧的基礎上創造新的技巧且讓新技巧在作品中形成水乳交融的狀態。

七.心理年齡與寫作狀態

莫言笑稱：“我覺得心理年齡有100多歲，最主要的特征是害怕新事物，而且老是留戀舊事，留戀故鄉集市上的說書人，留戀當年老母親搟面條的味道。但我安慰自己，雖然時常覺得自己很老，但當我拿起筆寫作的時候，我會忘掉我的年齡。”此時，全場掌聲雷動。不過，這掌聲可能有多種聲音。我倒是認為，作家寫作時最好是進入狀態——寫少年進入少年的狀態，寫中年進入中年的狀態，寫老年進入老年的狀態；或跟人物一起哭，一起鬧，一起玩，或跟情境一道紅或一道白或一道灰，也就是做到跟《紅樓夢》一樣以貼近人物和場景的描述來構建真實的藝術空間。

八.創作的主打與多種可能

讀者問：您創作小說的初心是什么？為什么選擇小說作為您寫作的主要體裁？莫言答：我第一部作品實際上是話劇，是因為話劇比較難發表，搬上舞臺更難，后來改寫小說了。其實，我對戲劇的愛好貫穿始終，即便不斷發表小說，但我依然有一個戲劇夢，希望成為一個劇作家。endprint

讀者問：如果只選一部作品流傳，您會選哪部？莫言答：還是不說為好。

讀者問：可否談談接下來的寫作計劃？莫言答：現在正在寫一批短篇小說，包括有一些詩歌，還構思一些舞臺劇本，慢慢來吧，想法很多，不知道寫哪個為好，明年可以看到好幾篇詩歌小說散文。

我以為，莫言喜歡戲劇也許從小受地方戲影響或夢想中意識到戲劇的影響力，或者文學視野開闊了便認識到戲劇這一文種的重要性。中國古代也曾有過戲劇的高峰期，歐洲一直以來都對戲劇很看重以致形成傳統。小說是莫言的主打，也是他問鼎世界文壇的“拿手好戲”。而他現在對寫詩有了興趣。我讀過他的《七星曜我》，感覺他以詩歌曜人還沒有成為現實，或自娛自樂吧，或有好詩再拿出來讓讀者分享。我注意到，現在有一個現象，有些人寫小說或寫評論或寫詩歌一旦成名就開始做他的第二種文體寫作，當然有成功的。但我們從古今中外文學家的藝術生涯中發現，往往一個文學家只是在某一個文種上獲得最大成功，而且其創作成熟期有階段性。

九.文學的無用之用與藝術探索

莫言曾說過，文學的無用，就是它的有用。活動現場，莫言就此話題展開深度闡述，他說：“這是無用之用。文學不可能具有像醫藥一樣產生立刻生效的作用，但是從長遠來說，每個人都需要文學的滋養，即便他并不具備閱讀能力，也即便是普通人，他可能沒有讀過書，但他聽別人談論過歷史，這些都會對他產生影響。在深圳，科學創新要力爭成為全國的領頭羊，但是在文化藝術方面，也應該并肩發展。兩個輪子要并駕齊驅。此外，從事科學研究的人，同樣需要文學素養。“

莫言舉例他和科學家楊振寧交往經歷。他說：“2013年，我和楊振寧參加論壇，他是科學大家，他的很多關于宇宙理論的發現，我全然不懂。但是他的詩歌、他的文筆，讓我覺得一點不亞于作家。還有，水稻之父袁隆平，他的音樂素養很高，小提琴也拉得很好。我想，深圳的科研工作者，周末也會帶著孩子來看美術展覽，或是到音樂廳欣賞藝術。總之，科學和藝術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會在高處相逢。”

我們注意到，莫言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其作品在全國各地大熱，受到各個年齡層次的讀者關注，但是銷售量并不是出版商預測的那么好。這也許是文學趣味與審美價值取向發生變化所導致。另外據悉，一些學校還推薦學生閱讀莫言作品。不過，記者留意到，一直以來，不少老師都在各種論壇發言認為，莫言的作品大多數比較“重口味”，不適合未成年人閱讀。而莫言在2013年8月舉行的“中德文學對話”上接受采訪時，也抱歉說自己的書“基本沒有適合少年兒童讀的”，為兒童寫書是他多少年來的夢想。不過，這都不是很重要，重要是文學家要有藝術追求，不斷進行藝術探索，努力形成真正的文學革命，并且創造新的文學高峰。

（作者介紹：王鉆清，筆名清平灣，現居深圳，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做過新聞記者、編輯、總編，曾在《當代文藝思潮》《文學教育》《星星·詩歌理論》《長江文藝》《湖北日報》《打工文學》《北京文藝網》《中國詩歌網》等媒體發表文學評論、文藝隨筆和文論若干篇，首創“詩體游記”并受到境內外70余家媒體關注和國內語文界好評，首創“大時空詩”并受到學界肯定和詩界好評以及境內外50余家媒體關注，出版詩集《回歸或出發》和《大時空詩》，詩集《回歸或出發》獲得第二屆中外詩歌散文邀請賽圖書一等獎，“大時空詩”系列《在飛行的上空感知生命》獲得第二屆上海市民詩歌節詩歌創作獎，著有《新語漫話紅樓夢》并在《長江網》等媒體連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