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主張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從而達到和諧統一。孔子認為中庸是最高的品德,孔子曰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論語·雍也》記載了孔子關于文和質的審美觀念: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1]這被孫過庭直接引用到 《書譜》來說明書法的發展問題。
孔子之后,儒家關于中庸的描述更加具體, 《禮記·中庸》載: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2]儒家學說認為人的喜怒哀樂不表現出來就是中,即不偏不倚、心平氣和;喜怒哀樂表現出來,但是能夠節制,符合禮義、法度的要求,就是和,即人與人相處就能和諧。就像孔子所說的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庸是儒家為人處世的標準,人的所作所為只要依據中庸的要求,社會就會達到和諧。 《禮記·中庸》載,子曰: “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3]隱惡揚善,抓住兩個極端,體現了舜帝中庸的治國之道,被孔子認為是大智慧,這也是舜帝之所以高明偉大的原因。儒家的中庸逐漸作為中國古代的傳統思想,孫過庭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 《書譜》的思想觀念深深植根于儒家傳統,提倡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書法思想。[4]諸如 “志氣和平、不激不厲” “文質彬彬”都是中庸思想的體現。
孫過庭 《書譜》關于書法史的發展觀可謂不偏不倚,符合書法藝術發展的規律,文曰:
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宮于穴處,反玉輅于椎輪者乎![5]
質樸和妍美因時代和人們的喜好發生改變,文字的作用是記錄語言;文采由質樸到浮華,是事物發展的常態。書法可貴的是繼承傳統而不違反當今的時代風格,借鑒今人又不與流弊混同。 “文質彬彬”是孔子用來說明文章的文采和質樸配合得宜,既有文采,又很樸實。孫過庭以此來說明,優秀的書法作品應該是質樸和華美配合得當,既有繼承又有創新,是進步的書法發展觀。
只有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才會達到文質彬彬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儒家提倡的中庸思想,表現為中和之美。質樸和華美是相對的,質樸和華美達到和諧統一就是書法的最高境界。在孫過庭看來,王羲之的書法就是中和之美的代表,達到了中庸的境界,被樹立為理想的書法品格。孫過庭稱贊王羲之: “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心志氣量平淡沖和,不偏激、不凌厲,這種中庸的風度品格自然高遠。
楊鈞 《草堂之靈》云: “凡面目特異者,其道必小。字之有冬心、板橋,一入藩籬,終無出路。故學問之道,貴得名師。小道數載可成,中庸百年莫盡。”[6]書法史上不乏金農、鄭燮這樣風格突出,面目特異的書法家,極具個性,恰恰是個性太突出,而失去了書法其他方面的魅力。王羲之的書法盡善盡美,從古至今被奉為書法學習的準則和評價標準。
除了宏觀的書法史發展觀,孫過庭還有關于書家個體的發展觀,以年齡的老少為界,分為三個學習階段: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愈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 “五十知命” “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后動,動不失宜;時然后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7]
老少各有優點和不足,少年更容易學成規矩,但是深入思考不如老年。個體學習書法的過程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平正—險絕—平正。第一個階段追求端正平整;第二個階段在掌握平整后要追求驚險欹側;第三個階段,是最高階段,平正和險絕統一和諧,融會貫通,書法藝術爐火純青,人的年齡也就老了。 “七十從心”是孔子的人生觀,七十歲時,順從心意而不逾越法度,孫過庭借此來說明人書俱老的境界。
劉熙載 《藝概·書概》云: “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8]剛開始因為不熟練,是不工整的,所以追求工整;已經做到工整,就要像第二個不工整進步,工與不工相互融合,達到極致,這也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發展歷程,完全契合孫過庭的學書三階段。學書的第三個階段就像靜水深流的境界一樣,看似平靜的水面,深處卻蘊含著暗流、急湍。一個人經歷過悲歡離合、喜怒無常之后,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和智慧,平靜地看待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孫過庭看來,王羲之已經到達了最高境界。故言: “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
書家是書法的創作主體, 《書譜》中關于書法創作條件的論述,涉及書家的精神狀態,以及天氣情況、工具的優劣等五個方面: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彫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9]
以上說明,創作條件適宜,書法則流利秀媚,五種適宜條件齊備則神融筆暢,反之則凋零粗疏,思遏手蒙。天氣時節是外部條件,工具材料也是物質基礎,孫過庭強調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即自我實現,發揮主觀能動性,這正符合儒家 “執兩用中”的思想。抓住兩個極端條件,發揚積極因素,克服消極作用,最終目的是要打破條件的束縛,實現自我突破。
關于創作時的自我實現,虞世南 《筆髓論·契妙》曰 “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書則顛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10]將要進行書法創作時,要控制聽聞,斷絕思慮,聚精會神,心平氣和才能與美妙的境界相合,虞世南強調的仍然是中正的思想,如蔡邕 《筆論》云: “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11]蔡邕也提出要聚精會神,控制好言談和氣息,努力達到淡泊平和之境。
孫過庭還指出了九種偏執的書家性格與書法風格,并強調書法的風格不同,主要是由于性格差異:
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于拘束;脫易者失于規矩;溫柔者傷于軟緩,躁勇者過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滯澀;遲重者終于蹇鈍;輕瑣者淬于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12]
以上指出,雖然學習一家,但風格各異,莫不是與性格相關。例如性格耿直的人,書法風格則平直雄健、無秀媚之氣;性格剛強、倔強的人,書法強硬干枯;性格矜持的人又太過于拘束,等九種偏執的性格及相應的書法風格,這些都與中庸思想違背,需要書家避免偏執的思想。
唐代,王羲之被尊為 “書圣”,唐太宗以帝王之力宣揚王羲之,并親自撰寫 《王羲之傳論》,稱 “心摹手追,此人而已。”[13]唐太宗大量收集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進行鑒別、鉤摹,朝廷上下掀起學王的風潮,王羲之的影響一直延續到后世,雖然后世書家都學王羲之一人,但是書法面目各異。孫過庭列舉了九種性格偏執的人,以及他們書法的缺憾,除了提醒書家要盡量避免這些缺點以外,還襯托了王羲之的 “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的光輝形象。孫過庭以中和為最高審美標準提醒書家,凡是背離這個標準的都要回歸正途。
書法能夠成為一門藝術,有兩點重要的原因,一是以漢字為書寫對象,二是毛筆的特性。各種字體的工用不通,書法的風格要求自然不一樣,孫過庭曰:
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后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14]
孫過庭首先分析了各種字體應該具備的風格,然后指出了運用四種藝術手法,風神、妍潤、枯勁、閑雅之美相互配合,使書法能夠和諧統一,并具備表情達意的功能,這也是 “文質彬彬”的引申意義。項穆 《書法雅言》載: “書有三要,第一要清整,清則點畫不混雜,整則形體不偏邪;第二要溫潤,溫則性情不驕怒,潤則折挫不枯澀;第三要閑雅,閑則運用不矜持,雅則起伏不恣肆。”[15]項穆把清整、溫潤、閑雅解釋得更加具體,其關鍵只一點,即中庸之道。
關于草書和楷書之間的聯系,孫過庭曰:
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16]
草書和楷書是兩種相對的字體,總體而言,草書點畫飛動連綿,楷書嚴謹端莊;草書更具有藝術性,楷書實用性更強。孫過庭指出,草書和楷書最大的區別在于點畫和使轉,楷書以點畫構成形態,以轉折呼應表現精神氣質,草書相反。但是二者也要互相借鑒,作草書要兼通楷法;作楷書也要有草書筆意。孫過庭還列舉了張芝、鍾繇各自擅長的字體:
至如鍾繇 “隸奇”,張芝 “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17]
孫過庭指出,張芝、鍾繇分別以草書、楷書著名,他們專精一體,達到無與倫比的境界,張芝雖然不擅長楷書,但是他的草書卻有楷書筆畫的縱橫交錯;雖然鍾繇不擅長草書,但是他的楷書包含有草書的轉折呼應。由此可見,孫過庭的字體論還是走中庸道路,各種風格特征相互融合,以致絕倫。
書法理論家如馮班、梁巘、劉熙載等人,他們根據有唐一代在書法史上的時代特點,總結為 “唐尚法”,尚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楷書藝術的成熟,定為官方正體,法度明確,沿用至今;二是書法理論開始出現具體的技法論述,關于執筆、用筆、用墨、結字、分間布白都有明確的方法論。 《書譜》就有關技法的論述: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于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18]
這里強調行筆速度快慢的對立統一,勁速和遲留會產生兩種審美效果。勁速是高妙飄逸的關鍵;遲留則會有賞心會意的情致,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將會達到匯集眾美的地步。只有內心嫻熟、運筆靈活,才會兼通快慢二者之美,遲速得宜,是為中庸的運筆論。
在孫過庭中庸的運筆論之后,還有姜夔也提出了中庸用筆的方法, 《續書譜》云: “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19]肥瘦相間、藏露結合,這是中庸的觀點。又云: “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先必能速,然后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姜夔認為,行筆快慢產生遒勁和妍美的區別,首先要學會快,然后再能緩慢,不可偏執一端。總的來說,孫過庭和姜夔在主觀上更傾向于快速,熟練后自然能快速運筆,但又不是一味地強調速度快,快慢結合才會達到精美絕倫的藝術效果。
創作時,從筆畫、單字結構到章法,孫過庭總結出:
至若數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20]
點畫排列在一起要形態各異、體貌各不相同,第一筆和第一個字在整個字和整篇起到引領作用。如何處理這些差異和變化,孫過庭提出了 “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的原則,筆畫與筆畫、字與字之間存在差異但互不干涉,和諧而不雷同。孔子曰: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雖然各抒己見,但是要和衷共濟,創造和諧的局面。
關于運筆的速度、用墨的燥潤、筆鋒的行藏,孫過庭仍是中庸的觀點,雖有淹留卻不總是遲緩,快速送筆而不是一味的迅速;枯筆中含有潤澤的成分,濃墨的筆畫又包含枯勁;筆鋒行藏相間,方圓曲直了然于心,變化中又有統一;符合作者的性情格調,心手相暢,不為規則所束;做到這樣以后,背離鍾、張、羲、獻四賢也能達到絕妙。孫過庭的書法觀并不厚古薄今,他主張師古而不泥古,要到達化境,中庸之法是行筆用墨、安排結構、分間布白的行為準則。
風格是書法作品反映的整體效果和格調特色, 《書譜》云:
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云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云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21]
孫過庭強調書法的內在品格,如果要使書法的各種美妙齊備,首先要追求骨氣,即剛健雄強之氣。既有骨氣,那么就要使筆法剛勁飽滿,就如枝干繁茂的樹木,歷經霜雪的侵襲而更加勁挺;鮮艷茂盛的花葉與云日交相輝映,這是剛強與柔美的結合之美。如果書法的骨力偏多,就像老樹的枯枝凌空,巨石阻擋道路,雖然缺少妍潤秀媚,但是雄強的體格氣質尚存。如果沒有骨力,就像明艷的鮮花沒有依托,池沼上飄蕩的浮萍,沒有根基,空有青翠的外表。所以說做好一方面很容易達到,而盡善盡美就很難做到了。
骨力和妍潤是相對的概念,近乎于陽剛和陰柔的對立。書法史上很早就有關于這對概念的討論,傳衛夫人 《筆陣圖》云: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22]筋骨形容字體骨架和格局,肉則形容字體飽滿肥厚,超凡卓越的書法作品骨肉搭配適宜,這是書法所推崇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