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記者 沈寅飛 通訊員 周靜雅 邢汝飛
三個月大的虎寶寶像一只溫順的小貓,窩在飼養員張月清的手臂上,時不時搖著它的小尾巴。不過當有陌生人靠近的時候,小老虎還是會緊張起來,突然嗷一聲,露出那鋒利的小虎牙。這是安徽省宿州市鑫豐馬戲團在2018年迎來的第一個虎寶寶。要是在幾年前,添了虎寶寶的團長張宏偉肯定會非常高興,說不定還會擺上幾桌慶祝一下。如今,面對趴窩在家里的十來只老虎,每天近千元的食物供應費,張宏偉有些一籌莫展。
“已經幾個月沒有出去表演了,不是沒有生意,而是不敢去。”張宏偉顯得有些無奈,現在要想把動物拉出去表演,沒有提前一個半月的時間,去辦理各項審批手續,他是不敢承接演出活動的。一旦被查到沒有手續或者手續不全而勒令停演,不但需要賠償對方違約金,還將面臨行政機關的高額罰款和動物被扣留沒收的后果,情況嚴重的,甚至會引來牢獄之災。
近年來,隨著民間動物保護組織的監督舉報,以及2010年7月國家林業局發出通知,停止野生動物與觀眾零距離接觸、虐待性表演和2013年7月住建部出臺《全國動物園發展綱要》,明確指出杜絕各類動物表演等條文的嚴格規定,讓原來扎根在各大動物園內的馬戲團失去了久居的場所,也讓那些習慣于隨時隨地安營扎寨開展演出的全國上百家馬戲團頗不自在。
當《方圓》記者來到素有“馬戲之鄉”之稱的安徽省宿州市時,發現生存的憂慮普遍蔓延在馬戲團人中。
從京滬高鐵的宿州東站下車,花10塊錢叫上一個車,就能到達宿州市埇橋區蒿溝鄉,那里是馬戲人聚集最多的地方。相傳曾有這樣一句話形容這里,馬戲表演“寧走三江口,不過蒿桃柳”,蒿、桃、柳說的就是宿州市埇橋區的蒿溝鄉、桃溝鄉和柳溝村,因為這里是培養馬戲人最多的地方,因此被同行視為馬戲巡演不過之地。久而久之,這句話也成了“馬戲之鄉”宿州市馬戲人的“金字招牌”。
多年來,馬戲已經發展成為埇橋區最大的文化名片。2006年6月,中國文聯、中國雜技家協會批準埇橋區為全國唯一的“中國馬戲之鄉”。2008年,國務院將埇橋馬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馬戲表演已經成為當地人的一種生存方式。”張宏偉介紹,現在埇橋區大大小小的馬戲團加在一起估計有近300家,相關從業人員2萬余人。“毫不夸張地說,全國至少有一半的馬戲演出由這里的馬戲團承擔,而遍布各地的馬戲團中,有至少90%的馬戲團中有宿州馬戲藝人的身影。”
然而,馬戲之鄉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處處都是彩旗飄飄、大棚遍地的馬戲演出場景,“獅子老虎大家都見怪不怪,很多人都是干這個的,估計有人演也沒人看。”在當地馬戲人的眼中,馬戲都是去外地演給外地人看的。
一場馬戲表演需要辦理哪些手續

制圖:趙立榮
按照《野生動物保護法規定》,一家正規的馬戲團的運營首先需要辦理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和野生動物生產經營許可證。
其中,馴養繁殖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經省林業廳審核簽署意見后,報國家林業局批準并核發馴養繁殖許可證;馴養繁殖國家二級和省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經省林業廳批準并核發馴養繁殖許可證。取得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后,再向當地林業局申請現場勘驗審核,省內一般保護野生動物報市林業局批準,其他報省林業局批準,國家一、二級保護動物報國家林業部門申請領取野生動物經營利用許可證。當然,馬戲團隸屬的企業還需要在當地的工商行政管理機關辦理營業執照。
其次,如果馬戲團是異地演出,需要去演出地的林業部門備案,備案內容包括馬戲團營業執照、演出證、馴養證等,然后等待林業部門審批許可。
動物異地演出的行政許可一度被馬戲團團長稱之為最難辦的證件。2017年,新修訂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取消了運輸野生動物必須辦理運輸證的規定,但馬戲團去異地表演需要獲得行政許可。該行政許可申請人自己在網上操作,提供相關動物馴養證明,然后等待林業部門的審批。
在獲得林業部門許可后,再去當地公安、城管、消防、工商、文化等部門辦理備案手續。馬戲團需要向當地公安部門提供馬戲團演員信息和其他工作人員身份信息,還要向工商部門提供營業執照、稅務執照等;還要向演出所在地縣級文化部門提出演出申請,縣級文化部門在受理申請之日起3日內做出批準或不批準的決定。如果演出需要臨時搭建演出場地的,還需要向當地城管部門備案和申請許可,向消防部門備案,并達到消防安全的標準。
不過,當真正走進馬戲藝人的家中時,膽小的人可能會被嚇到。比如,蒿溝鄉有一條靜靜的小河,這條河的岸邊是一條沿河的堤壩路,路旁是一處單獨的院落,因為院子前面密密麻麻地種著一排竹子,堤壩路上的行人看不到院子里、竹子后面的情況。可是當走進院子的時候,就會豁然發現,那里有十幾只關在籠子里的大老虎,每只都有三四百斤重。然而,當地的小孩看到了老虎卻絲毫沒有害怕,有時候還逗逗它們,可能在他們的眼中老虎與普通的家畜差別也不大。
一番打聽之后,記者才知道這里的十來只老虎以前生活在宿州市郊的一個百虎園內。那是當地除動物園外唯一一處還有馬戲表演的地方。說起這個百虎園,隨記者一起采訪的陳女士有些尷尬地說了一段自己的經歷。她雖是宿州本地人,但是看馬戲表演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所以,她在去年夏天帶著孩子去看馬戲,不料到了那里,才發現百虎園已經因為特殊原因暫停演出了,只能掃興而歸。“如今在埇橋,想看一場馬戲也不容易了。”陳女士感嘆說,她了解到的是,埇橋現存馬戲團比高峰時縮減了近一半。
在馬戲之鄉看不到馬戲,卻能在周邊省市不期而遇馬戲表演。
“大人20元,小孩10元,最好看的馬戲表演”,伴隨著高分貝的動感流行音樂,河北省滄州市東光縣國豪馬戲團團長李榮慶和他的馬戲團工作人員開始準備晚上7點的演出。這次他的團接到了山東省臨清市一個地產開發商的邀請,在臨清市連續演出9天,每天兩場。
就在來到臨清的第一天,李榮慶的馬戲團剛剛扎好帳篷,和開發商一起打出表演的橫幅,就發現了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趕來進行拒絕觀看動物表演的宣傳。雖然沒有與志愿者發生正面沖突,但是李榮慶已經知道接下來他要面對什么。果然不久,當地的林業局、消防局、森林公安局等四五個相關部門陸續前來檢查李榮慶的演出手續。
“這些,我倒是不擔心,所有的手續我都有。”最近幾年的經歷,讓李榮慶這個小學都沒有畢業的馬戲團團長對于馬戲團在外地演出的各項規定程序和手續都爛熟于心。
演出場地就在地產商售樓處旁邊的一塊空地上。一個臨時搭建的大棚內設有500個座位。后臺的幾個綠色的簡易帳篷,就是李榮慶和他團員的住所。看得出來,從演出場地到住宿條件,都比較簡陋。
但條件再艱苦,演出還是得進行。前幾年,李榮慶曾算過一筆賬,馬戲團辦得紅火的時候一只老虎或獅子每天要吃掉80元的肉食,假設一個有10頭獅子、10頭老虎的中型馬戲團,一年至少要58萬元的飼養費用,還不算請工人、馴獸師、新建籠舍、疫病防治的成本。
現在他的馬戲團有十來個人,包括車輛、人員、動物食物等各種費用,每天的支出費用在3000元左右。“無論是否有演出,一天的開銷是一分不會少的。”作為團長他需要考慮所有的問題。如按照這一行的規則,只要跟著團在外面,每天團里的藝人的工資是必須按照正常演出發放的,“圈子就這么大,你要破了規矩,以后就沒人愿意來給你演出了。”
不過當下,李榮慶最關心的是他下一個山東東營的演出項目,業務團長已經提前一個星期過去辦手續了,但是什么時候能夠辦下來仍是個未知數。“實在不行,就只能窩在這里繼續等著了。”李榮慶無奈地說。
根據我國現行法律法規,動物表演團體首先需要具備林業部門頒發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利用野生動物進行表演營利,還需取得野生動物生產經營許可證。在取得繁殖飼養、經營利用方面的許可證之后,在這兩類證件的基礎上,還需要有相關部門對當前演出活動的行政許可。因此,馬戲團每到一地表演,往往會涉及到跨省運輸,也需要辦理相關手續。除此之外,這些手續中,如果涉及老虎之類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需要國家林業局的批準;獅子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需要省一級林業部門的批準。
時至今日,盡管去外地演出需要各種審批手續繁瑣,而面對常有地產開發商拋出幾十萬元包場的利益誘惑,不少馬戲團為了營生即使是手續沒辦全也愿意鋌而走險。
在拯救表演動物項目不定期發布的一則報告中顯示,在他們大半年時間里進行的35次監督行動中,有19個動物演出存在問題。其中有一半是非法的,當他們舉報給當地的相關部門之后,經過核實,都是沒有辦理相關手續、沒有經過審批的。
一名馬戲表演業內人士表示,目前,為期一周的表演,打包價格基本上是在10萬元以上,前段時間有四川的一個開發商甚至出價100萬元招募馬戲團去演出,但最終因為時間太緊,好多大馬戲團都望而卻步。一般而言,馬戲表演的大包價格包括搭建演出棚、安裝觀眾座椅、配備燈光和音響等。而對方對表演也有一定的要求,如老虎或獅子肯定少不了,黑熊跳舞、倒立,猴子騎車、山羊過獨木橋等,每天至少演兩場,一次一小時至一個半小時。當然,遇到國慶節、元旦、春節等重要節假日,馬戲團演出費用將上調,最終肯定是誰出價高去誰那兒。
對于現在的馬戲團的“嚴格要求”,回想起20年前,已經把馬戲團交給兒子經營的李福勝有很多感慨,“那時候可以說是馬戲逐漸走向鼎盛的時候,從民間耍猴藝人發展而來的馬戲團本身就是在不斷地流動,常年在外,幾乎是走到哪兒演到哪兒,自在而且收入也確實不低。”
資料顯示,當初的安徽省宿縣(即今宿州市)政府成立的集體性質“大眾動物表演團”曾經創造出一個業績神話,門票5分錢一張,竟在一年內創下40萬元人民幣的營業收入。前幾年,李福勝的馬戲團在外面演得也很火熱,10米長的大卡車拉道具,配有團員乘坐的客車,一個團就像一個車隊。當然,每年的收入也很可觀,加起來能夠達到上百萬元。
依靠20多年的積累,李福勝現在手中有足夠支撐三個馬戲團的動物和設備。今年春節之后,他的兒子就帶著團出去了,但也僅僅在周邊的縣市轉悠,“不敢往遠處跑!”前兩天,李福勝聽聞同村的另外一個馬戲團在外省被動物保護組織舉報,因為證件不全而惹上麻煩。他顯得有些擔心,特意給兒子打了電話囑咐他回家休息幾天。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在正是馬戲演出的淡季,但是倔強的兒子抱怨前兩天每天只賣出去500多元門票,不愿意回來。“一天不演出就一天沒有收入,家里面還有十來只老虎獅子需要養著呢。”
如今,雖然演出的價格提高了,但是動物保護組織成了這些馬戲團最大的障礙。《方圓》記者采訪的幾個馬戲團都有這樣的經歷,即使是各種手續、證照齊全,而且到了演出當地,但是動物保護者一來,就演不下去了,舉辦方往往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取消活動。
“拯救表演動物”組織負責人胡春梅則認為,我們要做到保護動物,就是要不斷地發聲。雖然我們發出的聲音還很小,但是關注的人多了,就會有更多聲音。我相信,只要我們是理性的,是基于動物保護的理念,就可以讓動物保護與生態環境更協調地積極發展。
對于馬戲團的動物表演,胡春梅說,雖然馬戲團營造出了一種人與動物非常和諧的氛圍;動物也可以被人類馴服,人類也可以去接近它們,但是讓這些動物去做一些擬人化、違背天性的表演,是對它們的傷害。
“馬戲是國家認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短期內不太可能一刀切地禁止。”李榮慶說,而且,如果所有的馬戲團都不干了,那么現在馬戲團里數以千計的老虎、獅子和其他動物,誰來照顧它們?至少現在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
這些年,雖然經歷過了不少磨難,但是李榮慶說,自己還是打心眼里熱愛馬戲表演的。這一次的表演邀請,雖然是開發商包場,但是這幾天的演出狀況卻讓李榮慶提不起精神來。3月30日白天的那場演出只有幾十個觀眾,李榮慶寄希望于晚上的這場能夠多些人氣。“我喜歡觀眾看了節目之后的掌聲和吶喊聲,那讓我興奮。”以前他接到這種開發商包場演出的活動都是免費觀看來吸引人氣,這次的開發商卻要求觀眾進場買票,導致了觀眾的上座率很低。
馬戲行業里,大多數是家族傳承的,李榮慶有兩個兒子,才10歲的大兒子已明確表示以后肯定不會干父親的行業,小兒子這次跟團待了幾天就天天吵著要回到爺爺奶奶身邊,“這里太臟了,不好玩,我要回家。”對于這個馬戲團將來何去何從,李榮慶只好說,“傳給徒弟吧。”
在李榮慶的馬戲團里還有一位年近50的馴獸師老張,他從父親手里學來馴獸的本事,和老虎、熊打了二十幾年交道。本來自己還經營著一個馬戲團,后來馬戲團的生意黯淡,有時候幾個月接不到活兒。后來,老張索性帶著自己馴養的老虎加入到別人的馬戲團中,以合作經營的方式獲取工資收益。
老張考慮讓孩子繼承自己馴獸的手藝,但妻子不同意,孩子也不愿學。他們太了解這一行的艱辛了。訓練的時候,有時候三四百斤的老虎一高興就往你身上爬,抓不住你的時候,就會露出虎掌里面三四厘米的指甲,在你的手臂上留下長長的一道抓痕。老張的手臂上就這樣留下了好幾道傷疤,“它也不是故意的。”老張認為更深層的是,“在傳統觀念里,馬戲還是走街串巷、‘下九流’的職業”。老張明顯覺得,即使是在馬戲之鄉,愿意學馬戲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選擇去大城市打工的多了,辛苦又危險的馬戲早已不再是年輕人的首選。因此,馬戲行業顯現出一個重要問題:缺人,相比于當地人以往的熱衷程度,非遺傳承似乎也在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尷尬。
在宿州采訪的時候,記者還遇到了清明正好回宿州掃墓的高級馴獸師李正丙。他被認定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是埇橋馬戲帶頭人之一。面對現在馬戲表演的各種紛爭和包括后繼缺人的各種困局,李正丙希望大家能夠客觀看待這種文化,馬戲團也要順應新時代進行改革和創新。他已經作出了最不理想的打算,“實在不行,我可以去馴鴨子、馴小雞,但這項傳承文化不能丟!”
胡春梅則曾對媒體表示,即使通過了行業的規范或者制定更嚴格的標準,也沒有辦法抹滅動物表演背后對動物的傷害。即便是,馬戲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應當限定在特定區域、非營利性地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