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凌 黃侶佳
摘要:巴赫金認為狂歡是一種儀式化的快感宣泄,其本質是對主流的反抗和對權威的消解。約翰·費斯克認為大眾在消費文化商品時會產生生產式快感和抵抗式快感。網絡語境下,低俗信息滿足了受眾的窺視快感、發泄快感、抵抗快感及低俗信息再生產的快感。受眾對低俗信息的快感消費將產生諸如麻醉精神、信息繭房和消解主流等社會問題。因此,提升受眾的媒介素養和審美情趣,拓展受眾的閱讀領域有助于從源頭上遏制網絡低俗信息的生產和消費。
關鍵詞:網絡低俗信息;消費快感;儀式狂歡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8)11-0017-04
2017年12月29日,北京市網信辦針對“今日頭條”“鳳凰新聞”手機客戶端傳播低俗信息的行為再次問責。這已經是“今日頭條”2017年以來第四次被官方點名批評。2018年4月10日,“今日頭條”旗下的“內涵段子”因存在導向不正、格調低俗等突出問題,被廣電總局永久關停。從某種意義上說,低俗信息生產是媒體迎合市場需求、實現經濟效益的有效手段。因此,從接受端研究網絡低俗信息的傳播生態無疑是一個可取路徑。本文立足于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和約翰·費斯克的快感理論,從受眾快感消費的視角,重新審視網絡低俗信息傳播現象。
一、“狂歡”與“快感”:關于顛覆與反抗的理論
(一)巴赫金與狂歡理論
前蘇聯文藝理論家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提出了狂歡理論,其核心內容包含狂歡節、狂歡式和狂歡化。按照巴赫金的解釋,狂歡節指特定的節慶日,人們擺脫日常等級的束縛,縱情歡樂,平等交往;狂歡式指狂歡節時的慶賀、儀禮、形式的總和。而“狂歡化”作為狂歡理論的中心術語,巴赫金在書中只有一段詩性的描述:“狂歡節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從大型復雜的群眾性戲劇到個別的狂歡節表演,這個語言無法充分地準確地譯成文字,更不用說譯成抽象概念的語言。不過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同它相近的藝術形象的語言,也就是說轉為文學的語言。狂歡式轉為文學的語言,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狂歡化。”
巴赫金認為狂歡是一種感官情緒和內心快樂的宣泄,具有全民性、自由性、平等性和儀式性等特征,其本質是對主流的反抗、對權威的消解;而狂歡精神就是顛覆秩序、追求平等對話和意義重構的精神。
(二)約翰·費斯克的快感理論
美國大眾文化學者約翰·費斯克通過解讀電視上的美式摔跤給人們帶來的樂趣以及冒犯式的身體狂歡,延伸了巴赫金的狂歡理論,提出快感理論。他倡導積極快樂、隨意休閑的大眾文化,推崇日常狂歡的大眾消費精神。在《理解大眾文化》中,約翰·費斯克將快感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生產式快感,另一種是抵抗式快感。
約翰·費斯克認為,大眾文化中包含規訓與抵抗的權力關系。由于主流意識形態的管控,大眾在權力爭奪戰中,無法對轄制者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對抗與斗爭,這種斗爭便演變為話語權力斗爭,即大眾在解構傳統的同時,也建構了新的意義。在這場權力博弈中,大眾獲得了反抗式快感。從這個意義上說,大眾的文化消費具有能動性和創造性。“倘若某種特定的商品,即將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它就必須創造出抵抗式或規避式用途或讀法的機會,而這些機會必須獲得承認。這些機會的創造,不會受到金融商品生產者的控制:而這些機會有可能出現,恰恰源于商品的使用者在文化經濟中表現的大眾的創造力”。
可見,狂歡和快感理論的核心精神是全民參與、平等對話、集體狂歡和消費快感,常常表現為以反常、縱情的表演挑釁日常生活和官方權威,以此獲得短暫宣泄與想象性解脫。立足于狂歡與快感理論,不難發現,網絡低俗信息的傳播過程與網民狂歡式消費快感密不可分。首先,快感和狂歡的全民性與網絡傳播的全民性具有共通性。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強調全民參與,這與網絡受眾低門檻進入參與狂歡和體驗快感如出一轍。其次,狂歡節的隱匿性與網絡空間的虛擬性有共通之處。巴赫金強調面具在狂歡儀式活動中具有藏匿身份的功能,這與網絡空間的私密性和虛擬性相通。網絡用戶猶如戴著面具參與低俗信息的消費狂歡,體驗虛擬世界的意淫式快感。最后,快感和狂歡強調的平等對話精神在網絡語境中也得到彰顯。在網絡傳播空間里,人人都有麥克風,都是自由言說的主體。
二、狂歡與快感消費:網絡低俗信息的接受分析
“使用與滿足”理論認為,受眾接觸與使用媒介是為了滿足認知、情感、壓力釋放等生理和心理需求。網絡低俗信息充斥著審丑、獵奇、色情、暴力、“愚樂”、惡搞等因素,在虛擬空間的掩護下,部分網絡大眾沉浸于數字技術所營造的感官體驗之中,滿足了自己的窺視快感、發泄快感、抵抗快感及生產快感等。
(一)窺視快感與圍觀狂歡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認為每個人的潛意識中都有偷窺他人的欲望。在視覺文化研究中,觀看者的動機被解釋為“窺視癖”,觀看的目的是滿足快感。觀看者在窺視他人的過程中,對他人隱私的好奇心、偷窺時的感官刺激以及窺私后的滿足感不斷作用于觀看者的身心,帶給其不同的快感體驗。
網絡中經常曝出公眾人物的“艷照門”事件,引起全民圍觀,主要是因為此類信息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受眾的窺私欲,滿足了網民們的窺私快感。如2014年5月疑似演員李小璐的21分鐘不雅視頻在網絡曝光,引起網絡圍觀、炒作和熱議;2018年7月,演員高云翔在澳大利亞涉嫌性侵案及不久前京東CEO劉強東涉嫌在美國明尼蘇達州性侵女大學生一案等不斷激起軒然大波,引發網絡圍觀和熱議高潮,令吃瓜群眾目不暇接。一些網民對低俗細節尤為感興趣,并展開了各種辯論和人肉搜索。其實,即便是普通百姓的低俗信息,一旦進入網絡平臺,也會成為網民熱搜和熱議的對象。2015年7月14日,一則北京三里屯優衣庫試衣間長達1分11秒的不雅視頻在微信朋友圈熱傳,兩小時內傳播量破億。在微博實時熱搜榜前5名的熱詞中,有4個熱詞與該視頻相關,其中“優衣庫視頻”成為熱搜排行榜第一,瀏覽次數達179萬人次。大量網絡受眾在窺視欲的驅使下,搜索和瀏覽不雅視頻,并即興起哄炒作,在對“色”“性”、暴力等低俗圍觀中獲得窺視的快感和狂歡。
(二)發泄快感
西方現代行為學創始人康洛倫茨認為,人類本能的好斗性(侵犯性)常常會引起強烈的快感,而暴力是人的好斗性的主要表現,當這一本能被長期壓抑禁錮到一定程度時,需要一個發泄的機會和場域。弗洛伊德也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解釋了“暴力”的本源。他認為人的本能有生本能和死本能之分,死本能又稱為攻擊本能,它體現為攻擊、破壞和征服的侵犯性,這一點常常在戰爭、競賽等對抗性環境中表現得較為明顯。現實生活中受眾自身的侵犯性常常受到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的規訓而難以釋放,但在網絡虛擬空間會任性發泄,如通過瀏覽血腥暴力信息,進行替代式的發泄,使身心獲得暫時l生解脫與放松后的快感。
2016年8月至9月,震驚全國的白銀連環殺人案告破后,媒體關于該案件的報道內容構成中,暴露殘忍細節的新聞占23%,僅次于報道案件告破的新聞(占28%),是關于該案的所有報道中瀏覽量最高的內容。2018年5月6日,《新京報》對空姐遇害案的報道細節,新聞瀏覽量達1470萬次;“江歌案”中陳世峰對殺人過程的血腥描述以及媒體對江歌遇害后的血腥描述,雖令人觸目驚心,但卻引來大量網民的圍觀、評論和轉發。這些暴力血腥的新聞細節喚起了網絡受眾攻擊性和破壞性的潛意識,它們裹挾著網民受現實規制和束縛的負面情緒,在網絡空間通過操演式的謾罵、詛咒等方式,發泄憤懣與不滿,獲得虛擬的快感和狂歡。
(三)抵抗快感
“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抵制。”處于主流權威轄制下的草根階層常以低俗的方式抵制主流話語,這種抵制并不是公然而激進的,而是游擊式的偷襲。草根網民通過追捧和模仿低俗文化的詭計偷襲主流文化,在此過程中獲得躲藏和反抗的快感。他們通過對低俗信息狂歡式圍觀表達對權威和精英的偷襲與冒犯;通過快感閱讀和低俗傳播,以示對傳統和主流的反抗與叛逆態度。
在消費主義文化的浸染下,一些網民對關涉“豪華婚禮”“頂級年夜飯”“高級別墅”“奢華轎車”等炫富信息津津樂道,并通過圍觀、起哄、反諷、傳播等行為戲謔主流文化、挑釁權威,以此獲得反抗的快感。2018年5月15日“北京時間”報道“付辛博穎兒大婚伴手禮價值5999元”,該條新聞日瀏覽量高達30萬人次;次日,搜狐娛樂文章《比起婚禮伴手禮穎兒斥重金打造的婚紗才是大亮點》,一周內的閱讀量高達1000多萬。其余諸如明星走紅毯天價禮服、生日party送豪華跑車等新聞,點擊量更是居高不下。網民一方面通過瀏覽豪華奢侈的圖像景觀,獲得感官刺激和代償式快感;另一方面,通過話題討論,表達對奢華生活的羨慕之情,如@任球球兒;“當明星真好,這種十八線小明星都這么有錢”,@只發壁紙:“有錢的生活千姿百態,沒錢的生活大致相同”,從而獲得抵抗式快感和滿足。
(四)再生產快感
約翰·費斯克認為,受眾在接受外部文本時會結合自身經驗建構具有個人意義的文本。作為文本和意義的加工者,受眾從這種創造性的解讀和生產中獲得滿足,并將這種快感體驗進行二次傳播。受選擇性心理機制以及趨利避害心理影響,受眾更偏向于生產和傳播具有“悅讀笑果”的低俗信息。在被他人關注、評論甚至轉發的過程中享受著明星般的快感。李小璐出軌PG ONE后,其微博轉發量達6萬人次,大量受眾在轉發、評價過程會獲得其社交圈的圍觀點贊和互動點評,形成集體狂歡、消費快感的網絡奇觀。而作為信息的再生產者和傳播者,網民從這種互動儀式中獲得被關注甚至被追捧的驕傲感和滿足感,不亞于粉絲對網絡大v的擁護和追隨。
綜上所述,受眾對快感的追求是網絡低俗新聞生產的溫床。通過接觸、閱讀和消費低俗信息,受眾能夠獲得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滿足和快感,這種快感又會驅使受眾繼續尋求更為獵奇低俗的信息,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三、理性的消解:快感消費產生的負效應
“消費意識形態在當代世界中取得了全球性的話語霸權”,它煽動了人們消費的激情和占有的欲望,使人們沉迷其中。令人憂心的是,大量網民對低俗信息的沉浸式消費帶來了諸多的社會問題。
(一)精神麻醉
傳播學奠基人拉扎斯菲爾德和默頓認為媒介具有“麻醉功能”。受眾過度沉溺于低俗信息的感官刺激和快感享受中,不僅促其審美鑒賞能力退化,而且也會令其思維能力和行動能力逐漸喪失。這種麻醉效應在青少年網民身上更為明顯,由于其心智尚未發育成熟,更易受快感的驅使而醉心于玩樂,不僅對身外的人事漠不關心,而且將色情視為有趣,將庸俗當作享受,最終導致價值取向偏離,理想信念與奮斗精神喪失。2015年9月,安徽合肥的兩個少年由于長久沉迷于網游,形成了暴力、沖動的性格。僅僅為了“練膽”“找刺激”,他們竟效仿游戲中的暴力情節,殺人焚尸,手段殘忍。“媒體在犯罪事件報道中通過對犯罪過程的逼真描述,會使一些人深受啟發,進而模仿甚至滑向犯罪的深淵”,現實中暴力信息的“示范效應”比比皆是。2010年,福建南平的弒童血案在媒體報道之后的50天內,國內其他地區接連發生6起“校園慘案”。南平案中,有媒體將行兇者進入學校的方法、作案工具、殺人方式等細節完整地呈現在受眾面前,加上網絡的助推,使暴力的示范效應成倍增加。此外,媒體對于某些犯罪細節的報道也會導致青少年對暴力的認知偏差,形成畸形的暴力崇拜。
“暴力脫敏”理論認為,“反復接觸媒介暴力將會導致心理飽和或情緒適應,以致最初的緊張、焦慮或者厭惡程度減弱。當人們對暴力的敏感性日益遲鈍時,暴力行為可能增加”。網絡受眾長期浸泡在暴力信息海洋里,對此類信息的感知力與辨識力會日益遲鈍和麻木,即便已經實施暴力行為也渾然不覺。
(二)信息繭房
選擇性心理機制告訴我們,對于那些與既有認知相沖突的信息會自動被屏蔽掉,人們所看到的,其實是自己想看到的內容。“信息傳播中公眾對于信息的需求是從自身感興趣的事物著手,公眾有意識地選擇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和使自己愉悅的領域,久而久之,對于其他信息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墻,會將自身桎梏于蠶繭一般的‘繭房中”。此即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效應,新媒體算法推薦技術加劇了信息繭房形成的進程,網民用戶習慣于被推送,其信息選擇的主體意識逐漸式微,導致其閱讀視野日益窄化,淪為所謂的“容器人”。同樣,在快感消費的驅使下,低俗信息自然地進入絕大多數受眾的閱讀視野,借助于算法推薦技術的東風,低俗信息日益占據有限的閱讀空間,堵塞有限的傳播渠道,形成低俗的“信息繭房”。如沉迷于網游世界的青少年經常將網絡空間與現實社會相混淆,可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三)消解主流
主流文化是國家意識形態的體現,主宰著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的發展方向。然而,在受眾的激情擁抱和快感消費的助推下,“星、性、腥”等網絡低俗信息大行其道,對主流文化產生巨大的沖擊和消解作用。“與傳統媒體相比,網絡傳媒帶來的負文化乃至反文化內容對社會主流文化的消解作用十分明顯”。有研究表明,“經過網絡閱讀的熏陶之后,青年群體失去了閱讀大部頭文學作品(例如《戰爭與和平》)的興趣”。新生代網民崇尚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以反傳統、反主流的姿態抵抗經典和權威,成為消解主流文化的主力。
2016年10月11日中國新聞網以《藍瘦香菇什么梗?不知道就out了》為題,報道了南寧某小哥失戀的視頻,使“藍瘦”“香菇”成為年度網絡流行語。對此,澎湃新聞提出“不少專家指出一些低俗、粗鄙的網絡詞匯流行開來會對漢語的純凈和美感造成傷害”的看法,立刻招致網友反駁:“知識普及了,普通人能發聲了,專家們就嫌粗鄙了”,“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東西你不喜歡,你算老幾?”。在虛擬的網絡空間,網民以戲謔、調侃的方式質疑和拷問經典與權威,同時創造富有個性的流行語,用以表達存在感和彰顯自我價值,在與傳統和經典抗爭的同時,也顛覆和消解了主流文化的主導地位。
結語
近年來,盡管國家職能部門三令五申,多次出手對網絡低俗信息生產平臺進行警戒和懲處,但收效與各方期望還有較大差距,關鍵原因是這類低俗信息有大量的用戶需求。以抖音公布的用戶數據為例,其國內日活躍用戶超過1.5億,月活躍用戶穩定保持在3億以上。這么大的消費市場,面對弱肉強食的競爭,沒有哪個平臺能夠輕易放棄。因此,解決低俗信息傳播這一問題需要多管齊下,但最根本的在于從消費市場這個環節著手,增強網絡用戶對低俗信息的抵制能力,首先是提升受眾的媒介素養。“當大眾媒介普及的速度超過大眾的媒介素養儲備的時候,媒介的負面作用就更為明顯,至少是與正面作用呈交錯抗衡的狀態”,受眾媒介素養的提升有助于增強對低俗信息的“免疫力”,達到自覺規避低俗信息的目的。媒介素養即“公眾接近、分析、評價各種媒介信息,達到溝通交流目的的能力。包括接觸和使用媒介的能力、媒介信息的識讀能力、媒介信息查詢收集能力、媒介信息的選擇能力、對信息內容的質疑批判能力和對信息的加工制作和發布能力”。提高媒介素養要求受眾克服膚淺的快感消費心理,理性地接觸與使用媒介。
其次,受眾審美素養的提升也有助于自覺抵制和屏蔽低俗信息的傳播。審美素養是由個人生活環境、文化水平、藝術素養和性格脾氣共同決定的。提升審美素養可以增強受眾的信息辨識力,使之遠離審丑和低俗信息,向高雅、主流文化靠攏。
此外,拓展閱讀視野也有助于沖破“信息繭房”的桎梏,遠離低俗信息的侵擾。通過擴大閱讀領域,搶占信息傳播渠道,可以擠壓低俗信息的生存空間,改變低俗信息“占山為王”的態勢,最終有效遏制低俗信息的傳播。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