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陽 黑河學院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興化人。鄭板橋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雍正十年(1733)中舉,乾隆元年中進士,時年四十四歲。乾隆七年(1742)任山東范縣知縣,曾攝朝城縣事。乾隆十一年(1746)調任山東濰縣知縣,乾隆十八年(1753)離官,晚年在揚州賣畫為生,乾隆二十八年(1759)自定潤格。鄭板橋一生中經歷了教書—賣畫—為官—再賣畫的曲折道路,其詩、書、畫,在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均有較高地位。
鄭板橋生于一個沒落的知識分子家庭,其家有多少田產,限于資料已無法得知。不過,鄭氏祖上曾頗富裕,蓄有家奴。在一封家書中鄭板橋寫道:“愚兄為秀才時,撿家中舊書簏,得前代家奴契卷,即于燈下焚去,并不反諸其人。”可見當時鄭家之富。然至其父鄭立庵時,家奴已經散去,鄭家逐漸衰落了。鄭板橋題畫中曾說“吾家有茅屋兩間”,據鄭板橋《乳母詩·序》中“時值歲饑,費(板橋乳母)自食于外,服勞于內”來看,在荒年,連鄭板橋乳母的飲食都無法供給,其家中田地應該很少。
鄭板橋年幼時,家中的經濟來源除去不多的田產外,主要依靠父親鄭立庵的教書收入。鄭板橋在《七歌》一詩中是這樣描述幼年生活的:“時卻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1]僅靠鄭立庵教書的收入維持全家的生計是很不寬裕的。在板橋七歲那年,乳母費氏為生活所迫離開鄭家另謀生計去了:“數年,費亦不支,其夫謀去,乳母不敢言,然長帶淚痕,日取太孺人舊衣湔洗補綴,汲水盈缸滿甕,又買薪數十束積灶下,不數日竟去矣。”一般人家孩子求學總要進私塾或請老師,而鄭板橋從啟蒙直到成年一直隨父學習。鄭板橋曾就讀于真州毛家橋。鄭板橋家住興化,為何負笈真州就讀?丁家桐先生曾有論述:
一種猜測是真州有至親。細閱板橋家世資料與詩文,未發現其上輩與真州有何瓜葛;一種可能是真州有名師,專程前來求學,但這種可能性是不大的,因為鄭宅拮據,無力承擔板橋費用,同時也未發現當日真州有何名師。如果這兩種可能性都難存在,那么可能性很大的便是鄭立庵先生來毛家橋教館,板橋隨同前來就學……一則免得兩處開支,二則免為板橋學業懸心,三則可慰客中寂寥,四則教館之余,因揚州離毛家橋甚近,可以攜兒觀光名都風物。
丁先生將鄭板橋少時隨父親學習的主要原因歸為經濟上的緊張,應該是合理的,也符合當時鄭宅拮據的狀況。
康熙五十四年(1715),二十二歲的鄭板橋與同邑徐氏結婚,次年中秀才。婚后的鄭板橋育有一男兩女,人口的增加,使本來清貧的生活更加窘迫,日益沉重的負擔迫使剛取得秀才身份的鄭板橋不得不子承父業,以教館授徒來養家糊口,康熙五十七年(1718),二十六歲的鄭板橋設塾于真州之江村。
鄭板橋繼續其父的教書生涯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的。他在一首《教館詩》中寫道:“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度春秋。”經濟上的困境,使鄭板橋只能選擇先掙錢養家糊口。為官之后,他回憶這段生活時,是這樣說的:“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卻當年一半羞。”將教書生涯看成是人生中的一段恥辱,卻又不得不為之,可推見當時鄭板橋迫切需要一份收入的窘況。
那么教館的收入又有多少呢?大約與鄭板橋同時的安徽文學家吳敬梓在其小說《儒林外史》中有過這樣的描述:
……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拆開來看,只有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
吳敬梓所處約與鄭板橋同時,生活的地方也相距不太遠,其書中所敘,應與當時的實際情況出入不大。按書中所說,周進教授生徒的收入一個月不過一兩多銀子,勉強夠維持生活。鄭板橋所在地區經濟稍好,其收入大致比這個水平偏上一點,但也絕不會太高。在《教館詩》中鄭板橋寫道:“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收入微薄,寄人籬下,鄭板橋對這段教書生活是很不滿、很無奈的,但苦于生計,他只能在苦悶中用教書的微薄薪金和父親一起維持全家人的生活。他的教書生涯一直持續到三十歲左右。康熙六十一年,鄭板橋三十歲,父親鄭立庵病逝,次年,鄭板橋辭館赴揚州賣畫。
鄭府有兩位教書先生,兩人的收入加上點田租,養活一家人問題也不大,但鄭立庵的逝世使生活狀況急轉直下。由于鄭立庵是“病歿”,醫藥費自然花了不少,加上失去了一份收入,此時鄭家的家境已經極差了:“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
父親死后,衣食都成了問題,兒女又多,債臺高筑,愛子在貧病交加中離開人世,鄭板橋在詩中寫道:“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涂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陰間鬼差要勒索銀錢,悼詩中告訴亡兒別忘哀求鬼差:鄭家太窮,實在拿不出銀錢來,請他高抬貴手。拋除詩中的文學成分,鄭家當時的困難情況從中可見一斑。
父親歿后因為欠債,此時老屋或典或賣,他的同學顧萬峰有詩云:“見說移家屋,蕭然屋幾間。有才終落拓,下筆絕斑斕。”便是以小屋易大屋的旁證。
在巨大的經濟壓力下,鄭板橋決定放棄教書,去揚州賣畫。后來板橋為官山東時,在給堂弟鄭墨的信中,曾追憶此時的心路歷程:“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稼穡;實救貧困,托名風雅。”
當時的揚州經濟繁華,但鄭板橋初登揚州畫壇,一無名氣,二無關系,想要依靠一支畫筆生存下去十分困難。鄭板橋在詩中記述此時的生活:“落拓揚州一蔽裘,綠楊蕭寺幾淹留”,又說“乞食山僧廟,縫衣歌伎家”。
剛到揚州的鄭板橋的顧客是什么人呢?當時揚州的富商多好附庸風雅,為書畫家一擲千金的不在少數,但對默默無聞的鄭板橋來說,富商的宅第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從鄭板橋“空將花鳥媚屠沽,獨遣愁魔陷英特”的詩句可以看出他這時的主要顧客是社會底層的小商人和平民百姓,畫價不會很高。鄭板橋初登揚州畫壇,所畫乃墨筆,“寫來竹柏無顏色”,這一風格對藝術鑒賞力不高的底層大眾來說,不能投時所好,銷路就很少。沒有收入,告貸無門,衣食短缺竟至典當妻子首飾衣物度日,此時的鄭板橋心境十分痛苦,原本是要實現夢想的揚州,此時在他看來是“盡把黃金通顯要,惟余白眼到清貧。”
鄭板橋在揚州賣畫期間,他的同學顧萬峰找到了一份在山東某地做幕僚的工作,還在為生活而掙扎的鄭板橋在送別朋友的詞中寫道:“擲帽悲歌發,嘆當年父母生我,懸壺射矢。半世消沉兒女態,羈絆難逾鄉里。一方面,他羨慕朋友差事在山東,可以游覽名山,更重要的是,朋友謀得差使,為人所用,可以有能力養家糊口。鄭板橋在生活困頓的情況下曾數次遠游,為的就是像顧萬峰一樣求一份好工作。
鄭板橋入京謀求出路,有資料可查的是在雍正三年左右。清人鄭方坤有過一段描述:
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游。日放談高言,臧否人物,坐是得狂名。
一方面,鄭板橋的文學與藝術才華使他在京城文化圈中確實結交到不少好友,另一方面,他也迫切希望通過結交社會上層來為自己謀出路。可惜他的努力并沒有使他謀到一份好工作:“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
從具體效果上看,鄭板橋數次遠游是徒勞的。不過,他在北京結識了康熙第二十一子慎郡王允禧,這對其將來的仕途影響不小。另外,隨著結交的名人逐漸增多,鄭板橋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使他在揚州書畫市場立住了腳跟,作品的銷路和價格都有提高。一直到四十歲左右,鄭板橋就在揚州以賣畫為生,生活的逐漸好轉,使鄭板橋有時間重新準備科舉考試,致力仕途。
雍正十年壬子(1732),四十歲的鄭板橋在南京參加鄉試,中舉人,次年得友人程羽宸資助,赴焦山讀書,此后鄭板橋逐漸淡出揚州畫壇。乾隆元年,四十四歲的鄭板橋中進士,名氣更大,書畫作品迅速升值。乾隆七年,五十歲的鄭板橋在慎郡王允禧的幫助下做了范縣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宦海生涯。
(1)賣畫為生是鄭板橋無奈的選擇,并不符合傳統文人士大夫謀生的主流取向。
(2)對鄭板橋來說,其藝術作品在未中進士之前,并不被以鹽商為首的主流書畫收藏群體看中,市場極其狹窄。
(3)鄭板橋賣畫收入提高的關鍵是北京之游后名氣的提升,這也反映出當時藝術品市場的價值評判標準很大程度上受到非藝術因素的影響。
總之,鄭板橋前半生既未將書畫創作作為生存的主要選項,也未能通過賣畫獲得充足的收入。鄭板橋的經濟狀況是當時文人藝術家的一個縮影,反映出文人畫的市場價值評判標準,更多依靠“文人”身份而非“畫”本身的水平,與“科舉”“名氣”“身份”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