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峰 諶園庭
美國從英屬殖民地發展成為一個新生大國,進而成長為國際體系主導型大國的過程,不僅是美國經濟實力快速崛起的過程,也是其國際話語權不斷增強的過程。美國在國際體系中話語權的提升不是其經濟實力壯大后的自發產物,而是其主動塑造的結果。
一、國際話語權是美國主動塑造的結果
美國的新生大國轉型期——從1865年內戰結束后美國經濟開始高速發展,到1945年問鼎世界霸權國的寶座,歷時80年。其時正處于英國的世界霸權時期,在這一時期,一方面,英國是國際政治的霸權型主導國;另一方面,由于第二次工業革命,列強的經濟發展并不平衡,各大國實力此消彼長,不斷變化。不僅美國經濟趕超英國,實現了民族統一的德意志在20世紀初的經濟實力也超過了英國。西方列強逐鹿歐洲霸權和世界霸權,以及列強間同盟關系的不斷分化、重組,是美國新生大國轉型期所面臨的最基本的國際戰略環境。如何處理與歐洲列強的關系,尤其是同世界霸權國英國的關系,成為美國外交最重大的戰略課題。在這段時期,美國對內不斷發展壯大自身實力,對外逐漸放棄“孤立主義”外交原則,最終在這個列強并立、紛擾不堪的年代后來居上,取代英國成為國際體系中的主導者。
美國“孤立主義”的外交傳統,起源于其首任總統華盛頓的提倡和闡述。面對法國大革命后波詭云譎的歐洲國際關系,華盛頓發表著名的《中立宣言》,強調美國對歐洲交戰雙方采取“真誠和不偏不倚的中立政策”。離任之際,華盛頓還發表告別演說,告誡美國人民應該遠離歐洲的政治紛爭,避免把美國的命運同歐洲任何地區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從而最大程度地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在此后的近一個半世紀里,“孤立主義”成為美國“政治正確性”的標準話語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外交原則。
“孤立主義”既是美國自立國伊始一直延伸到二戰初期的重要外交原則,也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外交話語,深刻地影響并塑造了美國的外交行為。二戰初期,面對德意日法西斯主義國家肆意踐踏國際關系準則,美國國內不少政治精英依然堅守“孤立主義”,反對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試圖把美國從中立立場引向參戰方向。改變孤立主義的外交思維定勢,對于相當一部分美國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畢竟,長期以來,孤立主義外交原則曾經有效地維護了美國的國家利益,并呵護了美國從幼小的新獨立國家逐步走向強大。
然而,面對希特勒納粹帝國和日本軍國主義的瘋狂擴張行徑,實力壯大的美國如果繼續固守這一準則,實際上相當于淪為了德日意侵略者的幫兇。美國在建國之初,國力孱弱、處境艱難,置身歐洲大國的爭端之外,是維護國家利益的最佳選擇。可是,在德意日軸心國結成軍事同盟挑戰整個文明世界的危急關頭,如果美國再不放棄“孤立主義”,承擔起必要的國際責任,不僅會助長侵略,而且將最終損害美國自身的利益。羅斯福正是看到了這種危險,因而早在決定正式參戰以前,已經在總統的權限范圍之內預先做了相應的必要準備。
總結歷史經驗可以發現,美國的“孤立主義”外交戰略既是對英國外交遺產的繼承,也是美國在當時列強爭霸的國際背景下對英國外交思想的被動跟隨。在新生大國轉型期,隨著國家綜合實力的不斷提高,以及對國際事務參與能力的增強,美國的外交話語經歷了從被動跟隨到主動塑造的過程,美國第28任總統威爾遜的自由國際主義思想開始大行其道。為了闡述放棄“孤立主義”外交原則的正確性和正當性,美國的政界和學術界開始主動塑造其對外話語以及國際話語體系。在把自由國際主義原則貫徹于戰后世界重建的過程中,美國一方面構建起深具自身特色的國際話語權,另一方面成為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新的主導者。
二、國際道義意識是美國構建國際話語權的起點和創新
回顧美國作為新生大國轉型期的歷史,可以發現,美國的政界和學界在塑造對外話語、謀劃掌控國際話語權的過程中,呈現出明顯和主動的國際道義意識。在作為新生大國轉型期,面對紛繁復雜的國際政治斗爭,美國通常首先祭出某項“國際道義”原則作為旗幟,通過確立一條或若干條冠冕堂皇的“道義”原則來維護自身利益。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處于帝國主義對外擴張、搶占殖民地的高度亢奮階段,國際政治和國際秩序由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所支配。長期領先于世界的中國,面對此“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從朝廷決策者到普通士大夫階層一時進退失據,終致內憂外患、被動挨打。在列強均磨刀霍霍準備瓜分中國之際,美國提出了“門戶開放”政策。
“門戶開放”把美國追逐遠東霸權的戰略隱藏在冠冕堂皇的國際道義旗號之下。它不僅有利于維護美國的在華利益,有利于增強美國在遠東太平洋地區的國際地位。對于這項政策,不僅其他列強無法從根本上予以拒絕,而且實際上也為當事國中國政府所接受。這是美國把本國外交政策上升到“國際道義”高度的一個典型例證,也是美國爭取國際話語權的典型案例。
通過樹立國際道義原則進而掌握道義制高點,并在此基礎上奪取國際事務中的話語主動權,是美國對國際政治中話語權實踐的創新與超越。這既是對西方霸權理論的創新,也是美國構建國際話語權的起點,并且成為美式國際話語權的重要特征。
第一,美國樹立“國際道義”形象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動機。1912年元旦孫中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列強出于在中國攫取新的特殊權益的考慮,對民國政府不予承認。顯然,承認與否,這是一個國際道義問題。翌年3月初,威爾遜就任美國總統,他一改前任塔夫脫政府與列強協商一致的態度,于當年5月率先承認了民國政府。對此,有不少歷史學者分析認為,威爾遜當局對中華民國政府的承認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動機。在威爾遜看來,美國在中國的意識形態利益比經濟與戰略利益重要得多。美國的這一舉措將幫助其保持對中國獨一無二的道義影響,為中國的發展樹立榜樣,并通過美國文化特別是基督教的力量來影響和改造中國。
第二,美國推崇的“國際道義”原則具有明顯的虛偽性。比如,1919年協約國召開巴黎和會,中國作為戰勝國在和會上提出收回德國在膠州灣的租借地、膠濟鐵路等主權。這實屬理所應當,也是顯而易見的國際道義。然而,日本卻要求把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私吞。盡管中國代表在巴黎和會上到處游說,然而孤掌難鳴,無力回天。不僅英法兩國支持日本的蠻橫主張,連“對中國深表同情,將盡力幫助中國”的美國總統威爾遜,在此關鍵時刻也對日本讓步。威爾遜對日本的妥協,既是對中國人民的背信棄義,也是對他自己一貫主張的背離。國際道義、美國在遠東地區的聲譽和威信,最終都在對美國國家利益的盤算中被拋之腦后。再比如,19世紀末,西班牙殖民統治下的古巴、菲律賓先后爆發了聲勢浩大的人民起義。美國的麥金萊政府打著履行“人道主義”責任、支援民族解放的旗號,以美國戰艦“緬因”號在哈瓦那港口爆炸為由發動了美西戰爭。戰爭的結果是,西班牙放棄古巴的主權,由美國占領;西班牙把波多黎各島、關島讓予美國;西班牙把菲律賓以2000萬美元的價格轉讓給美國。作為列強重新瓜分殖民地的第一次帝國主義戰爭,美西戰爭暴露了美國“道義外交”的虛偽性。這些都說明,美國的“國際道義”外交原則明顯地屈從于美國“國家利益”的優先考量。
第三,美國表現出把“美式道義”外化塑造為“國際道義”原則的強烈傾向。美國以本國的價值觀、政治信條和意識形態原則為坐標,變“民族性”為“普世性”、化“國內道義”為“國際道義”,不僅想要拯救“落后”民族,而且準備為“腐朽的歐洲”確立新的行為準則。在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威爾遜提出了一整套嶄新的國際關系準則和外交原則。在他看來,歐洲依靠武力維持的均勢外交不能帶來和平,反而會導致危險的軍備競賽和帝國主義行為,一旦均勢被打破,戰爭就不可避免。美國的目標應是讓歐洲和整個世界效仿自己。這意味著,不僅需要按照美國的政治原則改造各國的國內政治,還包括國際政治的美國化,即讓“世界美國化”。盡管威爾遜提出的一系列新原則、新主張,是相對于歐洲盛行的權力政治原則和均勢外交思想與實踐的創新,但實質卻是試圖把美式自由主義原則擴展運用到整個國際社會。威爾遜主義深刻地反映了美國人根深蒂固的“美國例外論”觀念,也即美國是一個與歐洲列強不同的獨特的“例外”國家,應該扮演一個與歐洲列強不同的角色,要按照自己的形象去重塑世界。
可以看出,美國所謂的“國際道義”是其自我標榜的產物,帶有鮮明的意識形態色彩和濃厚的排他性特征。二戰后,美國以國際道義為旗號,以國際話語權為手段,開展意識形態外交,對非美式民主制度的國家尤其是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和平演變”政策,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導致蘇聯和東歐發生劇變,世界格局出現重大改變。本世紀以來,更是以“顏色革命”為手段,甚至是直接發動戰爭、武力干預,顛覆他國政權,為中東、北非不少國家和地區帶來劇烈動蕩和滅頂之災。
三、官方話語是美國塑造國際話語權的核心競爭力
如果說占據國際道義高地是為了在爭奪國際話語權時具有“政治正確性”,那么,精心打造官方話語則是為了在爭奪國際話語權時提供解決國際事務的思維框架。
一個國家的官方話語作為該國內政外交政策的載體,是國家政策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國家外交政策所追求的目標,也必然是該國官方話語在對外傳播中所著力闡述、表達和關注的目標。大國的官方話語天然具有爭奪國際話語權、影響和控制國際輿論的傾向。美國的官方話語不僅承載著向外界表達、傳播以及解釋、論證美國外交政策的功能,而且還承載著占據國際道義高地、爭奪國際話語權的功能。
美國政府通常在總統演說、國情咨文、政府文件、外交照會等文件中提出內政外交的諸多政策,其中的某些政策概念因特色鮮明的話語形式而著稱于世。美國政府正是通過這種經過精心打造的官方話語,來引導、控制國際輿論,爭奪國際話語權。盡管其內政外交政策的真實內涵和實際操作可能并不如官方話語字面意思那么簡單,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低估這些官方話語所包含的政策意義。而這正是美式國際話語權的精髓所在。它透過一個又一個的外交原則、計劃、概念等官方話語,引導、誘使其他國家在美國設定的思維框架內思考國際問題的解決思路、尋求解決方案。從“門羅主義”到“泛美主義”,從“利益均沾”到“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從“十四點計劃”到《大西洋憲章》,從《中蘇美英四國關于普遍安全的宣言》(1943年10月)到《聯合國憲章》,國家權利平等、集體安全、公開外交、自由貿易、民族自決、公海自由、裁減軍備、普遍性的國際組織等概念,早已成為國際社會外交話語的標準版本和基本共識。總體上來說,美國把本國的外交戰略和外交政策及其目標與原則,塑造成一系列具有豐富內涵、思想深度甚至有一定道義感召力的官方話語,并通過官方話語的有力表述來爭奪國際事務中的話語主導權。
(作者: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