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三平 邵曉丹
“重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話題,也是一個充滿歧義的研究論域。對“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進行批判和反思,旨在為這一“重建”工作清理基礎、明確思路、擺正取向、廓清道路。本文所理解的批判和反思,與其說是批評和究問,不如說是對話和討論。
否定歷史決定論,可以說是批判或“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西方學者的一個基本立場。為什么他們要否認決定論呢?首先,從理論的批判對象看,如波普的歷史決定論“詰難”、盧卡奇的“總體性辯證法”修改、薩特的人學“改裝”、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下的“重建”,大多以斯大林和蘇聯哲學教科書體系為批判對象。例如,哈貝馬斯說:“1938年,斯大林把歷史唯物主義法典化,后果嚴重。自那時以來對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始終受這種理論框架的禁錮。現在,斯大林確認的歷史唯物主義解釋,需要重建。”*[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郭官義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39頁。在他們看來,斯大林和蘇聯哲學教科書體系直接延續了恩格斯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解讀模式,因此,他們大多以制造“馬恩對立”為“重建”的指導思想,即把恩格斯的思想排除于歷史唯物主義之外,用“文本的馬克思”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在他們看來,恩格斯是所謂“經濟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肇始者”,因而,他們以明確反對和實際消解歷史決定論為思想前提,集中表現就是否認歷史規律的客觀存在。例如,波普認為“歷史決定論方法的基本目的是錯誤的;歷史決定論不能成立”*[英]波普:《歷史決定論的貧困》,杜汝楫、邱仁宗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第1頁。;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決定論,關鍵就是否定歷史規律的客觀存在; “希望我們可以在某一天發現‘社會運動的規律’,好像牛頓發現物體運動規律一樣,不過是這些誤解的結果。因為根本不存在與物體運動相類似的社會運動,所以不可能有那種規律”*同上,第91頁。。薩特“批判”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決定論,主要是否定其客觀世界辯證發展的規律學說。對此,法國的伽羅第批評說,薩特“缺乏科學方法,缺乏具體研究和缺乏戰斗經驗”,落入馬克思曾經批判過的“思辨哲學”的窠臼,而“這種向思辨的退卻使他喪失了全部馬克思主義的常識:——歷史既沒有規律,也沒有意義了”*參見[法]薩特:《辯證理性批判》,徐懋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 附錄第19頁。。
其次,從理論的重新反思看,斯大林和蘇聯哲學教科書體系對歷史唯物主義做簡單化、教條化的處理,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辯證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的簡單推廣和應用。這實際上阻礙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進步,甚至把歷史唯物主義變成程式化、模式化的教條,喪失了發展活力,成為一個封閉的思想體系。因而,西方學者有理由在理論上重新反思和批判斯大林和蘇聯哲學教科書體系。之所以把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歷史決定論,是因為他們以為歷史決定論是支撐該體系的思想基礎,甚至是該體系的一個代名詞,只要否定了它,整個體系就會轟然倒塌。一些溫和的西方學者雖然并不一定公開否定歷史決定論、明確否認歷史規律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接受歷史決定論,但提出要予以補充和修改。盧卡奇曾主張用“總體性辯證法”來“修改”歷史唯物主義。他把“總體性范疇”界定為主體和客體、歷史和意識、認識和實踐的統一,但“他對總體性概念的強調是離開歷史決定論尤其是離開經濟基礎決定作用的這一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他把總體性概念對庸俗經濟決定論的否定,錯誤地擴大到對經濟優先性、歷史決定論的否定”*陳振明:《青年盧卡奇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釋和重建》,《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3年第5期,第61頁。。在哈貝馬斯看來,“批判教條主義……是針對歷史唯物主義在‘歷史哲學上的’僵化規則,因為它把歷史規律當作自然規律來對待”*[德]哈貝馬斯:《理論與實踐》,郭官義、李黎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481頁。。哈貝馬斯沒有公開否認“歷史規律”的存在,對“歷史規律”采取了謹慎的態度,然而他對歷史規律做出自己的理解,并通過這種理解否定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歷史規律做出的清晰表達和本真意義,這依然是站在否定歷史決定論、否認歷史規律存在的思想立場。例如,他在斷然分割自然與社會的思想指導下,明確反對馬克思用“勞動”范疇解釋人類社會的歷史和現狀。在他看來,“勞動”范疇不能解釋人和人的關系,也不能解釋人和社會的關系,它只能解釋人和自然的關系;人類及其社會的發展不能用“勞動”,而只能用人與人之間交往活動的“語言”來解釋;進而,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不是什么物質生產力,而是人在交往活動中思想、觀點、能力的“內在的學習機制”;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規律,僅僅適用于“一個社會所處的向一個新的發展水平過渡的危機階段”*[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前揭書,第154頁。,也就是說,上層建筑一定要適合經濟基礎的規律不是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只是一個同自由資本主義階段相適應的局部理論,這個沒有普遍性的“規律”只是一個沒有客觀性的、無法稱其為規律的“規律”。
西方學者批判或“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思想,或多或少影響到我國學界“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工作,其主要表現是:第一,用非決定論思想補充、修正歷史決定論。這種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決定論不是嚴格的決定論,而應當是決定論與非決定論的統一,研究關注點應是社會規律起作用的多元機制和實現方式、歷史規律的客觀性、人的活動選擇性的關系問題。針對教科書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傳統解釋,這種觀點具有明顯的合理性意見和實踐性意義。但如果研究的關注點過分偏向歷史非決定論、歷史選擇論、歷史主體論的主導思想,歷史決定論、歷史規律論、歷史本質論的主體地位就有可能被弱化、淡化,甚至被消解了。第二,崇尚“揚馬抑恩”為“重建”的學術傾向。這種觀點不看重恩格斯的學術思想和資源,有關歷史唯物主義“重建”工作中提出的新思想、新觀點甚或新形態,多以馬克思的文本尤其是早期文本為依據。這種學術傾向既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是由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創立的哲學事實,也容易使“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前提發生漂移和動搖。第三,用人本主義歷史觀“改裝”歷史唯物主義。對人的問題、主體的問題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討,是傳統教科書的一大理論缺陷。運用新的學術資源、手段和方式加強這些問題的深入研究和探討,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活動的應有之義。但是,在本質上,歷史唯物主義并非人本主義的歷史觀,而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從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文本不難發現,他們都十分強調人在歷史中的作用、主體在實踐中的地位問題,但他們并沒有把所有的哲學問題,尤其是重大哲學問題全都歸結為人的問題和主體的問題。如果模糊或者懷疑這一點,關于人的問題、主體的問題所作的一切理論努力,有可能背負用人本主義歷史觀“改裝”歷史唯物主義之嫌,也有可能在反思歷史決定論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沖淡或消解歷史決定論。總之,筆者以為,歷史決定論是可以反思的,但不能消解。沒有歷史決定論、否認歷史的客觀規律、消解歷史的內在本質,那么何為歷史唯物主義?又何以“重建”歷史唯物主義?
近年來,我國學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涌現出不少新的研究范式,提出不同的理論觀點。筆者以為,其中主張實踐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具有“本體論”的地位、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生存實踐應當是人的存在和發展的最終基礎、歷史唯物主義本質上是實踐的唯物主義、以“感性的人的活動”為理論出發點形成歷史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等觀點,不妨說,都是或明或暗主張“實踐本體論”的不同版本和“改寫”而已。這些觀點有一個共同的理論視角,就是重點關注生存實踐的“本體”,從而形成通過張揚“實踐本體論”的基本理念并過度發揮其意義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學術面面觀。
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說:“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頁。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同上,第73頁。;“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現存的事物”*同上,第75頁。;“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同上,第77頁。。這四段經典的表述,足以說明馬克思十分強調“感性的人的活動”“實踐”“生產勞動”“主體方面”“從事實際活動的人”的重要地位。我國學界在“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工作中,對此做了深入的文本解讀、現代的意義彰顯和獨到的范式創新,取得豐碩的理論成果。但從該研究中是否一定能推導出“實踐本體論”的必然結論,把它無條件上升到理論形態、思想框架和學說體系的高度,借此“翻新”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形態,卻是值得認真討論的。
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實踐是人們在一定的歷史條件、社會環境和時代背景下從事的現實活動,是在人與世界的對象性關系中展開自己的豐富性、確定自己的現實性和表達自己的能動性。用列寧的話說,實踐是“作為事物同人所需要它的那一點的聯系的實際確定者”*《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9頁。。所謂“實際確定者”,如果從實踐的內在統一關系上講,意味著只有在一定的歷史條件、社會環境和時代背景下,實踐才能成為人們現實的改變世界的活動,才能獲得對現實事物的現實理解和現實掌握。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曾說,實踐是人對自然占有的對象性關系,它本質上表現為社會活動,“無論就其內容或就其存在方式來說,都是社會的,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3頁。。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又說:“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1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指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同上,第72頁。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認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同上,第585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認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頁。從這些經典表述看,馬克思雖然十分認定實踐范疇的“本體論”意義,但他更加注重對社會存在這一范疇的深入剖析和對人的本質的深層把握。可以說,在馬克思的心目中,實踐范疇是貫通“社會存在”和“人的本質”深層含義的關鍵點和契合點。就此而言,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其理論視角不能只關注生存實踐的“本體”,更要關注生存實踐活動于其中的社會存在的“本體”。如果通過張揚“實踐本體論”的基本理念并過度發揮其意義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那么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實踐,有可能會陷入抽象化、絕對化的理解。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是“以人為本”,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價值理念也是“以人為本”。因此,選擇“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時代意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但“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并不是任意提出的,它們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6—67頁。;“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即“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同上,第73頁。。“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1頁。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觀點,而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出發點的是“現實的個人”。就此,筆者以為不能得出“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是“個人為本位”的結論,恰恰相反,只能得出“社會為本位”的結論。這里,涉及到如何理解“現實的個人”這一概念。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現實的個人”是這樣理解的:“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7-68頁。“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的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1—72頁。“每個個人和每一代所遇到的現成的東西: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是哲學家們想象為‘實體’和‘人的本質’的東西的現實基礎。”*同上,第92—93頁。換言之,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而“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是構成“現實的個人”“現實中的個人”及“每個個人”的“現實基礎”,他們必須“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的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這意味著“現實的個人”“現實中的個人”及“每個個人”都是社會中的“個人”,都是社會存在中的“個人”,離開了社會存在及其屬性,“個人”只是抽象理解中的、人本主義視域中的“個人”,而不是現實理解中、歷史唯物主義語境中的“個人”。
翻開哲學史,舊唯物主義曾批判“形而上學”具有反對“本體論”的態度,只不過“唯物主義在以后的發展中變得片面了”“變得敵視人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63—164頁。。馬克思和恩格斯開創的是一種“新唯物主義”,具有“本體論”革命的意義。換言之,歷史唯物主義這種“新唯物主義”的立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而不再是“舊唯物主義”的“市民社會”*《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1頁。。實現由“市民社會”向“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的“本體論”轉換,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動的一場“本體論”革命,也是歷史唯物主義創立的一個基本前提。在馬克思的文本中,他十分關注和研究“現存世界”“現實世界”“人類世界”“人類社會”,所以他有理由把“人類社會”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創立的一個基本前提;他也十分關注“人”“人的本質”“人的社會關系”“人的發展”“使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回歸于人自身”*《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9頁。,以實現人與社會存在的本體契合,也就是把人的生命意義與社會存在的歷史發展完美的結合起來。可以說,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中,“社會存在”是“人”的社會存在,人是“社會存在”中的“人”。由此,如果以“個人為本位”而不是以“社會為本位”的價值取向去理解“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所理解的“以人為本”只能是人本主義視域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以人為本”。因此,選擇“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絕不是要訴諸“個人為本位”的價值取向,也不是要張揚人本主義視域中“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哲學史中所謂抽象的“個人”“唯一者”,甚或“此在”的形而上學顯現和“個人實踐”的人學“改裝”,大都極力訴諸“個人為本位”的價值取向,張揚人本主義的價值理念,這正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工作應當予以堅定批判的。例如,薩特在《辯證理性批判》中曾批評人們把馬克思主義變成一種“人學空場”,使其患了“貧血癥”,因而“停滯了”*[法]薩特:《辯證理性批判》,前揭書, 第19頁。,進而提出要用存在主義的“人學”來“補充”和“改裝”馬克思主義。所謂的“補充”和“改裝”就是訴諸存在主義的“個人自由”“個人存在”和“個人實踐”,以顯示“個人為本位”的價值取向。筆者以為,“人”當然是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但這一研究絕不是要歸結為“人學”,也絕不是要訴諸“個人為本位”的價值取向,否則選擇“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就一定會偏離正確的方向。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說:“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3頁。我國學界有同志據此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哲學而是真正的實證科學”,得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的論斷“不能成立”*段忠橋:《重釋歷史唯物主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5頁。。筆者以為,“歷史唯物主義是真正的實證科學”的論斷有一定道理,而且可以用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的一段話進一步佐證:“在以往的全部哲學中仍然獨立存在的,就只有關于思維及其規律的學說——形式邏輯和辯證法,其他一切都歸到關于自然和歷史的實證科學中去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64頁。但是,把歷史唯物主義僅僅看作是實證科學而不是哲學,進而把哲學一定理解為“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值得商榷。
首先,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實證科學是就其敘述方式而言的,即對歷史的前提和本質不再用思辨的語言而是“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7頁。。如果把歷史唯物主義僅僅看作是實證科學,看作是單純獲取實證知識的科學,就很難從理論邏輯、思想進路和精神歸旨上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這就是說,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實證科學應當有一個理解的限度。其次,馬克思從來沒有說歷史唯物主義只是實證科學,根本不是哲學。在他看來,“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文明活的靈魂”,“是自己的時代、自己的人民的產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20、121頁。。歷史唯物主義當然屬于這樣的哲學,只不過不是思辨的哲學罷了。這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是“真正的實證科學”,同樣也是“真正的哲學”。最后,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是哲學是就其精神歸旨而言的,并不是要重新建構“一種形而上學或哲學本體論”,而是要探究其本體論意義。可以說,建構一種“哲學本體輪”與闡明某種哲學的本體論意義是根本不同的。眾所周知,人的生存依賴于世界,出于實在處境和生存需要,人必須了解世界,而對人與世界關系的深刻理解和本體追問是哲學永恒的精神歸旨。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哲學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哲學首先是通過人腦與世界相聯系”*同上,第120、121頁。。因此,就精神歸旨而言,歷史唯物主義是對人與世界關系的科學理解,就是“從現存的現實本身的形式中引出作為它的應有的和最終目的的真正現實”,是“從世界本身的原理中為世界闡發其原理”*同上,第417—418頁。。盧卡奇認為,“本體論”是關于“存在”的論述和研究:“如果對馬克思所有具體的論述都給予正確的理解,而不帶通常那種偏見的話,他的這些論述在最終的意義上都是直接關于存在的論述,即它們都純粹是本體論的。”*[匈]盧卡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上卷,白錫堃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 637 頁。各種哲學流派和哲學家在創立自己的哲學過程中,都曾激烈地批判或否定“本體論”,但他們最終都無法擺脫“本體論”問題的糾纏和困擾。以此來看,歷史唯物主義不能完全回避“本體論”的哲學問題,也不能沒有“本體論”的意義。
長久以來,人們常常習慣于在“知識論”層面“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這種“重建”往往以認知為尺度,以科學為準繩,滿足于“知識論”的體系安排,精心于實證化的經驗考察,此建設過程中不乏有理論上的“突破”與“創新”,因此,從“知識論”角度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是不可否認的。但另一個不可否認的是從“本體論”層面“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為我們提供了認識和把握社會歷史的科學方法,同時表達了人的本質的自覺澄明,堅守了人類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理想信念。
我國學界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在研究方法上存在一種單求“學理化”、沉迷于概念的“翻新”與“重構”的學術現象。“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似乎成了“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和概念體系。康德曾極端反感萊布尼茲-沃爾夫“理性形而上學”的“獨斷論”僅僅滿足于“概念之間的來回探索”,“不考慮可能被給予的對象”,而只在“一個概念和原理的系統中”研究理性。“一旦超出經驗,則一切概念,由于缺乏任何直觀可以作為它們的根據,都將是毫無意義的。”*[德]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89頁。馬克思也認為“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11頁。。因此,“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不能是概念的“重構”,而是時代的呼聲。
第一,緊緊把握時代的主題。和平與發展是當今時代的主題,這是鄧小平同志全面把握世界形勢的發展變化所做出的基本判斷。可以說,這個基本判斷十分準確,而且至今仍然沒有發生改變。確認時代主題的基本判斷,基于戰爭與革命時代主題的歷史唯物主義創立及其各國實踐,開始轉向了基于和平與發展時代主題的歷史唯物主義創新及其中國實現。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說的:“這些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248頁。因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文明活的靈魂”,“是自己的時代、自己的人民的產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前揭書,第120、121頁。。對當代中國來說,時代精神的核心就是要不斷地改革創新和堅定不移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歷史唯物主義的創新及其中國實現,必須牢牢把握時代的主題,充分發揚以改革創新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為核心的時代精神,從而有效應對時代挑戰,科學引領時代發展。
黑格爾曾認為,哲學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其任務僅僅是對現有的、實在的東西的理解。但在馬克思看來,哲學不僅反映現實、解釋世界,而且超越現實、改變世界。也就是說,哲學不僅反映時代的現有方面,而且預示時代的應有方面,即從認識世界到改變世界。“一個本身自由的理論精神變成實踐的力量,并且作為一種意志走出阿門塞斯的陰影王國,轉而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世俗現實,——這是一條心理學的規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8頁。在馬克思那里,哲學通過實踐來改變世界,就是所謂的“通過批判舊世界而發現新世界”,而批判包括對“副本”(理論)的批判和對“原本”(現實)的批判。馬克思一生致力于通過對“副本”的批判來實現對“原本”的批判。由此,馬克思哲學的時代性與實踐性和批判性是內在一致的。從這個意義說,歷史唯物主義的創新及其中國實現必須緊緊把握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充分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需要,努力表達銳意改革和力求創新的批判精神。
第二,充分反映實踐的呼聲。俄國十月革命前,對社會主義來說,歷史唯物主義主要還是理論上的一種科學思想、方法和訴求。十月革命勝利后,這種科學思想、方法和訴求已經變為實踐上的科學指南、依據和驗證,以至于十月革命一度成為歷史唯物主義在社會主義革命中的最佳實現方式。隨著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曲折發展,尤其是蘇東巨變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方法和實現方式集中表現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也就是說,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有理由成為歷史唯物主義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最佳實現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離開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現時代任何形式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重建”是令人懷疑的,至少是殘缺的。
然而,我國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研究并未完全走出理論與實踐二元分離、相互脫節的思想困局。一方面,人們十分注重和滿足于基本原理和范疇的研究;另一方面,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實踐又亟待得到科學的總結和系統的解釋。這就形成理論研究似乎是可知的但并不可信,實踐發展肯定是可信的但又不可知,即沒有真正得到科學的總結和系統的解釋。因此,歷史唯物主義隨著時代的發展“要改變自己的形式”,完成現時代的理論“重建”,就必須充分關注引世人矚目的當代中國問題,積極回應人民大眾的呼聲與需求,努力回答社會主義實踐發展提出的新課題。歷史唯物主義要獲得現代形式,完成理論“重建”,必須充分反映實踐的呼聲。這并不是說歷史唯物主義只是一個現實的哲學“傳聲筒”,或者只是一部跟在現實后頭收拾殘局的倫理“救護車”。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理論貼近現實又超越現實,如果貼得太近反而遠離了現實,唯有超越現實才能真正貼近現實。由此,在社會主義革命時代,沒有歷史唯物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 在社會主義建設時代,沒有歷史唯物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功。
第三,敢于面對現實的矛盾。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常識,在復雜的社會發展過程中,居于支配地位并起主導作用的矛盾是主要矛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已進入新時代,其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一主要矛盾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整個過程中處于支配和主導地位。這要求我們首先必須解決好這個主要矛盾,才能有效促進各種次要矛盾的解決。但是,促進各種次要矛盾的解決并不等于解決本身,次要矛盾的解決自有它獨特的途徑和方式。現階段,我國社會的各種次要矛盾主要表現出區域之間、城鄉之間建設不平衡的矛盾,經濟與社會、環保與開發之間發展不協調的矛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效率與公平之間評價不一致的矛盾,資源與分配、財富與階層之間利益不和諧的矛盾等。一方面,抓住和解決好這些次要矛盾有利于主要矛盾的最終解決;另一方面,這些次要矛盾在一定的時間地點等條件下又會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從而決定著社會發展的基本狀況。因此,在抓住和解決好現階段社會主要矛盾的同時,絕不能忽視和淡化社會各種次要矛盾的解決。這就需要對社會各種次要矛盾有正確的認識、科學的態度和深入的研究。然而,在敢于正視社會主要矛盾已經不成為問題的今天,能否敢于正視社會的各種次要矛盾,是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重建”工作中一個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
第四,努力破解理論的困惑。“重建”歷史唯物主義,說到底是一項革新研究范式、破解理論困惑和建立現代形態的思想活動,因此它絕不是一場玩弄概念、編排體系和圖解現實的學術游戲。歷史唯物主義面對著若干理論的困惑需要破解,這正是理論“重建”的生命意義之所在。例如,從定性上看,歷史唯物主義究竟是實證科學還是哲學?如果它是實證科學,就說明它是一種歷史科學或社會理論、一種經濟理論或階級學說;如果它是哲學,就意味著它當然具有“本體論”追究的致思和“本體論”承諾的意義。如果它既是實證科學又是哲學,那么關于知識與信念二元對立問題的求解,就是一個值得研究和探索的理論問題。從理論上看,認定歷史的必然性如何能與認定歷史的主體性保持一致?建立以歷史的規律性為認識前提,何以能與建立以歷史的目的性為認識前提實現統一?如果關于“保持一致”和“實現統一”的理論求證運用辯證法,顯然不能令人完全折服。如果關于“保持一致”和“實現統一”的理論求證再借助實踐說,也未必能最終走出“困惑”。從意義上看,“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是否具有普適性?如果有,它與抽象的人道主義何以徹底分道揚鑣?如果沒有,它又何以從人本主義歷史源流中汲取合理思想?從研究上看,筆者并不反對關于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范疇的研究,因為說到底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畢竟是理論上的“重建”。筆者反對的是孤立地研究基本原理和范疇:一方面就原理研究原理、就范疇研究范疇,另一方面把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和范疇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科學社會主義分割開來研究。實際上,“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遇到的、需要力求破解的理論困惑,往往涉及經濟學問題的研究和社會主義問題的研究。如果局限于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范疇之內,而不研究經濟學的重大問題,不研究社會主義的重大問題,就會極大削弱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范疇的理論性和實踐性,也會完全喪失這些基本原理和范疇在馬克思主義學說體系中的相關性和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