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

敬文東

1

依山而居的小城，有兩座吊橋、三座拱橋

（最近一座在我離開五年后建成）

下面是時斷時續的聞溪河水，一個人

曾溺死其中，更多的人要靠它撫育：

土匪出沒的地方，也有幸養育了一位將軍

兩三個知識分子，一個已經中風的

瀕于死亡的花鳥畫家，和數不清的

推著小車沿途叫賣青春的酒吧女郎

他們淹沒在眾多的面孔中又各具特色

對著城東的鶴鳴山

露出單純得讓人猜不透的笑容

和歷代詠頌小城的格律混成一團。

黑夜來臨，每天只賺夠酒錢的光棍酒鬼

躺在地上呼著酒氣，睡眠在頭頂盤旋；

少女被愛情追逐，她粗陋的面龐

讓人暈眩。這是小城司空見慣的一景，

卻讓外來人大吃一驚。明代的鐘鼓樓上

里仁巷旁邊，一個嬰兒誕生了

他是一粒射向未來的子彈嗎？

或者是不可抗拒的冰冷的自然規律？

2

我傾向于后者。

沿著聞溪河水向上，人跡罕至之處

遺世殘存的骷髏展示了未來的含義；

偶爾閃亮的微光，不是不屈的呼喊

僅僅是速朽的磷火。

在可疑的骷髏身邊，我揀到了十元錢

（它顯示了死者和人間的秘密聯系）

……我用它購買了一盒香煙。

那時我貧窮、年輕，滿腦子

遠走他鄉的可怕念頭，為終有一日

會老死故鄉擔驚受怕。躲在幻想的

竹林里，與生活賭氣，視劍閣為仇人，

對站在陽臺上罵街的師范教師

抱以長笑；對通奸的鄰居心懷叵測。

而對突然間到來的躲躲閃閃的

道路和奇跡，驚慌失措，面色如土。

3

我曾在劍閣的鄉村師范做過教師

傳道？授業？解惑？扯淡。

對書本我略知一二

對生活只是一知半解，

悲觀的一天，絕望的季節

我指揮學生挖土，咒罵官員。

風景在晚報中，意義在社論里。我念報，

偶爾也打開這本書的第2896頁：

“凡是將來有一天能實現的事

現在寂寞的人已經可以起始準備了

用他比較確切的雙手來建造”。

“都聽懂了嗎？請舉手。”

滿教室一片茫然。但我永遠沒有耐心

看到一本書的第2896頁

這個近乎無限的距離和天堂一樣遙遠

這是個和死亡相重合的數字

我合上偶爾翻看到的這一頁，順手

將請假條夾在書中。我走出門去

看到聞溪河邊，一位體育教師

正在釣魚。他并沒有釣未來：

……未來不會輕易上鉤。

4

在這里，我被人介紹，被人接納

不斷向一個個臆想中的惡時辰撲去

寫詩：關于俠客，關于江湖；

工作：批改試卷，嘲笑紙鈔，

最終被紙鈔嘲笑。

每當月末便得“戒葷”，讓嘴

淡出鳥來；讓饑餓隨著季節長高：

……在劍閣，我收藏了許多關于饑餓

的知識，得以在今夜一一展覽。

它們走到今夜的饑餓面前，稱它們

為兄弟，渴望著不久后的兒女親家。

……對此我早已漠然。

在劍閣，我把這一切曾比喻為橘子

一切最終都歸納到嘴、吃和胃：

“五分鐘是一小瓣，

半小時是一大瓣”，

我接著寫道：

“只有吃下才知道這一瓣

是酸是甜，我想給你一瓣

可是我不敢。”

給誰？給牙齒？

牙齒咬痛了手指才知道橘已吃完

但肚皮未飽：

我被人介紹，也介紹他人。

5

哦，住嘴，秋天！計劃中的秋天！

被眾多的感傷、憂郁、愁悶包圍的秋天

整天坐在朝西的房間里，我走動，坐下

把煙卷撕裂，聽見人間的嘈雜聲

在房間里空洞地穿過。

我眼睛近視，食欲衰退

現實馬王蜂樣猛刺我一針

揉著紅腫的肌膚，我砸碎了一面鏡子

……然后走到秋天里。

秋天的鶴鳴山上，道教的發源地

躺滿了埋在公墓中的人群

我們聽見了共同的秋聲

啊，想起來了，那天是重陽節

我開始向久別的朋友們寫信：

“阿里，你那里楓葉紅了嗎？

從你潦草的字跡，我知道

那是秋風吹散的

你多么有力氣啊，那一回

你一拳就把一個流氓打倒在地

現在我想通了

你以前告訴我的話是對的”。

如今我不會再在秋天寫信。

寫信是原始人的愛好。我已經進化了！

而我主要是忘了寫信的格式

哦，秋天，住嘴吧！

6

在劍閣，人民以山為家，

種植玉米、小麥、水稻，現在是煙草。

在劍閣，沒有必要弄清是非。

在劍閣，洪水經常爬上明代的鐘鼓樓。

在劍閣，縣政府的小車隊總壓扁春節。

在劍閣，我丟下了許多渺小的殘留物，

會被后起的人們收藏。

在劍閣，你可以變壞，允許你變壞。

在劍閣，我失去了也得到了。

在劍閣，一切都將從頭說起。endprint