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日積月累地聽,就是聽人講話,會是一種非常卓越的修養。
張大春,中國臺灣作家。1957年出生,祖籍山東。臺灣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代表作有《四喜憂國》《小說稗類》《聆聽父親》《大唐李白》系列等。19年前他在臺灣98電臺主持說書節目,其中最受歡迎的便是《三國風流》,后來這個內容被整理為《張大春細說三國》的音頻專欄,是目前最具口碑的文史類節目之一。
三聯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現在網絡上出現的這些知識商品?我們應該如何判斷它們的價值?
張大春:關于知識的定義,或者界限,我不覺得有一個標準答案。它在每個人心目之中基于應用生活甚至感性的差異會有不同的意義。我很不愿意一概而論地去談論這些現象好不好,因為它在每個人的人生中所產生的撞擊是不同的。對有的人來說,只有那些實用的、賺錢的,或者是可獲取權力、地位和名聲的才是知識。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可能只是他的趣味,或者好奇得到了滿足,有時候甚至可能只是一種美學上的好奇,也許很虛無縹緲,別人也不見得能體會,但他會覺得自己已經獲得了知識。
三聯生活周刊:對你個人而言呢?
張大春:我個人來看,知識不是可以被定義的客體。莊子曾經說過,你把水放在方形的器皿里面,它就成了方的,你把水放在圓形的器皿里面,它就變成圓的。那個容器跟水可能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它就偏偏決定了水的樣子。對我來說,知識也是如此,有時候它可能是一本書,有時候可能是一段節目,有時候可能是一則見聞,有時候可能甚至是一場閑話,隨著它的載體千變萬化,知識也就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面貌。我只能說,在我過去這幾十年來的體會里,每一個人生階段,每一場求知的旅程,所獲知的那些個不一致的結果,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知識的性質。但你說什么東西是知識?我不知道。
三聯生活周刊:就是說,你沒法給它一個本質性的定義?
張大春:不可能有,有的是追求而來的,有的是了悟而來的,有的是殫精竭慮組織起來的,有些只是語言游戲,是一個人墮入了語言的迷障里所產生的結果。不過,人生在世,對于客觀世界難免有種種的好奇,如果非得解釋一下什么是知識,我會覺得激發無窮的好奇心的那一個對象,可能是具有知識性的。我說的不是那種一下子就能滿足的好奇心,食色性也的滿足,而是要持續地、不斷地激發你繼續探索的那種好奇,我認為那可能是比較具有知識性的。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對知識的定義,可能過多受到西方哲學框架的影響。
張大春:英文的“認識論”(epistemology)來自希臘文,原意是“人站在高處”。什么意思?因為站在高處,他的視角就能更寬闊。這跟我們中國人講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意思嘛。
三聯生活周刊:你從來沒有感覺到知識的焦慮嗎?
張大春:莊子說過:“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殆矣。”有涯就是有邊界的人生,你用有限的人生去做無限的求知,這個是荒謬的,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三聯生活周刊:那他有提出什么樣的解決方案嗎?
張大春:哪有什么解決方案?根本不需要解決嘛。人生在世無時無刻不是在面對一個意識流的狀態,你不想求知你的心智也還是在活動。你即使在睡覺,不是也在做夢嗎?沒有知識的分野,就不會有“知”的焦慮,而你自然而然,從生到死就是一整套永遠不會停止的“知”的旅程。只不過有的時候你是理性的,有的時候你是茫然的,有的時候也是在做夢,對不對?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喜馬拉雅FM開的音頻課《細聽三國》,希望給聽眾提供一種什么樣的“知”的體驗?
張大春:我不知道啊。我不太能明白我的聽眾想要什么,是來聽故事的,還是來聽知識的。不過,我覺得假如我要花15分鐘跟一群人或跟一個人講話,那必然是我知道的一件事,而且這件事要能讓那個聽的人產生這樣一種感覺——“原來如此!”
這個是我的綱領。為什么?因為在求知這件事情上,知者多少會有那么一點讓人不舒服的傲慢,好像他的地位高一點,他的權柄大一點,他的話意義重一點,對吧?無論講故事也好,教書也好,提供某種知識也好,這點傲慢其實很難消解。那怎么辦?我覺得只有一點,那就是讓學習的人在整個過程里感覺到一種樂趣或一種喜悅,一種非常本能而自然的快感,忍不住要說“原來如此”的快感。
如果我們要是把自己所擁有的知見——“知”就是知識,“見”就是見解——分享給他人,這個知見必須是別處沒有的。當然你可以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創造性和原創性的知見能有多少?但正因為有這個疑問,從事知識工作的人就更應該想辦法讓自己所擁有的知和見,能夠有一些不那么千篇一律的地方。否則我們恐怕也就是一群人在一個醬缸里,一堆俗見里消磨自己的好奇心吧!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你的知見,當它以小說的形式出現的時候,和以這種音頻課程的形式出現,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嗎?
張大春:沒什么不同。佛家說耳朵是最受福的器官。什么叫最受福的?一般說來,鼻子聞不得一點異味,眼睛揉不進一點沙子,嘴巴更是如此,稍微燙一點就受不了。但耳朵對噪聲的容忍力還蠻高的,從很小的聲音到很大的聲音都能接受。雖說“好曲不耐百回聽”,但我們的耳朵還是受福的。閃族信仰里,比如猶太教、回教、基督教,強調的都是眼睛,所謂眼見為實,但佛教對“聆聽”這件事情非常重視。所謂的“諦聽”,就是很妙的一個辯證。我比較愿意從這個角度去看,既然耳朵是受福的器官,它也就容易是一個會放過訊息的器官。怎么說呢?我們看書眼睛容易累,耳朵比較不容易累,但耳朵常常抓不住它的每一個信息。怎么辦?在設計用耳朵來聽的知識時,就要有更多技巧性的東西。比如你怎么重復,又不讓聽眾覺察到你在重復,這就涉及很多說話的技巧。這個就是音頻產品跟書很大的不同。
三聯生活周刊:你有一次在采訪里說,聲音的陪伴所帶來的啟迪與鍛煉可能是最有效的,遠超電視電影。為什么這么說?
張大春:孩子是這樣的。我去年給東方衛視一個節目當評審,三五歲的小孩至少都有200到300首的詩詞儲備量,比他的父母、爺爺都好得多。他的父母至少學了20年,爺爺可能學了一輩子古典詩詞,而且還是教他的人,但這個小孩就是能背,為什么呢?他根本想都不想,他就記聲音。剛才我們說耳朵容易流失信息,那是大人的情況,小孩在記聲音的時候是很厲害的。所以,如果我有一套聲音產品要陪伴你,那我得想辦法設計到什么程度呢?至少讓你在聽我的時候變回到孩子的狀態。讓你進入一個完全空靈、完全接納的狀態,在這種狀態里,傳遞知識的效果會是很好的。
這就牽涉到一個講課的人,或者說書的人,他有沒有言說的技巧?為什么這個人會說書那個人不會說書?說書到底是一個什么概念?是說故事還是說教訓?他到底是要說服你,還要感染你?這都不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所以,說是一種能力,聽也是一種能力?
張大春:我不太關心一個聲音產品究竟能不能給人帶來多么大的人生啟悟。我也不覺得它除了陪伴的效果之外,還能帶來多少,比如明天他上班就有勁了,后天就知道怎么對付老板,大后天都能降服客戶了。這些我根本不相信。但我相信一件事情:日積月累地聽,就是聽人講話,會是一種非常卓越的修養。你會學會“聽”這件事情。我一直相信,一個會“說”的人,能引導出千千萬萬個會“聽”的人。“聽”是一種能力,而且這個能力是要精進再精進,培養再培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