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認罪！”

文｜崔杰鋒 廣州市番禺區(qū)檢察院

2018年4月，我第三次就同一個案件出庭支持公訴。可能大家會以為，這一定是一個很復雜的刑事犯罪案件。其實不然，這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尋釁滋事案件。

犯罪嫌疑人王某某，40余歲，無固定職業(yè)。因被害人之子以合伙做生意為由，借了他以高額利息周轉(zhuǎn)來的5萬元后不知所終。于是，他就經(jīng)常去到被害人家門前折騰，故意砸壞被害人家的鐵門和附近的監(jiān)控攝像頭，大聲叫罵，不分早晚，日復一日，嚴重影響到被害人的正常生活和社會公共秩序，派出所、村委會等部門多次批評制止，但他仍然繼續(xù)實施著上述行為。

2015年，他已經(jīng)因?qū)め呑淌卤慌刑幜艘荒暧衅谕叫蹋墒莿偝霆z，他又繼續(xù)開始了打砸。當他第二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卷宗之中，同樣罪名、同樣的被害人、同樣的糾紛、同樣的犯罪手法……這么多的共同點，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看守所提審的時候。坐在鐵柵欄之后，他梗著脖子沖我大吼大叫，臉紅紅的，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戾氣。

“明明是他兒子欠了我的錢不還，我找他要錢有什么不對？！2015年我被抓了一次，現(xiàn)在又抓我！司法機關(guān)就是不公正！”他沖我嘶吼。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對他說：“你所述的情況，我一定會去一一核實。但是即使事出有因，你也不能任意損毀他人財物，你的行為已經(jīng)破壞了社會管理秩序，也將因此受到刑事處罰。”

王某某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著我，仔細地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毫無疑問，他的內(nèi)心是欣喜的、激動的。在法庭最后的陳述環(huán)節(jié)，他對法庭說：“我認罪，這一次，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懲罰，并保證以后絕不再犯！我很感謝司法機關(guān)為我做的一切。”

他死死地瞪著我，仿佛仇人一般，半天憋出來一句：“我就是不認罪！”

2018年1月，本案第一次開庭。王某某在法庭上情緒依然很激動，大聲地叫喊：“我不認罪！我不認罪！等我出去，我一定還會找他們算賬！大不了就和他們拼命！”

看著他出離憤怒的樣子，我思緒翻涌。很顯然，他完全不懂法律，不懼怕被羈押，更不怕名聲受損，他只想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討回欠款。而令我更為擔心的是，一味地處罰究竟能不能解決問題呢？有沒有可能反而更加激化雙方的矛盾？萬一發(fā)生了更惡劣的結(jié)果，我是不是也有責任？想到這里，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這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王某某的代理律師。他姓別，是一名司法局派遣的法律援助律師，瘦瘦的，在人群里看上去并不是很惹眼，但是當他開始向法庭提交自行搜集的證據(jù)時，就慢慢地讓我刮目相看起來。

很顯然，他是我迄今為止遇到的最好的法律援助律師，沒有收取犯罪嫌疑人任何費用，卻用最負責的態(tài)度去對待這個案件。他不僅很認真地看完了全部的卷宗材料，會見了犯罪嫌疑人，與犯罪嫌疑人家屬進行了會談，還向其所居住的村委會及其住所附近的村民了解了被害人之子與犯罪嫌疑人的債權(quán)債務(wù)糾紛的相關(guān)情況，甚至去法院調(diào)取了犯罪嫌疑人所涉案的民事判決書……一份一份的材料羅列出來，令我不由得心生敬意——每一個認真工作的人，都值得被尊重。這時，我忍不住在想：“如果法律援助律師都可以為這名犯罪嫌疑人做這么多事，那么我作為案件承辦人員，是否應(yīng)當做得更多？”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本案的第二次開庭，是在2018年的3月。犯罪嫌疑人王某某的情緒漸漸平和下來。他沒有對自己的行為再進行辯解，卻說：“為了這筆錢，我的房子都被查封了，我也沒有其他的收入，我只能找他們要回這筆錢。只要拿回這筆錢，我坐多久的牢都可以！”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執(zhí)拗，也看到了無奈。這時，我清楚地意識到，只有幫助雙方妥善解決彼此之間的債權(quán)債務(wù)糾紛，才是最好的化解矛盾的方法。

庭后我試探著問別律師：“不知您是否愿意幫王某某協(xié)調(diào)與被害人之子之間的債權(quán)債務(wù)糾紛？當然，這是在司法局的派遣之外額外的公益代理，您愿意嗎？”

他沖我微笑：“沒問題，我愿意配合司法機關(guān)，共同協(xié)調(diào)解決此事。”那一刻，我從他眼里看到了贊賞，也看到了希望。

隨后的工作，是忙碌且瑣碎的。我們反復地對被害人及犯罪嫌疑人家屬做思想工作，握著老人家的手，耐心地傾聽他們的“心里話”，絞盡腦汁地尋找到更合適的詞語，讓他們聽得舒心、想得明白。在派出所、司法所、鎮(zhèn)街綜治維穩(wěn)中心等基層部門的大力支持下，我們先后開展了多次調(diào)解工作……每一次，我和別律師都會到場，勸勸這邊，再勸勸那邊，提提法律建議，再聊聊鄰里關(guān)系。

一方是要代子償還欠款，另一方是要代犯罪嫌疑人賠償經(jīng)濟損失，我們一次一次地磨嘴皮，將雙方糾紛的債務(wù)從8萬余元談到6萬元，再談到……最終，我們的工作成功了。雙方都認可了3.6萬元這個金額，即由被害人代其子償還5萬元欠款，由犯罪嫌疑人親屬賠償被害人1.4萬元經(jīng)濟損失，于調(diào)解當日支付完畢。

隨后，雙方簽訂了調(diào)解協(xié)議，支付了款項，出具了諒解書和賠款收據(jù)，調(diào)解任務(wù)得以順利完成！雙方家屬終于能從長達3年多的爭執(zhí)中平靜下來。

當被害人和王某某的哥哥握手言和的那一刻，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王某某眼睛濕濕的，對我說：“我本想著拿我的這條老命去換取一家人的安寧，現(xiàn)在，我總算可以睡一晚上的安穩(wěn)覺了！”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緊緊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不停地說：“謝謝你，檢察官！你們都辛苦了！”我瞇著眼睛，沖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不辛苦，不辛苦，這都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

2018年4月，所有的人迎來了本案的最后一次庭審。我們當庭向法庭提交了被害人出具的諒解書等證據(jù)材料，請求法庭對犯罪嫌疑人王某某依法從輕判處。王某某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著我，仔細地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毫無疑問，他的內(nèi)心是欣喜的、激動的。在法庭最后的陳述的環(huán)節(jié)，他對法庭說：“我認罪，這一次，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懲罰，并保證以后絕不再犯！我很感謝司法機關(guān)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沒想到，我3年多追不回的欠款，被你們幫我給追回來了，真的謝謝你們！”

我和別律師坐在法庭的左右兩旁，不由得相視一笑。控辯雙方雖然在法庭工作中有著不同的立場，但也有著同樣的服務(wù)、保障社會主義法治建設(shè)的責任與擔當。

而化解基層社會矛盾、強化執(zhí)法辦案工作的社會效果，絕不該只是照本宣科，更不會僅停于嘴邊和紙上。傳遞司法的溫暖，應(yīng)當根植于最基本的司法工作之中。作為法律工作者，既要解開復雜的法結(jié)，也要化解纏繞的心結(jié)，這樣的“定分止爭”才是最有力量的執(zhí)法活動，也正是檢察工作的真正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