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對漢語和英語中的動賓非常規搭配現象進行了探討。文中首先依據“常規關系”對兩種語言中的非常規賓語進行了劃分,并通過動賓之間的語義關系將其分為表示時間、處所、方式、工具、原因和目的等類別。隨后對兩種語言中的非常規動賓搭配進行了對比分析,注意到二者在結構和用法方面既有相似之處,也有明顯的不同。以語料分析為基礎,我們還對非常規賓語的限制條件進行了思考,發現能夠進入該類搭配的動詞都具有事件性的特征,名詞都具有表抽象意義的傾向,而且動賓非常規搭配常常是對動詞所表示的事件框架中某個方面的凸顯。這些發現有助于深化對語言中動賓結構特別是非常規動賓結構的理解與認識。
關鍵詞:非常規賓語 漢語 英語
一、引言
“動詞+非常規賓語”結構是一種特殊的結構,說其特殊,是因為位于賓語上的成分為非語法賓語,動賓組合的意義具有不能僅從字面上推知的特點。目前,學界對于非常規賓語的討論主要在漢語中展開,學者們從語言本體、認知、生成、功能等不同角度解釋了漢語非常規賓語的成因以及動賓語義上所具有的特點(如:邢福義,1991;郭繼懋,2005;楊永忠,2007a.b;黃潔,2009,2012)。這其中也有一些研究采用了英漢對比的方法,并注意到英語中所存在的動賓非常規搭配現象。但目前系統、深入地對這一現象進行對比研究的成果并不多。針對這一問題,本文將嘗試從語義和功能的角度對漢英語言中的非常規搭配進行對比,并對能夠進入該類結構的動、賓特點進行討論。
二、漢語非常規賓語的界定及類別
儲澤祥(1998)認為,現代漢語的動賓短語具有“表層框架簡明,內里關系復雜”的特點。正是由于這種特點,使得目前賓語的分類也比較多樣。在現有的研究資料中,孟琮等編著的《漢語動詞用法詞典》(1999)將現代漢語賓語分為十四類。我們認為,這樣的分類是比較全面和詳細的,基本上覆蓋了漢語所有的賓語類型。因此,本文將在該詞典分類的基礎上進一步劃分出漢語中的常規賓語和非常規賓語。
對于這兩大類賓語的劃分,重點在于對“常規”的認識與把握。邢福義(1996)認為,所謂“常規”是就動作和事物之間所建立的常規聯系來說的。這種常規聯系,為說漢語的人所共同認識和共同接受。徐盛桓(2003)從認知的角度對“常規”進行了解釋,他認為,“常規關系”是世界事物自身的關系,通過認知的投射,既成為社會群體把握世界的方式和傳播媒介,又為語言的表達形式所利用,成為一種句法結構的理據和理解語言表達內容的理據。比如一說到“吃”,人們就聯想到食物,一說到“喝”就聯想到液體或流體。這種常規聯系在漢語中不僅與人們日常生活緊密相關,而且與動詞的語義也有密切的關系,常規賓語中動詞的語義能夠與賓語的語義相對應。
范曉(2006)提出了典型與非典型賓語的劃分,雖然叫法不同,但該分類也是基于“常規關系”的基礎之上。他認為,典型賓語包括:受事賓語、結果賓語、位事賓語、止事賓語、與事賓語、使事賓語;非典型賓語包括:工具賓語、方式賓語、處所賓語、時間賓語、施事賓語。我們認為這樣的分類是合理的,是符合“常規關系”原則的,對漢語中所涉及到的賓語類別基本上能夠全面覆蓋。但在漢語中還存在“養病”“避雨”“考研究生”這類動賓搭配,這些搭配似乎都無法進入范曉所劃分的類別,有學者將它們分別稱為原因賓語和目的賓語(孟慶海,1987;周國輝,2003)。同樣依據“常規關系”,我們認為,這兩類搭配中的動詞和賓語語義不具有直接對應的關系,動詞不能直接支配其后所帶的賓語,因此,本文把這兩類劃入非常規賓語的范圍。至此,可以得到現代漢語非常規賓語的七大類別:工具賓語、方式賓語、處所賓語、時間賓語、施事賓語、原因賓語和目的賓語(如表1所示)。
英語中同樣存在著動賓非常規搭配現象,只是由于以往對英語動詞的研究較少從語義的角度進行,所以這一現象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同樣依據常規關系,我們從所搜集到的語料中可將英語的非常規賓語分為如下類別(如表2所示):
三、漢、英非常規賓語的異同
(一)非常規賓語的語法功能
上一節我們對兩種語言中的非常規賓語進行了分類,發現在兩同語言中都存在著六類(1~6)非常規賓語。邢福義先生給非常規賓語起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名字——“代體賓語”。在漢語中,“代”可以表示“替,換”的意思。我們好奇的是為什么邢先生會用“代體”為之冠名,非常規賓語究竟“代”的是什么?是否在漢、英兩種語言的非常規賓語中都存在“代”的現象?為了搞清楚這一問題,我們首先對兩種語言中都存在的六類賓語進行分析①:
變換分析是結構主義常用的一種語言分析方法,利用此法能夠使我們對句中各組成部分的屬性有深刻的認識。我們依照朱德熙先生提出
通過上面的變換分析可以發現,上述所有類別的動賓非常規搭配都可以通過添加“以……的方式”“為……而”“用……”“在……”等介詞或介詞短語,將非常規賓語提前,介賓結合作狀語修飾謂語動詞,用來表示動作發生的時間、處所、工具、原因等意義。雖然變換前后賓語的位置發生了變化,但整個結構的意義卻沒有改變。根據這一情況,可用如下等式進行推導:
等式1: Meaning(V+N)=Meaning(PP+N+V)
等式2: Meaning N=Meaning(PP+N)
等式3: Function(Predicate+Object)=Function(Adv.+Predicate)
等式4: Function Object=Function Adv.
可以看出,等式兩邊發生變化的正是非常規賓語。從意義的角度講,“動詞+非常規賓語=狀語+動詞”;而從功能的角度講,“動詞+非常規賓語”搭配中的賓語所體現的也正是“狀語+動詞”中狀語的功能。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英語中的情況(如表4所示):endprint
表4:英語非常規賓語的轉換
賓語類別 語例 可變換為
1. 方式賓語 Laugh her thanks
Nod my approval
He ran full speed express her thanks[by]laughing
expressed my approval[by]nodding my head
He ran[at]full speed
2.處所賓語 Jump the fence
Visit Shanghai
He walked the street jump[over]the fence
visit[to]Shanghai
He walked[across]the street
3.工具賓語 He struck his hand upon his knee.
He pointed his gun at me.
He wiped the towel all over his face. He struck his knee[with]his hand
He pointed at me[with]his gun
He wiped his face[with]the towel
4.目的賓語 Beat a retreat
Beat a parley beat[for]a retreat
beat[for]a parley
5.原因賓語 Quarrel funding problems quarrel[because of]funding problems
6.時間賓語 Last five days
Jump the gun
Here Abraham Lincoln was born February 12th,1809. last[for]five days
jump[before]the gun
Here Abraham Lincoln was born[on]February 12th,1809.
同漢語一樣,英語中的動賓非常規搭配也可以通過添加介詞的方式對句子進行等義變換。變換后的句子中介詞短語同樣作狀語修飾謂語動詞。這與我們在上文對漢語非常規賓語進行變換時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我們發現,能夠進入上述動賓非常規搭配中的賓語都由名詞或名詞短語充當。而依據名詞的語法功能,它是可以在句中作狀語的。并且在漢語文言文的某些特殊語言環境中,名詞可以放在動詞的前邊,但它不是動作行為的實施者,而是對動作行為起修飾限制的作用,從而擔負起形容詞、副詞的語法功能,可以充當動詞謂語的狀語。依拉德斯在論述此類問題時也曾這樣說道:“因為賓語也和狀語附加語一樣是與動詞一起構成詞組的,因此,要把它們區分開來不見得容易,甚至未必可能。兩者密切相連,僅有一步之差。”也就是說,雖然從形式上來看,動詞后的名詞性成分可以看作是賓語。但是從語義的角度來看,動賓之間不存在“常規關系”,賓語并非動作的承受者。因此,動賓非常規搭配一般不能變換為被動句式,其所表達的意義也無法從字面上推知。另外從功能的角度來看,動詞后名詞短語實際上也并未體現賓語的語法功能,而是具有強烈的狀語的性質。可見,非常規賓語不僅形式上取代了常規賓語之位,并且功能上也代為體現狀語的功能。這也就是為什么邢福義將這類賓語稱為“代體賓語”的原因。
(二)漢、英語中特殊的兩類非常規賓語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發現,英漢語中都存在的六類非常規賓語不僅具有相同的形式和語義關系,而且具有同樣的語法功能。但在漢語中還存在著一類諸如“開始新的一年”“來了一個人”等說法,學界將其中的“新的一年”“一個人”稱為“施事賓語”。但對于英語來說,由于處在賓語位置上的成分不能具有施事性②,因此,英語中不存在“施事賓語”一說。但通過我們搜集到的語料發現,英語中有如下的“類施事賓語”結構:
(1)Here comes the teacher.
(2)There stands the tree.
在漢語中,我們可以直接說:來了一位老師,但在英語中,卻不能直接說“comes the teacher”。我們認為這與兩種語言的結構特點有關。漢語是一種意合的語言,因此缺少邏輯關系表征詞,人們對語義的理解往往只能憑借語境及語感來完成。而英語是一種形合的語言,因此有嚴格的句法手段或詞匯手段來表明結構之間的關系。因此,當我們需要將漢語的施事賓語譯為英語時,就需要加上一個形式標記;而當我們需要將英語譯為漢語時,則可以忽略這一形式標記,將動賓直譯即可。
漢、英語中還有一類賓語比較特殊,那就是同源賓語。在漢語中,同源賓語數量較少,且大多數為動賓式離合詞,動詞和賓語屬固定搭配。比如:跳舞、談話、吹氣、唱歌等。但是在英語中,這些動賓搭配只用一個動詞就可以表示,比如:跳舞——dance;吹氣——blow;談話——talk等。把漢語中的這類非常規搭配看作詞類更為恰當,因而我們并沒有將其列入漢語非常規賓語的范圍。但是在英語中,情況則大不相同,英語中的同源賓語不僅數量豐富,而且結構上也頗有特點。例如:
(3)Laughed a bitter laugh
(4)Sighed a weary sigh
上面兩例中的賓語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而是“形容詞+名詞”的組合,并且形容詞在這一結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去掉了形容詞,該結構就無法成立。這是該結構比較特殊的一個地方。因為在其他的非常規搭配類型中,動賓之間是不能插入描述性的成分的。并且,該類搭配中的動詞與賓語存在著“親緣關系”,賓語就是動詞的名詞形式,這在漢語中也是不常見的。對于例(3)、例(4),我們既不能說“笑苦的笑”“嘆疲憊的氣”,亦不能完全按動賓結構進行翻譯。對例(3),我們可用動補短語“苦笑了一下”表示;而對例(4),則可用狀中短語“疲憊地嘆了一口氣”來表示。endprint
可見,漢英語言中的非常規賓語并不是完全一一對應的,它們既有相同點,亦有不同點。
四、漢、英非常規搭配中動、賓的特點分析
雖然漢、英語中的“動詞+非常規賓語”都可變換為相應的“介詞+動詞”形式,但是從語用的角度看,兩種形式想表達的意義重點仍有所不同。例如:
(5)?????????????????????????????你給我在搓衣板上跪著!(凸顯的是在搓衣板上的動作“跪”,主要表達動作。)
(6)他昨天回家又跪搓衣板了。(凸顯跪的是什么,主要表達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
(7)I swam across the river.(用“across”突出了“過河”這個動作。)
(8)I swam the river.(主要體現“過河”這件事。)
可見,不論英語還是漢語,含有介詞的動賓搭配突出的是動詞所引發的具體動作,賓語是對動作的修飾和補充。而在省略了介詞的動賓搭配中,動詞不再表示一個具體的動作,而是逐漸轉換為一種抽象的概念,整個結構表示一個事件。非常規賓語正是動詞所表示事件的參與者。由于動詞的意義虛化,整個結構中不再把動詞作為表達的中心,因此使得賓語的意義得到強化和凸顯。
由于動賓非常規搭配所描述的是以動詞為中心的一個事件,因此隨著事件凸顯的參與者不同,動詞所搭配的非常規賓語也可能發生變化。比如在以“跪”為中心的這一事件中,參與者還可以包括時間。如果我們想凸顯跪的時間,我們就可以說“跪三小時”。從這一點我們也可以看出,只要是能夠進入動詞所表示的事件框架中的成分,都有可能成為被凸顯的對象。或者說,動賓非常規搭配正是對于以動詞為中心的事件的某一方面的凸顯。正是動詞的意義影響了其后所能帶的賓語的類型。
除此之外,由于動詞的意義由描述動作轉變為描述事件,因此很多處在賓語的位置上的名詞短語也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例如:
(9)吃大碗——*大碗被吃了/把大碗吃了——*吃一個大碗——*吃干凈的大碗
(10)睡沙發——*沙發被睡了/把沙發睡了——*睡一個沙發——*睡真皮的沙發
(11)Beat a retreat——*beat a small retreat
“吃大碗”中的“大碗”并不是“吃”的對象,因此不能變為被動句。“大碗”作為隱而未現的受事賓語“飯”的承載者在“吃”的作用下沒有發生變化(并不是由于“吃”,大碗就消失了)。并且賓語“大碗”已經不再具體的描述碗到底有多大,也不再僅僅表示某一個大碗,而是虛化為餐具的一個代表,因此賓語的前邊不能帶名量詞或修飾性成分。同樣,“睡沙發”中的“沙發”也不再單獨指某一個沙發,而是轉為表示“睡”的一個處所,意義變得更為抽象化。英語中的retreat也不再具體指某一次撤退,而是轉為表示引發“beat(擊鼓)”這一事件的原因。可見,名詞短語在進入動賓非常規搭配之后,其意義大多都有表抽象義的傾向。非常規賓語較常規賓語而言表達的信息量更大,更凸顯了地點、方式、工具等信息。
五、結語
本文依據“常規關系”對漢英語中的非常規賓語進行了劃分,并對兩種語言中的八種非常規賓語從語義和語法功能的角度進行了討論。我們發現兩種語言中普遍存在著時間、處所、方式、工具、原因和目的賓語,這些非常規賓語雖居賓語之位,實際上卻體現了狀語的語法功能。接下來我們還對漢語中有而英語中沒有的施事賓語進行了討論。該類動賓搭配表明了人類不同的認知方式對于語言結構的影響,漢語的施事賓語正是語言“意合”的一種體現。同源賓語雖在兩種語言中都存在,但在翻譯的過程中不能直接互譯。漢語中的同源賓語在英語中可直接用一個動詞表示,而英語中的同源賓語在翻譯時可能需要譯為動補短語或狀中短語。且通過進一步的語料分析發現,能夠進入該類搭配的動詞都不表示具體的動作意義,而是具有事件性的特征,能夠進入該結構中的名詞也不再具體表示某一個事物,而具有了表示抽象意義的傾向。動賓非常規搭配正是對于動詞所表示的事件框架中某個方面的凸顯。
(本文為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 “復雜動態系統理論視角下的二語學習者漢語熟語認知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018-ZDJH-056]成果。)
注釋:
①漢語中的施事賓語將連同英語中的同源賓語將在本節稍后討論。
②詳見Quirk,R.et al.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M].London:Longman,198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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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瓊 河南開封 河南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 河南大學國際漢學院 4750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