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毅
筆者在鄂東南大別山南麓一個集老區、山區、庫區于一體的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調研時,發現在扶貧項目和資源的分配獲取過程中,鄉村“能人”憑借人際關系,率先得知信息獲得扶貧項目,同時通過與權力形成利益共謀關系,共享了扶貧項目的分配收益。
火哥(村里人對其的稱呼)是筆者調研的村里有名的致富能人。早年在北京經營裝潢和建材生意,縣駐京辦撤銷前一直負責縣里干部在北京的接待,因此在當地擁有豐富的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他在村里的聲望和權威比村主任還高,是農民眼中“能通天的人”。因為待人溫厚,不擺架子,村里人對他評價很高。
2017年年底,火哥從縣國土局長那里得知,村里100多畝的山林因為承包人資金周轉不開想轉手。這位局長給他指點迷津,勸他承包下來。“他說山林承包50年,現在大概前后需要十幾萬元,還說我們村今年可以分到茶樹補貼15萬元,另外其他的堰塘整治和道路硬化等,都可以走項目(通過項目資金。編者注)。”火哥對筆者說。
火哥心里也算了一筆賬,不算承包費用,其他的基礎設施如果有項目資金可以做到不虧不賺,路和水電修好后轉手也不止這個價錢。而一旦申請到茶樹種植補貼,他可以以此為契機嘗試茶油生意,反正最后也出不了多少錢。因此他接受了局長的建議
火哥告訴筆者,能夠順利拿到項目,縣和鄉鎮領導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只不過現在不同了,必須在圈圈里轉,不能越線。一般項目和規定下來后,第一時間他們就會想出招,怎么樣可以打擦邊球。比如新修堰塘,每畝補貼1萬元,水利局驗收完才給錢。實際上那個地方滿打滿算才兩畝,不用補那么多。我是把堰的側邊一部分也算了進去。”
火哥新修堰塘主要是為了私人養魚,并不是為了村莊的水利灌溉。但是在出示的審批手續里,他是以特種養殖專業合作社的名義進行申請。這樣做主要是考慮合作社更容易通過審批,特別是可以用帶動貧困戶的理由,這在拿項目過程中體現更為明顯。
年初,一件村民眼中的“好事”讓火哥出盡了風頭,為他積累了民心,也為他謀劃的茶樹種植項目奠定了基礎。
通往村里的水泥路因為地勢低,一下大雨河水就會淹沒道路,車和行人無法正常通過。這個問題一直存在,但是遲遲得不到解決。如果從工程實施角度來說并不難,只需要修建一座小型的混凝土橋梁即可。一直未修橋的原因在于拿不到項目,沒有上面的項目經費根本無法建設。
架橋通路項目屬于基礎設施建設,歸縣交通局主管。火哥和縣交通局長曾是牌桌上的牌友,兩個人關系不錯,加上局長侄兒在北京發展時曾受過他的照顧,所以村主任和駐村工作隊就出面請他去運作。
具體怎么操作的,火哥一直閉口不談。筆者從村民那里得知,批下來后實施工程的“頭頭”好像是某一位領導家的親戚。對于這種現象,村民見怪不怪,一村民反而說起火哥的好話:“他能得很,幫老百姓辦了一件善事。這么多年一直說架橋都沒有動靜,他一出手就解決了。村干部還是不中,整天就知道打牌。要我說就應該他來當村干部”。
在村莊內部,農民以家庭為生產經營單位,都專注于過好自己的生活,對公共事務缺少必要的關心,更不愿意出錢出力。現在,往往只能通過國家資源下鄉和轉移支付來解決農村公共服務的供給,那些能拉來項目解決公共事務的人便成了村民眼中的“有面子有能力的人”。因此,村莊公共輿論對一些人“拿國家的錢辦自己的事”就具有一定的容忍度和接受度。
談及架橋事宜時,“火哥”臉上并沒有驕傲和欣喜。他告訴筆者其實這就是相互利用,如果他不這么做,他自己的事情就辦不了。
盡管產業扶貧一直是縣和鎮里工作的重點,但是因為周期長、見效慢和風險大,在基層干部這里不能形成有效的政治資本。即使基層干部付出巨大努力,一旦產業項目效果不明顯甚至失敗,很多干部的前途就會受到影響。而架橋這種事情也是群眾關心的事,辦好了基層干部也積累了民心。因此基層干部往往更傾向于選擇周期短、見效快、政績直觀的基礎設施項目。
當然,村莊的現實也決定了基層干部也不是完全出自私心。“火哥”對此也深有感受:“你說天天喊產業扶貧,路都沒完全通,怎么扶貧?還有就是手機信號也不好,這些基礎設施還沒完全建好,你產業扶貧扶得起來?”
基礎設施項目是基層干部眼中的“香餑餑”,“火哥”對此了然于胸。因此他便以山林的茶樹種植項目和山林道路建設為交換條件,幫忙運作了架橋通路的項目。村兩委干部也答應等年后相關款項下來后,優先考慮他承包的山林。在村里“一事一議”會議上群眾代表也一致通過了該決定。
產業扶貧項目在實際操作中,一般是私人先行墊資,然后主管部門進行驗收,驗收合格才能拿到補貼。從制度設計上,上級部門對監督項目的實施具有主動權。但是在現實操作層面,則出現了雙重悖論。
一方面,扶貧項目瞄準的目標群體是鄉村貧困人群,但是該群體在自身生存發展都需要國家補助的情況下,無力承擔經濟作物的種植和牲畜的飼養。因此基層干部往往傾向于以“大農帶動小農”的合作社模式推進產業扶貧。但是產業項目主要由縣級政府根據項目屬性委托業務主管部門組織實施或監督,因此另一方面在驗收檢查上也會出現“自己人審自己項目”的窘境,對項目實施過程中不規范的“擦邊球”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談及項目審核驗收時,“火哥”顯得非常輕松:“這么多項目,哪個天天檢查去?只要有施工圖片、材料齊全就行。曉得你正兒八經在做就能過關。當時建堰塘時,挖掘機一開進去,我就開始拍照片。按說應該全部建完才能拿錢,水利局局長跟我是朋友,看都沒看直接簽字,我就拿到錢了。”
“火哥”之所以不擔心,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在他眼中,他自己承包的山林已經組建了茶樹種植合作社,新修堰塘的工程確實正在實施,他并非通過拿補貼來賺錢。第二,在運作項目過程中,他給主管單位送了禮。至于怎么應對上面的抽檢驗收,該準備的材料他事先在鎮長的提醒下也都準備周全了。
最后結束訪談時,筆者提及中央大力反腐的制度環境,特別是“老虎蒼蠅一起拍”的時候,“火哥”也感嘆:“其實現在項目運作蠻難的,因為大家怕出事,除非領導了解你這個人是正經做事才敢幫你。上面各種檢查驗收,一個環節出問題都麻煩。我這樣做也是沒辦法,你想想這個地方這么偏,還在山區,基礎設施如果都是自己搞,那不得虧死?所以上面審的時候只要是你踏實做事,有些環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評論
湖北省提出2019年實現貧困人口全部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2017年年底,省里改革了扶貧資金管理辦法,在原有資金、項目、管理、責任“四到縣”基礎上,增加了“招投標”這一項,財政專項扶貧資金項目審批權實行“五到縣”規定。在“五到縣”特別是“扶貧資金大整合”的背景下,貧困縣客觀上確實有助于提高資金使用效率。
但是,扶貧項目本身也容易因為地方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發生變通和異化。本文通過鄉村一位“能人”的經歷,可以清晰地看到扶貧不同利益主體的行動邏輯。當以貧困群眾為初衷設計的扶貧項目,被“能人”率先知曉時,他們往往會針對項目本身作出變通。如何防范此類失范偏差行為的發生,是各級政府需要思考的問題。(何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