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昆曲

文 廣豪

有些東西，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些東西，是名氣形成了一種慣性，讓人只知其一二。對于昆曲，就是這樣，一直有一種出自崇尚之心的誤讀。

很多人以為，昆曲是世界非遺，如果拿什么東西來作比的話，那一定是候著云頭墨的白玉屏，獨立在鴛鴦廳里的俏佳人。又有些人認為，昆曲是脂粉紅袖，兒女私情，園林里的擺設，公子哥的玩意兒。又或者，尊昆曲為青銅重器，頂禮膜拜，不敢正眼看個明白。其實，這大多是中了幾折生旦戲的毒和幾位專家的戲說，說起來，還是霧里看花，不識昆曲真形貌。

昆曲歷史上有顧堅，那是一位瞎子，有魏良輔，那是一個懸著壺的老中醫；幾百年間走過的引車賣漿之流，也懂玩昆曲的味道和腔調；更何況還有家家不提防，戶戶收拾起的實證與流行。從來昆曲不只是一種雅到玩不起的藝術，除了案頭場上，還有日常行走。字字聲聲間，可以關云長大江東去的豪情，也可以蘇武慷慨的傳奇，更有牡丹亭下那些神靈妖魔的傳說，還有馬前潑水的世間百態，姑蘇男人眼里的家國興亡。

外面看去，昆曲是咬文嚼字，拿腔捏調。其實，昆曲是白云悠悠，春和景明。為什么會誤讀，因為昆曲雖然高下跌宕，雅俗并揚。但只適合自己體味把玩，一上廳堂，已是另一番宴樂景象。而大多數人，只看到了外場的熱鬧，卻不曉得昆曲原來是日常工夫，像張充和先生說的那樣，專從冷淡中求。而一旦體味到昆曲內在那些微茫茫茫的人，才會恍然大悟。曲家，不是技術職稱，而是返璞歸真。從這點上來講，昆曲其實永遠有火種，哪會輕易就被時代碾去了。

玩了昆曲，就是找到了一條僻靜的山間小道，開始或有幾位同行人，但腳力不同，各自行去，后來大多一人獨行，但知道，前面有人，后面有隨，自己好自行去便可。山間風景與園林不同，不用拿手機自拍，卻好臨風散懷抱，對花不出聲，默默點去春色無限。可惜如今的人大多只是有錢有閑，忙于在山腳下，光顧各路曲會，空占了一個園林世家的位子，又哪里有時間懂得昆曲一氣流行的妙處。

其實，昆曲是真接地氣啊，它的好處，便是能安頓自己的身體和心靈，讓人學會做人處世，落落大方。昆曲之安頓，一在精神上，一在身體上。對身體的益處就是一個“松”字。松開了五臟六腑，找出了陰陽平衡，讓人非常的受用，身體一舒服，那些音韻就伴隨你左右了。為什么說宮商角徵羽，外接唇舌齒牙喉，內連五臟之器呢，就是因為內氣流轉，洗去糾纏，滋養肉身。而對精神而言，昆曲更顯水性之智，切字出音如筆法牽絲連帶，起行收頭腹尾，歸韻收字又和出字發聲水乳交旋，隨曲就伸。昆曲之悠遠纏綿，正因口法回環連誦，無過不及。而曲家唱到渾然不覺，宛如書家寫到渾然天成，又如高手運化太極，大圈化小，小圈化無。把曲中的腔格、工尺唱沒了，筆法、拳法全都化成了精氣神，方是境界。《蘭亭序》好大一章，就說了一個字，水。王宗岳論太極拳，亦處處有波瀾，一動無有不動，這些的后面都是中國人治學的態度，也是生活的取向。身心如如不動，細微宏大均一以貫之，無有妄生之圭角，處處圓熟自然，便接待有常，知世達情。可惜如今世人都把昆曲的實在當做玄奧，把昆曲的樸素看為奇美，那是因為魚翅燕窩的豪奢排場容易知道，卻少人能體味青菜蘿卜的細致滋味啊。

所以，昆曲盡管是唱了六百年了，可要明白，它不是陽春白雪，是我們的平淡蔬果；不是為了繁喧，而是體味寂寞；不是為了嚴肅，而是追求活潑；不是依文解曲，而是實修實證。正解昆曲，還真的有點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